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 征戰(2)

蜿蜒崎嶇的道路上,有幾支人數不多的隊伍,那隊伍裡,赫然便有火炮。

再往上看,果不其然就有數個幾乎連成一片的堰塞湖。若轟潰了堰塞湖的堤,淹兩座昭陽城都不在話下。

原來,對面軍隊的喊話,真不是聳人聽聞,他們完全有這個實力。

所謂火炮還在路上之說,純屬迷惑人心的煙幕彈,根本就是騙人的。

司鳳收回神識,一時默然不語,不知該怎麼開口。

正糾結,謝邈已然沉聲發問:“師父,他們真的要淹了這裡,我們怎麼辦,管還是不管?”難得他這次如此開門見山單刀直入,沒做任何鋪陳。

他目光炯炯地望着沈焱,一雙瞳仁異常明亮,已是極力在壓抑自身情感了。沈焱知道,謝邈是在等他發話,從對面軍隊喊話到現在,過去了片刻功夫,而他一直沒開口,沒任何表示,自己這個大弟子等得心急了。

這種事既然遇上了,自然是不能袖手不理的,畢竟事關全城人的性命,滋事體大。

還沒等沈焱開口,剛剛一直自斟自飲已有點醉眼迷離的蕭意粲突然拍案而起,聲音大得好像是在宣誓什麼決心:“必須阻止,城中十餘萬條性命豈能棄之不顧?前幾日我已查明,此番帶兵東征的正是我王兄,我現在就去勸他,放棄水淹昭陽城。若他仍然執意如此,相信師父定能妥善應對。”

沈焱向下壓壓手,示意他坐下,四顧道:“你小聲點,生怕別人不知道嗎?若引起人心大亂,可就不好了。”訓完這句,又續道,“你若願意去勸,那便去吧,爲師也不阻攔你。只是要萬事小心,軍隊中可能有嚴家弟子坐鎮,你可不要露了馬腳。”

蕭意粲面上一陣青一陣白,咬了咬下脣,用力點了點頭。

是了,嚴相與早就被瀾滄國封了國師,皇室跟修仙門派淵源頗深。單憑人力,短短几日不太可能這麼快就徹底改變渭河支流的河道走向,尤其是所經之處頗多山谷溝壑,施工頗有難度。如果說有嚴家修士助陣,一切就說得通了。

歷來修仙門派世家都跟不涉俗世權力角逐,慣常是不參與塵世紛爭的,只一心求道。連六合仙盟,也並不太提倡仙門太過融入世俗世界,畢竟修真者還是應以追求大道飛昇成神爲目標,不宜分心。

如此看來,中州嚴氏根本就不是什麼修仙問道的正經仙門,反而是慣會投機取巧謀取名利的空頭架子。

蕭意粲頗覺嘲諷,九幽派被毀,嚴家也出了大力,背後出謀劃策不少。嚴家更是在九幽派倒臺後徹底取代了九幽派的地位,可是這個名望一般仙法也是平平的世家,因謀算九幽派而聲威大震,繼而成了皇宮的座上賓,怎麼想都覺得不是滋味呢。

站在九幽派弟子的角度,蕭意粲是很鄙夷嚴家的。但站在朝廷的立場,他又能理解他父王的這一決策。

昔年九幽派執掌中州仙門時,朝廷便是頗多照顧迎合九幽派的利益,甚至將他這個皇子送上了仙門學藝。當中州衆仙門之首易主時,便迎合嚴相與的權力慾封他做國師,擡高嚴氏的地位,使之凌駕於先前的儒釋兩家之上。此爲借嚴氏之手拔除了儒釋兩道的根基,算是借力打力贏了滿盤,乾的很漂亮。也正是因爲掃除了國內的重大阻力和朋黨相爭,瀾滄國纔會短短十數年實力大大超越商水國。

嚴家與瀾滄國的聯手,屬於強強聯合,現階段來說,是互利互惠,共贏共生的。

蕭意粲不是個傻的,雖然他自己不涉政,但種種因果只要擺在一起想想,便不難明白其中深意。正是因爲他有這樣的認知,最近便總有種裡外不是人的感覺,尤其是剛剛師父還戳破了嚴家插手世俗爭鬥的現實,頗讓他無地自容,尤其是還有如此一位身法敏感的大師兄,他的處境就更尷尬,恨不能就地扒條縫鑽進去。

不過,其實他不必如此,畢竟頒佈法令的又不是他,發動戰爭的,更不是他。

他的這個表態,引得謝邈對他側目,心中涌起一陣複雜的情緒。蕭意粲何嘗不是如此,內心也是焦灼着。

得了沈焱的首肯,蕭意粲便離開了坐席,行至無人處瞬行去了城外瀾滄國軍隊中軍大帳。

其餘人仍是坐定不動,也沒人說話,氣氛多少有點古怪。沈焱起身時,沉默地拍了拍謝邈肩膀,走到了窗前,倚欄向遠處眺望。酒樓地勢高,視野頗爲開闊,越過密密麻麻高低錯落的民居,看向遠處的重巒疊嶂。

現在正是飯點,城中卻只有寥寥幾縷炊煙,偶有一處翻出滾滾濃煙,那不是老百姓在做飯,而是在焚燒廢棄沒甚大用的木料,製作滾油,備戰物資搬運製作進行得有條不紊。

沈焱看着這些已經被戰爭折磨得有些麻木的百姓,從他們臉上看不到任何對即將到來的水淹城池的恐懼。也許是剛剛守城將領的安撫起了作用,也許是老百姓根據自己的生活經驗和對地理環境的掌握,盲目樂觀,得出結論瀾滄國是危言聳聽,空口說大話。

如果說老百姓見識有限,想不到那麼周全,尚能理解,了城中守將也是如此認爲,覺得瀾滄國的話純屬恫嚇,這就是十分危險的了。在戰場上誤判形勢,引起的後果極可能是致命的,且是不可逆轉的。他已經打定了主意,死不開城門,堅守待援。他還琢磨着,出不了幾日,援軍應該就到了,再堅持幾日便可,形勢便會扭轉過來的。

殊不知,若非這次是沈焱師徒在城中落腳,昭陽城危矣,城中軍民不知要死多少。

申時將至,遠處便傳來數道悶雷炸開的響聲,渭河支流下方不遠就有個河道最窄處,已被火炮轟塔的山崖滾石堵死,須臾間便築就一道固若金湯的攔水大壩。大壩鑄成,緊跟着又是數道炮聲,山上的堰塞湖頃刻被炸開了口子,水勢滔天向山下的渭河奔涌咆哮而來。

而城中守軍百姓還懵然無知,不知大禍臨頭。

海量的水流奔騰不息,未幾,積蓄不下的水便順着渭河支流被引導向昭陽城,朝着這座久攻不下負隅頑抗的堅城張牙舞爪撲來。

原本狹窄的支流小河此時被大量流水灌注,水勢極猛,大有劈山碎石的兇猛之態,一路以摧枯拉朽之勢高歌猛進,片刻便至。

——蕭意粲的遊說失敗了。

最先看到那勢不可擋的洪水猛獸奔襲相向的,便是城頭站崗放哨的士兵,在看到洪水的瞬間,他們都懷疑自己眼花看錯了,忍不住舉手去揉眼睛。待視線再恢復清明確認了情況,打旗語向其他人報警時,洪水已近在咫尺。也有人扯着嗓子示警,聲音都變調了,幾近破音。在枯水季節看到這樣兇猛洪流的吃驚錯愕,已經將他們繃成一根弦的腦子炸得轟然作響,耳際唯有驚濤席捲之聲。

守城將領此時便在城頭巡視,聞言也看向士兵所指方向,不禁一臉駭然,面上仍是交錯着難以置信。照那洶洶水勢衝擊的速度,本就有些千瘡百孔的城門只怕支撐不了一時三刻。他對自己的誤判大感後悔,早知真有此事,豈能坐以待斃!如今卻是一籌莫展,未有對敵之法。

他想到了死。

可惜不是壯烈地死在兩軍陣前,卻要稀裡糊塗被水淹死,成爲一個心有不甘的水鬼。

不,出征以來,想的都是馬革裹屍還,淹死,還要葬送全城人的性命……因爲他的愚蠢,便要搭進十幾萬條無辜性命!他覺得自己罪不可恕。

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突然從他腦子裡躥升出來——投降。但他很快又否定了這個想法,若是早幾個時辰,投降之舉尚還可行,大不了爲了全城人的性命,他落個身敗名裂被人戳脊梁骨的結局。現在已然實施了引水灌城,投降已無意義——水不可倒流逆行,沒有解法。

在洪水即將衝擊城門的那一刻,沈焱從容不迫化做一道銀光,飛身上了城牆塔樓處。

沈焱立在最高處,心念急轉,破風閃現掌心,甚至都不用繪符加持,輕描淡寫一扇子扇下。那湍急的水流便乖乖順着他心裡規劃好的幾十條線路分支流散,急速分流退去。原來,沈焱剛剛遠眺,並不是單純看風景,而是找分流路徑。

城裡的人要救,卻也不能害了其他地方的無辜百姓,是故沒有其他辦法,唯有分流減量,減緩水勢,降低水流的破壞力,如此纔不會連累下游的人。

司鳳等人也瞬行跟了出來,待他們上城頭時,沈焱這邊的分流工作基本已經結束了,空中懸幾張符咒,便不用再動手了,做事效率超一流。

“師父太棒了!”司鳳不禁鼓起掌來。

守城士兵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呆了,聽到鼓掌聲,都歡呼雀躍起來。大難臨頭之際,竟有此等奇遇,可不是上天襄助麼!守城將領目瞪口呆看着這一切,感覺自己周身力氣都要被抽空了,被自責和悔恨壓得快喘不過氣的胸膛終於舒展了口氣,險些癱倒在城牆上。好在士兵們注意力都被那幾個尋常打扮但來歷非同小可之人吸引,沒注意到他們的將軍。

驚呆了的不只是昭陽城守軍,還有對面的瀾滄軍。

明明都要大功告成,只需坐等昭陽城守軍舉白旗投降,開關迎他們入城了,突然生出這不合常理的意外,怎叫人不吃驚?

不多時,中軍大帳內的瀾滄國太子蕭珺予已得知了消息,親自登高查看,一探究竟。跟在他身邊的,正是蕭意粲,和那位周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