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殊菩薩殿外,廣場上。
兩道身影正在纏鬥。
一位紅衣女郎,與一位灰衣瘸腿老者。
下方,還有一位波斯商人帶着一衆黑衣刀客們,協助灰衣老者。
這羣黑衣刀客,整齊佈陣,瞧着訓練有素,不似雜兵。
可即使如此,交手百息之後,柳福依舊漸漸落入下方,難以招架。
“不對勁。”
謝令姜忽而蹙眉。
“我在幹嘛?是想痛快殺敵,還是保護離伯父一家?眼下衛少玄等人遲遲沒回來,應該是沒抓到人,算是好消息,可我在這裡拖下去,就算佔優勢又如何?”
自從在某位便宜大師兄身邊待久後,她遇事前後,都習慣多想一想。
咻!
劍光一閃,紅裳女子似是暴起,嚇退瘸腿管事。
下一瞬間。
謝令姜驟然抽身,掉頭就跑,竟是佯攻,脫離戰場。
可卻沒想到,此前一直焉巴巴被動接招的柳福,髮鬚皆張,眼中硃紅靈氣猛漲,衝上前去,拖延謝令姜腳步。
謝令姜見狀,哪還不知,剛剛這羣人是半真半假,讓她打的順手,故意拖延時間,甚至爲此不惜消耗黑衣刀客們的性命。
謝令姜俏臉薄怒,反手一劍,準備逼退這黏人的牛皮糖。
就在這時,東南側某陽光處,忽有一道鏡面反射的日光照來,刺她眼睛。
似是劍光。
謝令姜眯眼,轉頭看去,卻不見持鏡面之人,可東南側方向上的另外景象,卻是讓她頓時嚇得一身冷汗:
一羣黑衣刀客,正趴伏在東南側屋頂上,後面隱約有人搬運大量的茱萸艾子上屋頂,茱萸艾子堆滿,更有人取出火折,似是準備點燃。
再定睛看,不止此處屋頂如此,在正刮東南風的方向上,幾座屋頂上都不知不覺上去不少黑衣刀客,準備點燃茱萸艾子。
只等待會兒東南風一刮,這些茱萸艾子燃燒後產生的辛辣躁氣,就能完全覆蓋她與柳福剛剛纏鬥的殿前廣場。
儒家練氣士,在世間諸多“氣”中,最是親近風氣,清風更是有浩然氣美稱,而這辛辣燥氣最是剋制風氣。
謝令姜身爲七品翻書人,更是如此,身處清風通暢的開闊地帶,靈氣流轉更爲順暢。
真是好狠的心思,這羣黑衣刀客裡面絕對有軍中人士,或者說,這就是衛氏養的一羣私軍!
謝令姜幾乎篤定,因爲這就是軍隊或其它朝廷武力機器,摸索出的爭對儒門練氣士的法子之一!
得到莫名提醒,謝令姜滿背冷汗,二話不說,甩開柳福,略顯狼狽,脫身殿前廣場。
她躍上東南側數個屋頂,在黑衣刀客間,冷臉遞劍。
刷刷刷——!
寒光四閃,準備引火燒出躁氣的黑衣刀客們,一排倒下,其它也作鳥獸散。
謝令姜脫離包圍圈。
下方,本準備取出溼布遮口鼻的柳福、慄老闆等人,頓時氣急。
“猖狂女娃,別跑!”
柳福追去屋頂。
謝令姜不理,冷哼避開,連躍數個屋頂,朝東南方奔去。
柳福欲追,可下一秒,追擊途中,剛落腳一處大殿屋頂,他餘光掃到身側幾丈處,竟然有一個吳裙女孩,背劍歪頭,靜靜看他。
瘸腿管事亡魂大冒,若不是肉眼看見,他作爲七品練氣士的感知甚至察覺不到這個古怪女孩。
剛好送上門,吳裙啞女小臉猶豫了下,還是擡手,越過肩頭。
砰——!
一聲震碎屋頂的巨響,瘸腿管事的身影飛射出屋頂,奮不顧身的逃走。
咚!
一根枯瘦胳膊,沉沉落在啞女腳邊的黑色瓦塊上。
她背上的劍,早已歸鞘。
柳福手捂斷臂,滿臉驚疑的逃離這處屋頂。
“是越女!快走!”
二十丈外的屋頂上,一襲紅裳猶豫間停步,凝眉回首。
謝令姜注視了下柳福與慄老闆等人的慌亂背影消失在視野裡,微微側頭,看向那道頗爲熟悉的背劍女孩身影。
啞女繡娘,一襲吳裙,恰好站在某人住過的三慧院屋頂,手裡抓着一團男子衣物。
若仔細看,會發現她手裡的衣物,屬於某個年輕縣令,而且還是不久前某天白毛丫鬟突然“織”好送給他穿的。
只是不知爲何,出現在東林寺三慧院,現今又回到啞女繡娘手中。
察覺遠處謝令姜有好奇眸光投來,繡娘緊握衣團的手藏到了身後。
謝令姜收劍,正色抱拳:“多謝姑娘剛剛提醒!”
繡娘看了看她,點了下頭。
“倒是有緣分……”
這吳裙女孩看起來有些內向靦腆,謝令姜心道了聲,四顧左右,她語氣猶豫:
“姑娘恰好也在?我們剛剛山下遇見,現在又在這兒遇見……”
謝令姜發現,前方屋頂上,這個令她倍感親近的女孩忽然低埋腦袋,耳根子處通紅一片。
“不是那個意思。”謝令姜連忙解釋:“沒說你尾隨我,姑娘別誤解,你當然不是歹人,否則剛剛怎會救我,還……幫忙出劍?”
繡娘擡頭,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眼這位謝氏貴女。
其實她沒有懷疑錯。
繡娘確實是跟隨她一起上山尋人的。
因爲……繡娘找不到他了。
只是中途循着某些線索,她去了歐陽戎留宿過的三慧院。
繡娘背後腰間,抓衣服的小手緊攥。
又撲了個空,他到底去哪了,她當初走前留下的痕跡一一消失,現在已尋不到多少他的氣息了。
屋頂上,偷跑出來的吳裙小越女仰頭,望了一眼頭頂上空。
積累多年、濃郁籠罩的香火氣,讓大孤山在練氣士們眼裡,已成爲了一個天然的暗屋,遮蓋住了太多痕跡氣息。
甚至繡娘也能明晃晃的行走陽光下,無需躲躲藏藏,不用擔心宗門和師姐們逮到她,
謝令姜並不知道面前吳裙女孩的綿轉心思,她目光落在繡娘腳邊的那根斷臂上,看了會兒,湊近些,她眼睛亮亮道:
“你這身打扮……是雲夢劍澤的女修?”
繡娘出神,鼻子輕“嗯”了聲。
謝令姜頓時打開了話匣子:
“伱也是被柳家鑄鼎劍的動靜吸引過來的?應該是了,雲夢劍澤就在上游,話說,你認不認識趙清秀,就是女君殿的越處子。”
繡娘羞怯點頭,又搖頭。
“什麼意思,認識但不熟?”謝令姜頓時好奇,“那她長什麼樣子?”
繡娘小臉露出欲言又止神色,最後匯聚成一個萬能詞彙:“啊?”
謝令姜福至心靈,反應過來,“你不能說話……但能聽懂?”
繡娘小嘴微張,點頭:“嗯啊。”
謝令姜面露歉色:
“雲夢確實多奇女子。話說,你是不是在找人?
“那你應該來錯地方了,這裡是大孤山,鑄鼎劍的劍爐是在山下縣城對岸的小孤山,我經過那裡時,看見有你們雲夢劍澤的女君級越女,在與柳家請來的練氣士爭奪鼎劍。”
謝令姜神色認真的透露道,可繡娘輕“哦”了聲,依舊沒動,轉頭看了看四周的佛殿。
謝令姜準備離去,走去猶豫了下,問:
“姑娘,我下次若有機會去雲夢劍澤拜訪,你可否爲我引薦一下趙清秀?”
繡娘小臉歪頭,臉色疑惑。
謝令姜坦蕩道:“早想認識她了。”
見吳裙啞女面露難色,謝令姜解釋道:
“別誤會兒,不是什麼私人恩怨,只是以前讀書練氣時,阿父總是提起趙清秀,知道他是壓我氣焰,可總覺得和別人家的孩子似的。
“不過放眼望去,同齡人裡,趙清秀確實在天南江湖名聲最大,可說不得也有出身運氣,比較越處子天生起點高,倒是有點不服,但姑娘放心,放心,只文比,不動武。”
繡娘趕忙點頭,“嗯啊!”
見她呆傻可愛,謝令姜頓步,語氣親近了些:
“是不是同門你也與她不熟,不好答應下來?無妨,到時候再說,眼下我不能走,大師兄在這兒……”
說到這裡,謝令姜神色黯淡,眼裡消失所有光彩,茫然四顧左右。
繡娘也四顧左右,輕“啊”了聲。
謝令姜躍至一處沙地,腳尖挑起一根木棍遞出,語氣有些失落:“你想問什麼,如果識字可以寫下?我也有急事,須得速走。”
繡娘低頭,有些不敢面對她。
謝令姜等了會兒,不見回答,看着啞女眼睛,她忽然道:“其實我知道你。”
啞女身子緊繃。
謝令姜朝小臉緊張的繡娘道:“上次雲夢澤漲水,我大師兄在狄公閘救閘,危急關頭,是不是你路過閘壩,出劍救人?”
繡娘點頭,依舊瞄她臉色。
謝令姜瞥了眼面前啞女袖子下的斷指纖手,解釋道:
“後來我聽人描述過你的特徵……大師兄責任心強,親歷親爲,多謝姑娘出手相助。”
謝令姜神情誠懇,代替大師兄感謝外人。
本在糾結怎麼與謝令姜交換他信息的啞女,聞言似是反應過什麼,猛轉腦袋,凝視狄公閘上游方向。
只見上游羣山間,有一條條預警狼煙升起。
在繡娘眼裡,還望見了其它景象,只見狄公閘上空的水氣無比縈亂,也是眼下龍城縣境內能遮蓋他氣息痕跡的少數幾地之一。
而以檀郎的性格,眼下他……
“姑娘怎麼滿額汗滴?”謝令姜皺眉。
二女交流不便,匆忙趕回龍城的啞女呼吸急促起來,轉頭北望,滿眼自責慌亂。
繡娘覺得好像忽略了一個最可能的去處。
檀郎可能正在那座岌岌可危的狄公閘上!
……
悲田濟養院,一處小院。
歐陽戎並不知道此刻兩女見面認識、也不知道某個啞女的關心則亂。
剛聽到遠處柳福等人動靜,他第一時間戴上蜃獸假面。
陽光下,空氣扭曲了下,有人李代桃僵。
“不準動。”
歐陽戎語氣不容置疑,手臂攬住離裹兒纖腰。
“你是歐陽……”離裹兒反應過來,芙臉頓時佈滿暈紅,所幸薄紗遮擋,可一雙瞪圓杏目卻是難掩。
離裹兒兩手急切推開他手臂。
歐陽戎正視前方,微微皺眉,牙縫裡擠出聲音:“讓你走不走,留下就別拖後腿。”
語落,他主動鬆手,改爲抓她手腕、隔着袖子。
身後女郎的手臂,纖如竹節,滑柔暖和。
可被男子的大手鉗住手腕,親密接觸,離裹兒卻是另一番新鮮感受。
她嬌軀僵住,不時一顫,自覺四肢軟麻,十分不自在,小心的掙扎了下,可院外傳來的腳步聲已近,歐陽戎抓的更是緊密。
離裹兒暗暗鼓腮,暫時屈服。
而她這一番掙扎晃臂的小動作,恰好也落入了衝進院中的柳福與慄老闆等人眼裡。
公子追上並馴服美人了?
原本愁眉苦臉的衆人,對視一眼,頓時鬆氣,只道剛剛拖延時間,不算白費。
“你手臂怎麼了?”
歐陽戎率先上前迎接,一臉關心問。
“公子,老奴遇到硬茬了,一不小心……”柳福聲淚俱下。
歐陽戎不動聲色的聽完,微微皺眉,重拍老者肩膀:
“這謝令姜,還有那多管閒事的越女,真是找死,你放心,我以後會好好收拾她們的……魏王府絕不會虧待你。”
“多謝六公子!”柳福感動,隱約感覺公子好像親和了點。
離裹兒手腕被抓,二人貼的很近,站在一起,她低頭看手腕,不時嘗試掙扎一下,想暗中抽出。
可歐陽戎的注意力不在這裡,餘光默默打量着院子裡的柳福、慄老闆,還有跟來的十幾個黑衣刀客。
“六公子,這兒怎麼就你一人?除了離公主,其他人呢?”
“去追離閒表叔了,畢竟……”歐陽戎轉頭,朝瞪他的離裹兒挪笑道:“以後說不定是我便宜岳丈不是?總不能缺席吧。”
“六公子,院內怎麼這般模樣……”柳福與慄老闆四顧,眼神驚疑。
歐陽戎手掌撫摸腰間“魏”字玄牌,微笑道:
“匠作乾的,本公子剛喚出劍,就有一個不開眼的傢伙,於是讓他試了試劍,可惜你們見不到他了,已經滿地都是,拼湊不齊。”
“恭喜公子,賀喜公子!”
有人環顧院裡捲縮角落的老幼病殘們,並不覺得這些賤民們此刻眼神畏懼的看着自家公子有什麼不對。
頂多略微奇怪,怎麼其中還有人用古怪眼神看着他們,但一時間,沒人在意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賤民異常:
“公子別被這些不開眼的傢伙影響心情,今日乃大喜之日!”
慄老闆等人紛紛恭喜道,其中有人狠聲說:
“公子得劍,有咱們護衛,要不現在就回去,給謝氏女還有那個越女一個驚喜?”
“先不急,她們早晚落我手上。”
歐陽戎隨口說,眯眼注視着面前這位斷臂的七品練氣士,手掌輕拍腳邊劍匣,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
“來來來,先獎勵你們看個東西,熟悉熟悉它。”
“什麼東西?”柳福與慄老闆面面相覷。
“當然是欣賞下,本公子的鼎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