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焱主要是爲了救人,而不是除魔衛道,所以也不想在須彌山耽誤太久,尤其是在己方過半人不能動彈的情況下。好在羣魔自顧不暇,不敢近他的身,連常笑都對他退避三舍,沈焱帶着人向後山撤退,沒有走他們進來時經過的前門。
其實沈焱並不知道常笑封了前門入口,單純是因爲溫氏兄妹還藏在後山,他得帶他們一起走,不可能撇下他們一走了之,否則這一夜的冒險毫無意義。
他們走時頗爲從容,常笑雖帶了人追上前,但他追擊的力度並不大,更像是做個樣子走走過場。常笑自然心知自己奈何不得沈焱,同時也很忌憚沈焱手裡那把三絃琴,須彌山這麼多魔修,就沒有不受影響的。
其他人也許聽不出來門道,常笑卻是聽得出來的,沈焱彈奏琴曲時,引入了御靈曲,聽久了他附身的這具凡人之體便會脫離他的操控,一旦脫離軀殼,他修爲將大打折扣。也是很奇怪,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不得不一直將魂魄寄存在凡人腐朽的身軀中,無論怎麼嘗試,都不能完全徹底地跟凡人軀殼完成融合。現在這具身軀,已經是融合度相當高的了,沒想到一聽這破障音也有些捱不住。
幸好沈焱沒有多生事端的打算,救了人就走,不然常笑就要在着許多手下面前被破障曲弄得身魂剝離,這事若真發生了,對他的威信將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溫氏兄妹被他藏在後山一處洞穴中,那裡本是一隻黑熊精的修煉之所,沈焱制服了黑熊精,迫使它守着洞穴,洞裡若稍有異動,他立即就能感知到。因爲藏人的地方比較偏,沈焱自己一個人去接溫氏兄妹,吩咐其他人在外頭等。溫氏兄妹現在依然是身魂剝離的狀態,所以仍是昏迷不醒,無知無覺。黑熊精倒挺稱職,不光老老實實守着溫良溫婉,沈焱進去時,它正笨拙地俯着碩大的身軀,用闊葉折鬥嘗試着給兩人喂水。
它一看見沈焱,嚇得一屁股從石墩上掉下來,摔了個結實,還以爲這位仙君誤會,又要揍它。
沈焱神色晦暗不明,低聲道了個謝,不再多言,一震袖管,兩匹展開的緞子無風自動,邊沿處流水一樣迭蕩,穩穩托住溫氏兄妹,緩緩飄向空中,隨着沈焱一個手勢的催動,他帶着兄妹倆瞬行而出。黑熊精眨了眨眼,又揉了揉小圓眼睛,它剛剛都沒眨眼,三人已經沒了蹤跡。這還是它修行以來,頭一回見識到如此出神入化的遁法,令熊心嚮往之。
跟其他人匯合後,沈焱立即設傳送陣,所有人被傳送到了鄢支山下。直到現在,稍後中屍毒的蕭意粲鐘鳴春,此時也不過剛剛恢復了說話能力,身體還很僵硬。司鳳和溫夫人中毒比他們更深,現在都還沒清醒過來,眼睛依然渾濁,舌頭髮僵,有口不能言,也不知要幾日才能恢復如常。
去的時候還是夜裡,這會兒東方已經翻出魚肚白,晨光熹微。
折騰了差不多一整夜,沈焱鋪設好金屋,做好隱身防護,便命大家各自回房先休息,他自己則關在屋內打坐調息。這一晚他也吃了不小的暗虧,要不是最後關頭他用障眼法將自己和溫氏兄妹幻形成毒蜂,稍稍降低了常笑那麼一點點提防心,在最後一個分身被常笑擊破時,他元神大震,險些就出不來了。現在想想都還心有餘悸,險些就要被埋在秘境中啊,常笑此人真是防不勝防,不折不扣是個陰險狡詐的笑面虎。
早在司鳳險些被銀絲網碎成泥的時候,沈焱就從額印感知到了險情,他卻騰不手去救她,因爲當時的他剛逃出秘境,被剿滅了數十個分身。分身毀滅帶來的反噬撕裂着他的內府,元神震盪,周身真元亂竄,全無章法,順行的逆行的一塌糊塗,整個人都是混亂的,此時若不先鎮住內府,控制不住自己,再受點外來的刺激,一不小心就是要走火的危險局面。
那時候他真切感受到了某種莫名的熟悉感受,讓人從四肢百骸裡透出絕望,他情願用自己的命,去換司鳳的命,可就算他有這個心,也於事無補,根本做不到。他模模糊糊地有個念頭,若是她死了,他會抱憾終身。這種感覺真的很熟悉,銘心刻骨的那種熟悉,也許師姐真的是死了,說不定她死的時候,自己就在場。他們就算取走篡改了他部分記憶,也不能抹殺泯滅他曾經真摯而純粹的感情,一旦相似的情形再重現,那股熟悉的感覺,始終會重新縈繞心頭。
如果師姐真的是在自己面前死了,那他無論如何不能夠讓司鳳重蹈覆轍,同樣的事,發生一次就夠了。
可是他的狀況卻偏偏不能讓他實施救人的動作,他當時氣息紊亂得連裂天都操縱不了,自保都困難,更遑論救人。想要救人而力有不逮,這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令他急火攻心,內府翻騰,一腔血氣直衝喉頭,嗓子眼流竄着一股腥甜。只需微微一張嘴,身體便會被打開個缺口,無處安放的絕望和憤怒衝動有了可宣泄的所在,元神的顛覆也就危在旦夕。還好他勉力維繫的理智拼命暗示自己關住了這個閘口,不然,他可能真的會走火。
好在就在最危急的關頭,司鳳被及時趕到的江洳渙謝邈等人救了,沈焱那口氣血才慢慢壓回了腔子裡。緊接着就是迅速抓緊時間調息,纔剛剛緩了口氣,就不得不再去救蕭意粲等三人。
若非如此,三絃琴的威力會更深不可測,爆體而亡的魔修不會只有區區數個。
現在雖然已經脫險,沈焱消耗卻是極大的,元神的損傷尤其大,還好憋住了最關鍵的那口血,不然事情會如何發展真是難說。自打上次他吐血,好久都沒恢復過來,現在看來,是留了隱根。平時威力不顯,一到危急關頭簡直要命。
沈焱如往常想要入定,卻久久未能成功,心緒雜亂。凡人有了雜念,頂多是做事不能專注,修士心有雜念,後果就嚴重了,稍有不慎便會走火入魔,嚴重的甚至會爆體而亡自絕仙途。
他自己也知道,現在他最需要的,就是入定調息,穩定一直紊亂激盪的內府,不然容易留下隱患。但理智是一回事,實際操作是另一回事。他現在做不到心無旁騖,從前困擾他的好幾個疑問又浮上了心頭。他曾經問過二師兄逍遙子,他的八師姐去了哪裡,逍遙子告訴他,她墮入了魔道,不知所蹤。沈焱當然知道師姐墮入了魔道,可是之後呢?
七師兄和八師姐,是他最關心的兩個人,他卻對這兩個人的生死都沒什麼真切的印象,很明顯是有人對他做了手腳。他以前從來沒懷疑過自己的記憶被動過手腳,因爲在他現有的記憶中,沒人有機會能做這個手腳。然而下山以來發生了這麼多事,他已經弄清了,確實自己記憶出現了偏差,不知不覺中被人篡改了,如今的記憶,他自己都拿捏不準哪一部分是真的,哪一部分是假的。要不是現實中所遇之事明白無誤顯示了他記憶的錯誤,他會一直矇在鼓裡。可是他們爲什麼要這麼做?又爲什麼要暗示他他們還活着,讓他滿世界去找這兩個人?
暮雪渚和無虞散人既然都已經死了,即便他們是九幽派棄徒叛徒,也全沒必要再防着他們了,何必多此一舉呢。
沈焱現在特別想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篡改他記憶的,又是誰?逍遙子和度厄真人有沒有參與?是否知道內情?只可惜,他現在不能當面問他們,更不知兩位師兄是否渡過了那一劫,是否還在人世……如果還活着,九幽山上只有他們兩人,看着人去樓空,是否會感到寂寞?
他胸中有千言萬語,千頭萬緒,卻只能憋着,沒有人可以傾訴,也沒有人可以接受他的質詢。唯一可能知道並告訴他真相的掌門大師兄,卻來無影去無蹤,想問都沒地方問。關鍵是他跟這位大師兄一直就不親,甚至多少有點隔閡。且這位大師兄威嚴有餘可親不足,沈焱是有點憷他的。
也許,真的應該找個時間去清修閉關一陣子,太久沒閉關了。在凡間遊走太久,都染了凡心,有損道心。
但他轉念又想到,現在的當務之急,還是收集精魄,只要這個任務還沒完成,他怎麼能閉關清修呢?有時候想想,他也覺得很惱火,有時候倒情願被困在九幽山上的是自己,下山這勞什子破差事,勞神費力,卻看不到收效,誰知還需要多久才能完成。用毋司羅盤尋找蒐集精魄,從而尋回妖蛋,這只是一本說不清是哪年哪月出自哪個門派的話本殘卷記載的偏門之道,可操作性從未得到過驗證。
誰知道他們費勁巴力收集到的精魄,最後能不能奏效?爲什麼精魄能驅使毋司羅盤?爲什麼毋司羅盤就能找到妖蛋?前因後果全無說明,那殘卷當真是殘得很心機呢,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也未可知啊。
然而即便如此,也只能一條道走到黑,雖然鬧不清裡頭的道道,有一點是明確的。毋司羅盤能找精魄,這點話本上沒說錯。最後驗證結果,也只能等所有精魄集齊之後才知道。
他又想到他的七師兄,屍首也不知又被常笑藏到哪裡去了。
實在是無法入定,沈焱索性放棄了打坐,伸展開一雙長腿,卸下一身疲憊倚牀而坐,凝神細想,最後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他睡得淺,浮夢連篇,似乎又重新回到了遙不可及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