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倫聽說BENNY在洗澡,馬上聯想到他是剛乾完了那事在洗澡,或者是洗了澡好乾那事,反正就是跟那事相關的。她又尷尬又難受,慌忙回答說,不用帶口信了,我——以後再打吧。
她掛了電話,覺得心口好痛,腦子裡翻來覆去想的就是一個問題:他怎麼會有WIFE?他怎麼會有WIFE?
雖然她這兩個電話都沒直接提到BENNY的名字,但因爲店裡其他幾個人都不會接單,所以說到“接單的男孩”,那就只能是BENNY。她想那個在店裡接單的女孩一定是個美國女孩,專門僱來接單的。她走之前他們就在說要找個PARTTIME接單的,還在餐館的玻璃門上貼了個HELPWANTED,估計這個女孩就是這樣找來的。
她茫然地坐了一會,覺得自己已經被從餐館和BENNY的世界裡清除掉了。餐館找了這個接單的女孩,就不需要她了;BENNY的WIFE來了,也不需要她了。她好像一下從被需要的頂峰掉到一個不被需要的深谷裡去了,餐館和BENNY還在沿着自己的軌道運行,而她已經成了一個TOTALLY多餘的人。
她難過了一陣,想起她自己剛纔也已經決定要離開他的,那他有沒有WIFE又有什麼區別呢?應該說他有WIFE是件好事,因爲那樣一來,他就不會爲她的離開而難受了,她也不會因爲不得不離開他而內疚了。
當然,從理智上是應該這樣想,她也想得通,但從感情上來說,她仍然覺得非常難受。她想起他說過的那些話,雖然不是直截了當地說“我愛你”,但至少也是TOTHATEFFECT吧?一個人怎麼可以一方面有WIFE,一方面又對另一個女人說那些話呢?她感到一種被欺騙的痛苦,她難以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她這一生唯一認爲值得愛的人,竟是一個騙子。
當然她馬上就想到自己不是做着同樣的事嗎?一方面有丈夫,另一方面又對他說着“我想你”之類的話。但是她覺得她的情況跟他的情況是不同的呀,她是真心愛他的,她的丈夫只不過是一個暫時無法擺脫的麻煩罷了,她從來沒有對自己的丈夫產生過她對他產生的那種感情。
但她怎麼能說BENNY就不是跟她一樣“身在曹營心在漢”呢?也許他也像她一樣,心裡是真的喜歡她的,是因爲什麼難言之隱纔跟那個女的保持着夫妻關係的呢?她覺得那個女的好像是美國人,因爲英語說得很地道,還不光是地道,連音色音質好像都跟中國人不一樣,是完完全全的美國人。
BENNY的婚姻是不是也象老闆跟那個福建老婆一樣,只是假結婚?比如BENNY爲了美國公民身份,纔跟那個女的結婚的。但她馬上意識到這是“關起門來作揖——自己恭喜自己”,純屬自欺欺人。BENNY有綠卡,如果他想加入公民,他只要參加個考試就行了,而考試對他來說,不是小菜一碟嗎?
但她仍然忍不住要自欺欺人地想,也許BENNY因爲什麼原因,把綠卡身份弄丟了,於是只好找個公民結婚,幫自己把身份重新弄回來。
老闆的父親不就是這樣嗎?本來拿了綠卡,但因爲跑回中國會情人,結果把綠卡弄丟了,是老闆的媽媽後來又把他父親辦出來的。還有老闆的弟弟,因爲要被遣送回中國了,就到處找他那個可能存在的孩子,因爲找到了就可以不被遣返。如果BENNY也曾面臨被遣返的危險,那他就有可能爲了不被遣返而找個美國老婆。
想到這種可能,她的心裡又好過了一點,她想他可能根本不喜歡那個美國女人,只不過爲了某種原因纔跟她結婚。那樣一來,事情好像更容易了,因爲她跟他在婚史方面就是平等的了,他們可以把事情談開來,等雙方都把各自的“麻煩”解除之後再做打算。當然她仍然比他大十歲,但在他有WIFE這個麻煩面前,大十歲就顯得是個小問題了。
但她想到他這似乎不象假結婚呢,至少跟老闆的假結婚不一樣。老闆並沒把他的福建老婆接到這裡來,兩個人就是在中國的一個旅館裡“打過幾仗”,等到兩人一起照了相,老闆就回到美國來了,然後就爲他的福建老婆辦那種公民未婚妻探親簽證,聽說那種最好辦了,結了婚反而沒有未婚妻好辦,但是如果辦來後在一定的時間裡沒結婚,未婚妻就會失去身份。
老闆的福建老婆一來美國,他們就登記結婚了,但沒舉行婚禮,因爲福建人把婚禮看得比登記還重要。據說按照福建老婆家鄉的風俗,她跟老闆的婚姻不算什麼,只有她跟什麼人舉行了婚禮纔算是真正的婚姻,就像以前那種明媒正娶一樣。
老闆跟他的福建老婆在美國從來都沒有同居過,因爲包包盯得緊,也因爲福建老婆是“飛機場”,老闆沒什麼“性趣”,肯定不會爲了一個“飛機場”得罪包包。福建老婆一度想把這樁假結婚弄成真的,但老闆不肯,所以福建老婆後來找了個一同打工的福建人舉行了婚禮。
但BENNY卻把他WIFE接到這裡來了,而且一來就忙着雲雨,這哪象是假結婚?比真的還真!她想到BENNY見了老婆那種迫不及待的樣子,就覺得心痛。她想到他的美國老婆在牀上的千嬌百媚,就感到又嫉妒又自卑。美國人哪,誰知道技術有多高超?還不把BENNY迷得神魂顛倒的?以後生的孩子要多漂亮有多漂亮。
不知道爲什麼,這明明是一件她應該爲之欣喜,爲之如釋重負的事,她卻感到非常難過,比她自己決定離開他時難過多了。她不敢正視自己的內心,因爲知道那裡有一顆很大的虛榮心,可以忍受自己主動離開他,卻無法忍受他主動離開自己。
難道兩者的結果有什麼不同嗎?都是兩人不在一起,但想到是她離開他的,她心裡就好受一些,一方面是覺得自己高尚,另一方面也覺得沒丟面子。如果是他離開她的,那就不同了,自我犧牲的高尚感沒有了,還要加上被欺騙被拋棄的屈辱。
她以前一直覺得自己在這方面不是一個虛榮的人,如果李兵要離開她,她肯定不會在乎,既不在乎是他先離開她的,也不在乎從此以後生活中就沒這個人了。即便是結婚前,她對李兵也是這種感覺。李兵來了,她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的;李兵走了,她也不覺得有什麼難過的。
那時候,她以爲這就是愛情,是真實生活中的愛情。那種死去活來,瘋瘋顛顛的愛情,是瓊瑤們的書中才有的。而因愛生怕,因愛生嫉,因愛生恨,都是不正確的愛情,正確的愛情應該使人高尚,使人無私,使人勇敢。
她曾經聽一個女友講,說她在男朋友拋棄她之後,花了幾年的時間,一邊在背後搞垮她前男朋友的每一樁情事,一邊在他面前表現她無怨無悔的愛情,最後她的前男友回到她的身邊,而她在他當着很多人的面向她求婚的時候,拒絕了他。雖然那個女友也一直沒結婚,但那個女友覺得自己很成功,因爲大大地出了一口惡氣。
那時候海倫覺得自己絕對不會爲誰離開誰、誰拋棄誰操心。既然愛情都不存在了,是誰先說分手的又有什麼區別呢?你先說也好,他先說也好,反正他是不愛你了。
但她那個女友說了:是誰先提的分手,那是非常不同的。是你提的分手,你就是勝利者,你的心上就沒有一個傷痕,你的自尊就沒有被傷害,你就可以毫無負擔地走進另一場愛情。但如果是他拋棄了你,你就沒面子了,你的心裡就只有仇恨,你這一生就只想復仇,你就沒有心思享受另一場愛情了。
她生怕自己也變成一個因愛生恨的人,馬上交待自己:他有一個美國妻子,是他的幸福,那說明他不是什麼FUGITIVE,也說明他以後的前途很光明,她就不用替他操心了。
當然他在有妻子的同時又對她有過那些示愛的言行,她應該相信他是有他的原因的,肯定不會是惡毒或卑鄙的原因。
也許是因爲他是在美國長大的,在性問題上比較開放,象老闆一樣,在愛着包包的同時也能跟福建老婆上牀;也許是因爲他見她孤獨無助,想從感情上生活上幫她一把;也許是他對人比較好,而她誤會了他。總而言之,絕對不會是什麼不好的原因。
她竭力振作自己,陪咪咪玩,想忘掉這事。但她一邊看着女兒,一邊想到從今以後就只能跟女兒相依爲命了,心裡又很失落。
她很阿Q地安慰自己說,禍兮福所伏,愛情失意,簽證得意,既然在簽證前得到這麼一個壞消息,那咪咪的簽證肯定是沒問題的了。
簽證的那天,海倫排在一個男簽證官窗前的隊伍裡。她雖然很緊張,但手裡捏着自己已經簽好的證,覺得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希望簽到。站在她附近的人一聽說她是從美國回來的,返籤已經簽到了,現在是來給女兒籤的,都羨慕地看着她,說像她這樣的,肯定沒問題。
她看到那麼多人焦急地在那裡站隊,一個個擔心籤不到,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幸福,想起上次簽證時的感覺,也是象這些人一樣,籤之前焦慮不安,簽到後欣喜若狂。她在美國呆了這一年,好像已經忘了上次簽證時的那種感受了,時不時地,就對自己在美國的處境發點牢騷。現在回來一趟,再度品嚐簽證時的那種焦急,又感到自己能簽到證,真是生在福中了。看來以後每年都應該回來一趟,品嚐一下籤證的艱難,複習一下籤證大廳裡每個人的焦慮表情,可能就會爲自己能到美國讀書感到無比欣慰了。
簽證官跟她的面談很簡單,幾乎沒問多少問題,就結束了。當那個簽證官把護照、材料和一張印着字的紙一古腦給還她的時候,她以爲簽到了,站在旁邊看了好一陣,才覺得不對,因爲她記得自己那次簽到時,沒拿回自己的護照,而且要到另一個窗口去交錢。
她的心一陣亂跳,跳得生疼,她捂住胸口,勉強把那張紙上的字看完了,才知道咪咪被拒簽了。她的淚大滴大滴地流下來,她順着牆滑到地上,一屁股坐在那裡,捂住嘴痛哭起來。
幾個人圍過來看她手中的那張紙,有一個很老練地說:“移民傾向,那你沒希望了——”
她擠到剛纔拒籤她的那個窗口,指着紙上打勾的那一條,大聲問:“Why?Why?She-sonlyachild!”
簽證官大概是見她哭得可憐,沒有立即叫人把她趕開,而是解釋說:對所有的人,我們都是先假定他有移民傾向,如果他能提供充分的證據推翻我們的這一假定,我們就會給他籤,否則我們就認爲他有移民傾向。你沒有提供你們在中國有不可分割的聯繫的證據,所以我們不能給你籤。
她還想問“難道我丈夫不是不可分割的聯繫嗎?”,但已經有兩個值勤的工作人員來拉她了。她看咪咪正緊貼着她,驚慌地看着那兩個工作人員,她怕拉扯起來嚇着女兒,也知道問也沒用了,只好抱起女兒,茫然地走出了簽證大廳。
她知道每次被拒籤,咪咪都是當場在簽證大廳放聲大哭,她不明白簽證官們的心怎麼可以那麼狠,看到這麼可憐的場面都不被感動。但這次咪咪沒有哭,大概是被她的哭嚇壞了。她抹去眼淚,對咪咪說:“走,我們去吃飯。”
她找了一家小餐館,點了幾個女兒愛吃的菜,坐在那裡等。咪咪問:“媽媽,我又沒簽到?”
她點點頭,淚水又不爭氣地涌上眼眶。咪咪用小手給媽媽抹抹眼淚,問:“爲什麼——美國不喜歡我呢?”
她連忙解釋說:“美國沒有不喜歡你,是——不喜歡爸爸——”
“他們爲什麼不喜歡爸爸呢?”咪咪猜測說,“是不是因爲爸爸愛抽菸?”
她點點頭,咪咪說:“那我們叫爸爸再不抽菸了——”
她想把女兒的注意力轉移到別處去,就提議說:“我們今天到公園去玩吧。”
“我還想到動物園去。”
“好,那我們就到動物園去玩。”
吃着飯,咪咪又問:“媽媽,那你還去不去美國呢?”
她不敢回答,好半天才說:“咪咪,媽媽給你辦了加拿大移民的,就是加拿大的簽證,媽媽要回到美國去等那個簽證,如果拿到了,咪咪就可以到加拿大去了,就可以從那裡到美國看媽媽了。”
這麼複雜的曲線救國道路,咪咪居然都已經聽得懂了,大概是講的次數太多了。咪咪用手沾了水,在桌子上畫了兩個圓框框,指着一個說:“這個是加拿大,”然後指着另一個,“這個是美國。媽媽在這裡,咪咪在那個框框裡。兩個是挨着的,咪咪一跳,就跳到媽媽那個框框裡去了。”
她抱着女兒,淚流滿面。餐館的女服務員大概是見過此類場景的,好心安慰說:“別難過了,被拒籤的多着呢。”然後又不解地搖頭,“真的整不明白,爲什麼都想到美國去呢?聽說那邊的東西難吃得很。”
那天在動物園玩的時候,咪咪雖然也很開心,但簽證的事似乎不時地跑到腦海裡來,很多情景都讓咪咪提到美國,提到媽媽。看到一個大猴子抱着一個小猴子,咪咪就說:“媽媽,你看那個大猴猴總是抱着小猴猴,它爬樹的時候都抱着。”
她不知道咪咪是不是觸景生情,想到自己的媽媽又要離開自己到美國去,不能象大猴猴抱小猴猴那樣,時時刻刻抱着自己。她說:“咪咪,如果你不想媽媽到美國去,媽媽就不去了。”
咪咪象個小大人一樣,有條有理地說:“我第一喜歡跟媽媽一起到美國去,我第二喜歡跟媽媽一起到中國去,我第三喜歡——”
咪咪沒有說出第三喜歡是什麼,大概第三已經不能用喜歡來形容了。
當兩個人躺在草地上休息的時候,咪咪看着天空,指着天上的雲,對媽媽說:“媽媽,我好想變成天上的雲。”
她問:“爲什麼?”
“如果我是雲的話,我就不用簽證,飄啊飄的,就飄到美國去看媽媽了。”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了,摟着咪咪,抽泣着說:“咪咪,媽媽——不——到美國去了,就——呆在中國,跟咪咪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