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謝邈傷勢十分嚴重,沈焱沒心思清算嚴氏弟子,只隨手廢了他們的修爲,便扔下他們在原地自生自滅,攜弟子瞬行而去。
之所以沈焱能及時趕過來解救謝邈,也是多虧了當初他在弟子們額印內潛藏的一縷神識連結,危急關頭,弟子遇險他第一時間能感知到。
司鳳的關注重點也轉移到了幾年不見再見便人事不省的大師兄身上。剛拾掇好了江洳渙,謝邈便接了他的班,也是愁人得很,磋磨不斷。
由於囚車被毀,押送俘虜的士兵和前來支援的嚴氏弟子又被虐菜,實在是個大好的逃跑機會。商水國國君也顧不得惦念兒子傷勢,由大臣攙扶着向北逃。
無奈這一行不少老弱病殘,行進速度實在有限。
消息很快傳到了大梁城,皇帝震怒,下令正在班師回朝途中的武悅安北上將商水國那些俘虜統統就地處死。
武悅安當時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抗旨不遵的前兆,追捕這些絕大部分都手無縛雞之力的俘虜,派個幾千人就夠了,所以她只留了由她一手建立操練出來玄甲軍,其餘人都被打發回京師。但快追上俘虜時,武悅安並沒有按照皇帝旨意就地誅殺俘虜,而是走了另一條道,直插北方。
這一次,她揮師北上爲的是親手捉拿胡安邦。她也是過了許久才知道胡安邦隨張浩然輾轉北上如今正藏身商水國北境的消息,要不是那兩百人被毒殺,她早宰了胡安邦。
她不想再操心什麼爲國爲民的大事,只想任性一回,早一日報了仇,心裡一塊大石頭便早一日落地。如今天下初定,也用不到她了,皇帝遲早要收回她手裡的兵權,還不如自己識趣搞點事,然後順理成章交出軍隊。日後這朝堂是如何光景,她無意去淌渾水。
這麼多年,很多事都變了,身邊的人也變了,唯有她的初心沒變,那就是復仇,復仇,復仇!正是這個深埋心底的強烈執念支撐着她一次次跌倒了又爬起,猶如打不死的小強。壓抑了十幾年,她終於不用再壓抑了,刻意剋制的仇恨猶如奔涌咆哮的火山,一旦爆發再無人抵擋得住。
主宰北境的琅琊王已探得消息,連夜召張浩然過府商議對策,次日又召集衆多幕僚探討。
武悅安抗旨的消息傳回京中,皇帝還以爲自己聽錯了,他一向對她很縱容,全權放手,從不干涉她決斷之權。如今他貴爲天子,她竟敢違抗詔令!很快,又一個消息傳來,說是武悅安原來是北上要滅了商水國最後一塊國土,頓時放下心來。
這樣看的話,還是能原諒武悅安抗旨了。但他作爲皇帝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了要處死商水國俘虜,自然得兌現,不然朝令夕改還有何威信?皇帝又傳了一道旨意,讓領軍還朝的副將執行這個任務。
武悅安肯定想不到,蕭珺予說過的話這麼快就被證實了。她走了不到三天,就聽到了商水國俘虜全被就地格殺的消息。
據說那時商水國君臣正在小河邊喝水歇息,幾乎沒組織什麼有效反抗,全部殺死,一個遺漏的都沒有。小河的水都被屍山血海染得通紅。
可能是血親之間有感應,遠在千里之外躺在牀上養傷的謝邈突然毫無徵兆驚坐起來,開始撕心裂肺地咳嗽,嘔血嘔得厲害,被子都染成了血色,急救丹藥都不管用。把上至沈焱下至喬雲的諸人都嚇壞了,尤其是蕭意粲,一直日也不安地守在大師兄身邊。
他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惶恐過,他怎麼也想不到他那位當了皇帝的弟弟竟會下令誅殺那十好幾萬人,太喪心病狂了!雖然下命令的人不是他,但總歸跟他是血親。他直覺欠了大師兄良多,若大師兄有個三長兩短,他這輩子心裡也甭想好受。
這道裂痕,怕是無論他怎麼努力,也無法彌補的。十數萬條活生生的性命,就那麼被斷送了!他大師兄的血親沒一個死得體面的!好歹都是有身份的人,死得窩窩囊囊!也不知道那些當兵的有沒有好好安葬他們?
要他是大師兄,也要被這急火攻心燒出一腔子血。
噩耗傳到琅琊王耳中時,武悅安的玄甲軍也到了,可說是禍不單行。
琅琊王在短暫的悲慟後,左思右想最後採納了衆人的建議,親自登門拜訪胡安邦,陳訴眼下的種種困難,望太師以國事爲重顧念大局,保存這僅存的一隅,將來若能反攻,必追封他。整整一夜的促心交談,胡安邦已明白琅琊王是保不住他的,與其被下黑手五花大綁交出去,還不如自己主動一點。他也很感動於琅琊王對他的開誠佈公,遂自請負荊前往敵營,是殺是剮聽天由命。畢竟他身份不低,琅琊王親自挑選了數位身份不低的使者,護送胡安邦至武悅安營地。
武悅安的手下們本來正等着她下令進攻,結果左等右等,卻等來她命令他們返回京師的命令。
一個牙將問道:“我們回京了,那將軍你呢?你不跟我們回去嗎?”
武悅安道:“對,我不回去。我這裡有一封奏疏,煩請你幫我呈上。自今日起,我便不再是你們的長官了。”
牙將道:“將軍這是要解甲歸田退隱山林?可是皇上還在京中準備了盛大的封爵大典呢,將軍這時候歸隱豈非不是時候?”
武悅安但笑不語,她如今已是位極人臣,手頭掌握了全國過半數的軍隊,功高震主。以今上的性子,能容她幾日?她雖未還朝,京中一些消息她還是知道的。
現在京城裡已經流傳着各種女子從軍建立功勳,與君王成就姻親佳話的故事,這意味着什麼,不是很明白麼?
回京,留給她的也只有兩條路,一條是她自己識相點主動交出兵權;另一條八成便是要被收入後宮,這樣自然也就沒收了她的兵權。既然仗打得差不多了,這手裡的軍權,就成了燙手山芋,趁早扔了好。
都說當兵的多是大老粗,不少將領更是政治覺悟不夠,導致不知不覺間爲自己招來了殺身之禍。顯然武悅安的部下政治覺悟就比較一般,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看不出眼下這個局勢。還好他們職位不算太高,不然分分鐘當炮灰。
另一個將領見她不說話,也忍不住開口道:“將軍,就算要辭官,您也該回京城一趟吧,親自向皇上請辭,不然皇上怪罪下來如何是好?你這樣一走了之,聖上必然龍顏大怒。”這位覺悟顯然比剛剛那位強了一些。
武悅安指了指那封奏疏,道:“該說的,要說的,我都寫在奏疏上了。你們帶到便是。至於我會如何,你們就不用管了,我的事,自有我自己承擔。”
那將領又問道:“咱們就這麼走嗎?不攻城了?”
武悅安道:“咱們玄甲軍是騎兵,出發時也沒帶輜重,都沒工具,如何攻城?你們還是先回京覆命,不用管我。”
就這樣,玄甲軍莫名其妙跑了一趟,毫無收穫又去追大部隊。而武悅安,跨上她那匹神駿獅子驄帶上被困成糉子的胡安邦,一路向東疾馳。她要在家族墓地親手宰了胡安邦,以告慰枉死的全族的在天之靈。
皇帝聽聞武悅安非但沒征伐琅琊王,還拋下部隊自己跑了,氣得大發雷霆,金盞琉璃杯不知摔碎了幾隻。不過這樣也好,他的一個心病總算去除了,都不需要他自己動手。而且如此一來還有諸多好處,武悅安此舉忤逆不敬,斷了自己主動迴歸朝廷任職做官的後路,可說是徹底了斷了後患。
從這個層面考慮,皇帝自然是應當喜悅的。但武悅安離經叛道目無帝王也是事實,必須發作一番,否則作爲皇帝,他面子上過不去。
很快,皇帝順理成章下令撤銷武悅安護國大將軍等的軍職以及軍權,只保留了定國公的虛號爵位,但未經正式冊封,畢竟不算正兒八經的。原本打算賜予她的丹書鐵券也被收回。
不過京城裡那座專門爲武悅安修建的定國公府還是保留下來了,宅邸頗爲氣派,乃是找了名家花重金打造的,只爲方便武悅安以後回京有個住處。
司鳳此時也在爲她大師兄焦頭爛額,完全顧不上其他,四處幫忙採藥材,一忽兒在中州,一忽兒又到了堯州,奔波不停歇。何止她焦頭爛額,鐘鳴春也一樣,爲了尋找煉製丹藥的原材料疲於奔波。
蕭意粲也拽着晏無道滿世界亂撞,也是合該倒黴,先前爲了從嚴氏弟子手中解救大師兄,他隨手從懷裡摸出一物擲了出去,盪開劍鋒。不湊巧的是那東西正是他跟謝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的極品火靈芝,當時情急,也沒想起來這事。
等他記起來,重新返回去尋找時,才發現火靈芝早被嚴氏弟子撿走了。蕭意粲和晏無道上門討要,卻哪裡還要得回來!
沈焱日子也不好過,爲了挽救謝邈性命心力交瘁。透過額印的神識連結,他能感知到謝邈滿心的心灰意冷,求生意志薄弱,不知什麼時候,徒弟內府中進駐了心魔。
那心魔狡猾得很,非常擅長隱蔽,只要沈焱神識探進謝邈的內府,那心魔便躲得遠遠的,遠得幾乎難以察覺他的存在。只要他從內府中出來,心魔又跑出來作祟。
心魔一直在挑撥謝邈鬆散破碎無法凝聚到一起的神識,不斷叫囂着要謝邈血洗瀾滄國皇室親貴,首當其衝的便是要殺掉蕭意粲。此刻的謝邈不光神識很脆弱,元神也非常脆弱,完全抵擋不住心魔的騷擾。正常修仙者的內府都是純淨明亮的,而謝邈現在的內府烏煙瘴氣,隱隱有魔氣滋生蔓延。
沈焱一面要不停爲徒弟輸入靈力真元供他這具軀殼的正常運轉,一面要時刻提防徒弟心魔作亂,誘使徒弟走火入魔,一面還要幫徒弟修復聚攏亂成一團散沙的神識。
外力的襄助治標不治本,最終還是要看徒弟本人的意志。如果他一心求死,那便是極其危險的。
司鳳這些天都是混亂的,她留在金屋的那一縷神識一直着力留意着大師兄那邊的情況。看得出師父這幾日消耗極大,爲大師兄療傷自不必說,還要煉製丹藥,還得分出數個分身去往各地採欠缺的藥材。
也就是她師父修爲高深,換個人,恐怕一天都堅持不住,早廢了。
也正是門派事務抓走了她的主要注意力,連武悅安大仇得報的事她都險些錯過。要不是感受到袖中毋司羅盤和五識通靈幡劇烈的震動,她真忘了這茬。
感覺到兩樣寶物的異動,司鳳頓時一震,瞬行到了武悅安身邊,及時將精魄都收集起來。
當她看到武悅安周身縈繞的那濃得似乎驅不散的黑灰色的精魄時,已經沒有了以前看到精魄時的激動。也許是這次收集精魄的任務太不順利,時間跨度太長,消磨掉了激情。甚至她也感覺不到武悅安有什麼情緒波動,她看着是一派風平浪靜,完全看不到復仇的快意。
司鳳注意到,濃密的黑灰色精魄中,夾雜着星星點點的紅色和粉色精魄。
這情形真是眼熟極了,從前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終於明確了。
原來這些精魄的顏色,都是有含義的。
灰黑色的這些是惡念,譬如仇恨,而紅色粉色的精魄,大概代表的是愛。
她原先以爲這是個愛情故事,結果復**刻骨的仇恨纔是內核。
看着武悅安平靜的臉,司鳳暗想,她終於可以放下了。
刻骨的仇恨,難道真的只有一報還一報以血還血才能消解?司鳳陷入了沉思,那她的大師兄和二師兄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