兩個人都笑了起來,她正想問他從那裡聽來這個笑話的,就聽他抱歉說:“你等一下,我有電話進來。”
她聽見他在接ORDER,她喜歡聽他的聲音,哪怕是接ORDER的聲音,她也喜歡聽。她就拿着電話,站在那裡靜靜地聽。
他接完了ORDER,又回頭來跟她講話:“你就在APT裡休息一下,我把飯做好了,打電話給你。”
她說:“不用了,我馬上回店裡來。”
她放下電話,把剛纔寫的那個條子撕了,扔進垃圾桶,把門鑰匙又掛回到自己的鑰匙鏈上,鎖了APT的門,踏着輕快的步伐下了樓,很快就開車來到了店裡。
她從後門進了餐館,正在想待會見到BENNY怎麼說第一句話,就看見他左手食指上包着一團餐巾紙一樣的東西,上面有血跡,手掌上也有血跡。他正把左手舉在胸前,用右手在炒菜。
她嚇得大叫一聲:“你怎麼啦?”就衝過去看他的手。
阿SAM接過BENNY手中的鍋鏟,說:“阿姨,你幫他把手洗乾淨了包一下,我怕血,我不敢搞。BENNY怕雞翅不夠,所以加點‘人翅’在裡面——”
阿GAM大喊:“不要亂講啊,你這樣說了,我那裡還敢吃今天的雞翅?”
她捧起BENNY的手,驚慌地問:“你把手——切了?流了這麼多血,怎麼不去醫院?”
BENNY說:“已經沒事了。”她看見他用一根長紗布一樣的東西紮在手腕那裡,大概扎得很緊,把整個手都扎得泛紫了。
“你怎麼把手綁成這樣?”
“止不住血嘛——”
她着急地說:“你——你用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包傷口,會感染的。有沒有碘酒或者什麼消毒的東西?”
他指指櫃檯下面的一個硬紙板盒子:“那——裡應該有一些東西的——”
她找出一些類似雙氧水之類的東西,還有紗布和創可貼,甚至有一小瓶雲南白藥。她想給他把手指洗乾淨了,包紮一下,但餐巾紙粘在傷口上,她下不了手去扯下來,嚇得手抖抖的,連聲問:“這怎麼辦?這怎麼辦?我會把你弄疼的。”
他自己把紙扯了下來,傷口又開始出血,他使勁用右手握住左手的手腕,把左手向上豎着,大概是爲了止血。她把他拉到洗手間,用消毒水替他把手沖洗了一下,看見他左手食指連指甲帶肉被削去了一塊,她嚇得不敢碰那裡。他只好自己灑了一些雲南白藥在上面,用一張創可貼草草貼上,叫她用紗布替他包上。
她給他包好了手指,兩人從洗手間出來,她才注意到櫃檯上也血跡斑斑。他往那些血跡上噴了一些清潔劑,撕下一大張擦手的紙,來擦那些血跡。她搶過來紙來,邊擦邊問:“怎麼這裡也有這麼多血?”
“跟你打電話的時候滴——在這裡的。”
她責怪他:“怎麼不把手包好了再打電話呢?”
“等我包好了,你早就跑掉了。”
她心裡一熱,眼淚都差點掉出來了,嗔怪他:“你——這麼傻?就流着血站這裡打電話?”
“我用紙包了的嘛。你還說我傻?我打電話的時候,你是不是正——準備出門?”
她沒回答,但她知道他猜得對,如果不是他正好在那時打電話來,她肯定就傻呼呼地走掉了,那她就永遠也見不到他了。
她摸摸她受傷的那隻手,問:“疼不疼?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阿SAM說:“阿姨你還敢說?都是你搞的啦,你跑掉了,他的心就亂了嘛——”
阿GAM說:“今天的人肉雞翅,我是不敢吃的,我怕吃到BENNY的指頭——”
兩個人說着,就用盤子裝了飯,把幾盤菜也端到店堂裡去,放在一張餐桌上,開始吃午飯。阿SAM說:“阿姨,你們兩個慢慢講,我們先吃了,肚子餓扁了。”
她正想去盛飯,BENNY問她:“吃不吃玉米?”
他走到燒水的大鍋那裡,用鐵夾子從裡面夾出兩個煮得黃黃的玉米,放在一個盤子裡,然後找了兩根筷子,翹着受傷的手指,把筷子插進玉米里,象兩個冰棍。他把盤子遞給她,說:“雞燒糊了,沒——菜你吃,吃這個吧,玉米吃了好的,不會長胖,還能降血壓——”
在她家鄉,只有很小的孩子才這樣吃玉米,父母怕玉米燙了孩子的手,就用筷子串了給他們。她接過盤子,眼淚汪汪地看着他:“你是因爲我——跑了才——把手——切了的?”
“正在剁雞翅,聽他們說你開車走了——”他沒說完,看着她問,“我是不是好傻?”
“是好傻,傻呼呼的——”
“怪你羅,你也不說一聲是到那——裡去了。我到冰庫拿個東西出來,就沒看——見你了,我到前臺去,看見你的包不在,以爲你去WAL-MART買——你們女孩用的東西去了。等了一會,還沒見你回來,就到WAL-MART去找你,也沒有,問他們兩個,他們也不知道,只——說看見你從後門出去,開車走了——”
她想到他跟她講電話的時候,他手上的血正在一點一點往下滴,她覺得好心疼。她沒想到自己在他心目中有這麼重要的位置,覺得難以置信,象做夢一樣。她又摸摸他的手,問:“還疼不疼?”
他搖搖頭:“不疼了,”他指指他的左胸,“不過這裡還疼。”
“你把你那裡也剁了一刀?”
“是你把我這裡剁了一刀。”
“爲什麼說是我剁的?”
他低聲說:“你說你要走,我的心好痛。”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句歌詞,在她聽來,這句話就象歌詞一樣美麗,他說這句話的方式也象唱歌一樣動聽。她想起她剛來不久的一天,上班的時候沒有見到他,老闆騙她說BENNY回紐約去了,那時她的心就曾經隱隱作痛。她一直以爲只有她一個人在體會這種痛,現在他說他的心也因爲她要走而痛,她覺得自己幸福得快要暈過去了。這是真的嗎?他,一個小她十歲的男孩,因爲她要走而心痛了?
她問:“那怎麼辦?”
他說:“你把它弄痛的,你來安慰它一下羅——”
她想撲到他懷裡去,用嘴去親他那個痛的地方,但她聽見阿SAM邊唱着歌邊往廚房走來了,只好作罷,轉而拉着BENNY到前面店堂去吃飯。
她把他拉到飯桌前坐下,不讓他動,她自己跑去給他盛飯,還給他倒一杯店裡做的冰甜茶,有一種淡淡的甜味,他很喜歡喝,她也是。
阿GAM還坐在飯桌邊,見狀大叫起來:“憑什麼呀?爲什麼阿姨老是寵着BENNY?拿刀來,拿刀來,我也要剁手!”說着,就拿起吃完飯的盤子,進廚房去了。
飯桌前就剩下他們兩個,他坐在她對面,右手拿着一把白色的塑料叉子吃飯,把左手胳膊肘放在桌子上,手指向上,象小學生舉手發言一樣。
她津津有味地看他吃飯,他不怎麼會用筷子,多半都是用叉。叉子吃中國菜並不方便,而塑料叉又小又不夠硬,所以他吃飯的樣子有點笨手笨腳的。
一盤雞都燒糊了,沒人吃,剩下的只有一盤炒油菜和一盤豆子。他用叉子在盤子裡追蹤着一粒豆,追了半天也沒法讓豆子束手就擒。他又改爲追蹤一根油菜薹,想把叉扎進菜薹裡去,叉子又不夠尖利;想把菜薹擠進叉子縫了,叉子又太小了;想用叉子把菜薹挑起來,菜薹又滑來滑去不配合。
他弄了半天也沒把菜弄到嘴裡去,乾脆光吃飯算了。她用筷子夾了菜餵給他吃,他也不客套,她喂他一口,他就吃一口,她喂他什麼,他就吃什麼,他自己只負責用叉子叉飯吃。
阿GAM和阿SAM都跑出來,站在櫃檯後面,象看稀奇一樣看他們倆。她幸福得輕飄飄的,什麼也不管,只一心一意喂他吃飯,好像餐館裡沒有別人,只有他們兩個一樣。
阿SAM抗議說:“阿姨阿,他切的是左手,右手又沒切,憑什麼要你喂他吃呀?讓我來成全他,把他右手也切一下——”
阿GAM說:“阿姨,你太嬌慣他了,這樣下去,我怕以後你得嚼好了吐給他吃。”然後大叫,“噁心,噁心!”,跑到廚房幹活去了。
她聽了,也不答話,照舊喂他菜吃,她自己一邊啃玉米,一邊看BENNY,合得攏嘴的時候就啃口玉米,合不攏嘴的時候就傻笑。
BENNY說:“我講個故事你聽,從前有一家人,老——爸很小氣,有天買了一條鹹魚,捨不得做了給家裡人吃,就掛——在牆上,讓兩個兒子看一眼魚,吃一口飯。兩個兒子只好老——老實實地看一眼,吃一口。後來弟弟告狀說:‘老爸,哥哥剛纔多看了一眼。’老爸就罵大兒子:‘再——多看,鹹——死你。’”
她從桌子下輕輕踢了他一腳:“好啊,你在含沙射影。”
他呵呵地笑:“誰叫你光看不吃的?看一眼,吃一口嘛,光看不吃,當心鹹死了。”
她也不生氣,只笑嘻嘻地說:“你以後不用爲我做菜了,我就看一眼你,吃一口飯。”
他低聲說:“我以後連飯都不用吃了,就看一眼你,吃一口你。”
她又在桌子底下踢他一下:“壞蛋!一說就說歪了。”
他不回答,也不反踢她,只盯着她微笑。她突然想,難怪別人說“打情罵俏”,真是又打又罵。她只在電影上看見過那些國民黨的姨太太們愛在桌子底下踢她們的情人相好,那時她總覺得那是低級庸俗的東西,但今天不知道爲什麼,她自己就這麼不知不覺地做起來了。
她怕BENNY會覺得她風騷不正經,決定不再放肆了。他好像不明白她怎麼一下子就變安靜了,以爲她又在生什麼氣。他用受了傷的手來碰她的手,大概知道她捨不得敲他那隻手。她沒敲他的手,讓他的手放在她手上,她用另一隻手握着一個玉米,慢慢啃了吃。
他盯着她看,看得她不好意思吃了,問:“看什麼?再看,鹹死你。”
他笑了笑,笑得有點怪,也有點壞,她問:“你笑什麼?”他不回答,她就忘了剛纔的決心,在桌子底下踩住他的腳,問:“說不說?不說我使勁踩了。”
他不說,只嘻嘻地笑:“隨便踩,只要不踩那隻腳,我不怕。”
她使點勁踩了他一下,就鬆開了:“你到底在那裡笑什麼?”
“你真的要我說?我說了,你不許發脾氣啊。”
“你說,我不發脾氣。”
他站起身,邊退邊說話,好像隨時準備逃命一樣:“你吃玉米的樣子——就像是在——,算了,我不看了,再看要流鼻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