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明後兩年的房租全免,不收俺們錢了?”
絡腮鬍漢子下巴差點驚掉下來,朝面前笑容燦爛的陳房東再度確認一遍。
陳房東立馬點頭:
“沒錯,不僅是你父女倆的屋子,整個院子,明後兩年的房租都不用交,二位儘管住,其它租客,明日就去通知他們搬走,騰出位置,二位可以住的寬敞些了。”
他點頭哈腰:
“此前小的一直怠慢了黃大哥,不識好漢,實在抱歉,還望大哥和令愛海涵。”
絡腮鬍漢子與紅襖小女娃面面相覷。
陳房東說話間,裴十三娘站在一旁,微笑看着黃家父女,期間整理了下臂彎處的曳地紫金帔帛,讓它不去曳地觸碰這處老舊小院的泥濘地面。
她笑容親切,伸手探向絡腮鬍漢子身後的紅襖小女娃的小腦袋欲摸。
黃萱下意識後退躲了過去。
裴十三娘不惱,自若收回了手。
絡腮鬍漢子詫異問道:“陳三爺,這是爲何,好端端的免兩年房租,還……還把院子全給俺們……”
陳房東不語,轉頭看向身旁的裴十三娘。
裴十三娘目光從黃萱身上移開,看了看絡腮鬍漢子,突然問道:
“黃大哥怎麼稱呼?”
“大哥不敢當。”絡腮鬍漢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撓頭:“俺姓黃,名飛虹,家中排行老大,也可以喊俺黃大,這是小女,單名一個萱,喊她小萱就行了。”
“好的,黃大哥。”裴十三娘微笑點頭:“其實不止此房,陳房東都這麼大方了,奴家豈能小氣。”
她朝身側平攤一隻手掌,身後一個魁梧護衛從懷中取出一物,低頭遞上,放她手心。
黃飛虹與黃萱定睛看去,戴翡翠玉鐲的手掌上躺着一串銅環套着的黃銅鑰匙,只見她和藹臉色,溫柔道:
“這是出門西行兩百丈、巷子口那座臨街大宅院的鑰匙,奴家剛來潯陽不久,不比在揚州,沒太多拿得出手的東西,這座宅院算是奴家一點心意,請黃大哥和小萱務必收下,不要和奴家客氣。”
“這……這禮……”
黃飛虹瞪圓眼睛,結巴的說不出話。
躲爹爹身後的黃萱同樣斜探出腦袋,張大嘴巴的看着突如其來的貴婦人與她手上的銅鑰匙。
少頃,她忽問:“巷子口那座臨街大宅院不是李員外家宅子嗎?”
裴十三娘輕描淡寫:“哦,李員外今天剛搬走,現在它是你們的了,小萱放心,這是奴家的私人贈予,沒有惡意的……對了,差點忘了房契。”
她突然拍了拍額頭,無奈一笑:
“來的太急,房契還留在那大宅院裡,得讓你們簽了才行,正好,咱們等下過去,順便瞧瞧新宅缺些什麼,可以現場說,奴家會置辦妥當,保證二位住的舒舒服服。”
天降餡餅,黃家父女都有點懵逼,頻頻對視,他們沒有立馬挪步。
可本想警惕下,是否有詐騙圈套,但左右瞧一瞧自家破敗院子,頓時被拉回現實。
家徒四壁的,他們和這座院子加起來,都不一定有面前貴婦人臂彎這條紫金帔帛值錢,門口那輛馬車的陳設與四匹寶馬,說不定都能買下這裡半條街來。
這種豪富鉅商打扮的貴婦人,每一息都在賺錢,有閒功夫詐騙他們窮父女?
除非是有什麼驚人收益比,不然豈不虧本買賣,讓他們做牛做馬八輩子都償還不起……而牛馬是這個世道最不缺的。
黃飛虹腦袋搖的和撥浪鼓一樣:
“太貴重了,未免太貴重了,俺和小萱不能收,這個人情太大,賣了俺都還不起……”
“黃大哥,糾正一下,這不是人情,奴家與陳房東都是私人贈與,不是買賣出售,明日可請官府公證人來,將產權、房契渡讓,光明正大,手續完備,絕無套路。
“況且奴家不才,是個揚州商人,黃大哥可以出去打聽下,咱們揚商做生意,一向誠意遵諾,從不毀約。”
說到信譽,裴十三娘嘴角笑容收斂了下,有些正色,不像開玩笑。
黃飛虹卻愈發難安,語氣疑慮問:
“可好端端的,裴夫人、陳三爺爲何送咱們這些東西?這,這沒道理啊,圖什麼呢。”
黃萱也突然開口:“伱們要什麼……我傢什麼都沒有,沒你們看得上的……沒福分和夫人換宅子,還請回吧。”
陳房東側目瞄向裴十三娘。
黃飛虹也瞪眼望向她。
裴十三娘沒瞧這二人,微笑看着黃萱,雖然有點奇怪她拒絕的反應和話語,不過還是繼續道:
“奴家不討東西,行善積德,哪需要那麼多爲什麼?
“欸,商賈賺了錢本就該回饋一些給窮苦百姓,此乃商德,也符陰陽盈缺天道,何須理由,不過……奴家能意識到這種責任感,其實還是今日受到貴人聖賢的啓發點悟,也算是見賢思齊焉了。”
她表情感慨萬分。
陳房東當即點頭:“我也是我也是。”
黃飛虹摸不着頭腦:“貴人聖賢,什麼意思?”
黃萱反應過來:“你認識傍晚那位貴人?”
裴十三娘含笑點頭。
黃飛虹疑惑四顧一圈,問:“傍晚那位貴人?你們在說什麼,小萱,傍晚發生了何事?”
裴十三娘不答。
黃萱低下睫毛,眼睛看了看手掌傷口。
黃飛虹的目光也跟隨着落在了她傷口上面……
少頃,從女兒嘴裡問出了傍晚那件峰迴路轉脫險之事後,絡腮鬍漢子滿臉漲紅,咬牙切齒:
“翰雷墨齋那羣雜種,畜生!真是氣煞俺也,小萱,早叫你別再去了,爲那點邊角料的墨,真不值當,你真想寫字制葉,大不了買些便宜墨錠……你偏不聽,天天都去,那幾個墨坊管事俺打第一眼見就知道不是個好東西,氣煞俺也,下次別讓俺逮到了!”
黃萱置若罔聞,再度追問裴十三娘:“所以是貴人讓你來的嗎,還要幫助我家?”
裴十三娘眸光微微流轉,不可置否:
“差不多吧,奴家確實認識幫你的貴人,這次前來……也是向他學習之意。”
黃萱沉默了,摸了摸某隻錢袋。
“其實,這回也不是完全無償送房,嗯……還有一件小事相求,舉手之勞罷了,而且是對那位貴人有好處之事……你們懂意思吧?”
“什麼事?”黃飛虹好奇。
“替貴人揚善名之事,就是去吃一餐飯,當面感謝下貴人,順便幫他揚名,這樣既可以報答他恩情,你們也不用太內疚了。”
裴十三娘和藹言語,彎下腰,把鑰匙遞到了黃萱手上,同時摸了摸她的頭。
這一回,黃萱沒有躲開,而是在她撫摸腦袋時擡頭,再度確認:
“你先說,怎麼幫?當真能幫到貴人?”有些擔憂警惕。
“當然啦,你想想,幫你一個可憐小姑娘解圍,這本就是行善之事,宣傳出去,百益無一害,反正當時候你們出場,肯定是當衆說他好話,總不能是壞話吧?
“又不是醜料,是善事,做善事纔不該籍籍無名,你們說是不是。
“這樣吧,若是你發現奴家所言是假,隨時可走,放心,奴家送的房子也不會收回……”
裴十三娘笑說到這裡,話鋒突然一轉:
“太晚了,這院子站着冷,這樣吧,咱們去巷口那座新房子裡聊,順便你們看看房子。”
黃家父女猶豫了下,點頭答應下來。 來到新宅,黃家父女像是進了大觀園,到處摸摸,眼神希冀,欣喜難掩。
這種感覺,就像窮人突然擁有了一套大別墅,有點夢幻。
裴十三娘突然問:“小萱,你可知那個戴氈帽買紅葉的青年是誰?”
黃萱一愣:“不是那位貴女的奴僕嗎?貴人不是那位謝小娘子嗎,還有那座王府。”
“你啊你,真是可愛。”
裴十三娘搖頭,輕笑:“謝家貴女是否喜歡你的紅葉,奴家不知道,但是出面買紅葉者,乃是江州長史歐陽良翰,他,纔是你的真正貴人。”
紅襖小女娃呆若木雞。
“長史……歐陽良翰……那位名揚天下的正人君子?”她不禁脫口而出:“周邦鹹喜,戎有良翰?”
“沒錯,就是他。”
對於黃萱的反應,裴十三娘很滿意,可是小丫頭突然擡頭,再度發出一問,差點難住了她。
“那他爲何說什麼大小姐,爲何低調……會不會是不想張揚,我與爹爹去宣揚是不是不好?”
裴十三娘不禁多看了眼腦瓜子轉的極快的小女娃,驀然一笑:
“這個……這個才顯得他真正聖賢呀,你想想,這不是怕你與黃大哥內疚嗎,你們這麼窮能還他什麼?他壓根就不圖這些,所以何必給你們負擔,直接說是王府貴女喜歡紅葉,一一點不提自己,掩蓋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之因……”
貴婦人嘆息一聲:“現在有機會了,奴家能讓你們去敬酒感謝一杯,總不會嫌麻煩吧,難道是知恩不報的無禮之徒?”
黃萱與黃飛虹頓時沉默了,好像說的很有道理,眼底猶豫起來……這時,一張房契,被推到他們父女面前。
裴十三娘手按房契,注視他們,笑而不語。
黃飛虹左摸摸、右摸摸周圍的紅漆桌凳,有些依依不捨。
他悄悄轉頭看向女兒。
“黃大哥怎麼說。”裴十三娘問。
黃飛虹尷尬撓頭:“聽小萱的,俺家這種事,她說的算,她做主。”
裴十三娘一愣,嫣然一笑,看了眼沉吟不語的紅襖小女娃,愈發覺得這對父女的相處模式有意思,特別是這個女兒。
父女畫風,一個魯莽隨意,一個心細自律,女兒反而像是家長。
黃萱與爹爹對視了一眼,看見了他眼底的欲言又止。
她突然左右四望一圈。
這座李員外的豪華新宅子,坐落街口,晝夜燈火通明,蠟燭像是不要錢似的,黃萱曾經無數次的路過這裡,每此都拖着腿痠腳疼、飽受委屈的身子返回昏暗窄擠的小院。
她記得李員外家也有一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小女兒,錦衣玉食,光鮮亮麗,出行皆有僕人,黃萱經常跟隨鄰里人羣旁觀,縮在人羣不起眼的角落默默注視。
眼下,這座無數次仰望的宅子房契,靜靜擺在她面前。
黃萱擡起頭:
“陳房東免兩年租金的院子,不要趕走其它租客,一切如舊,讓那些婆婆叔叔繼續住下去,行不行?夫人,婆婆叔叔人都很好,這也是行善事。”
聽到意料之外的條件,裴十三娘睫毛擡了擡,不過旋即,笑容更甚了:
“都行,房子是你父女倆的,任你倆安排。來吧,商量下明日敬酒的事宜……”
默認傾聽期間,黃萱又摸了摸懷中那枚錢袋。
某位氈帽青年的俊朗面孔閃過眼前……原來他纔是貴人啊。
“明日正午……潯陽樓……二位準時過去……放心貴人也會來……”
不多時,談妥後,裴十三娘留下黃家父女,滿意離去。
登上奢華馬車,離開破舊巷子。
路過巷口時,她忽然瞧見一個奇怪道士站在街頭,背桃木劍,不知爲何沒有束冠,披頭散髮的,道袍狼狽凌亂,但卻頂着一張面癱的臉。
道士正面無表情的默默看着她的馬車經過。
裴十三娘打量了眼,放下車簾,搖頭嘟囔:
“這星子坊老城區,真是亂七八糟泥沙俱下,比不上揚州的街坊整潔,所以……奴家真是在做善事啊,長史大人。”
車輪滾滾,碾過破巷裡的泥濘地面,揚長而去。
陸壓目送貴婦人的奢華馬車遠去,又轉頭看了看喜獲新宅的黃家父女方向。
……
翌日,歐陽戎照常出門。
昨天休假,今日神清氣爽,上班動力滿滿。
恩,比起陪女人逛街,還是打工舒服一點,邪教就邪教吧。
上午,他按時來到翰雷墨齋,某個冰冷冷宮裝少女身影依舊在那裡,正窮追不捨調查五十條翰雷墨錠失竊案。
歐陽戎逛了一圈,與配合查案的燕六郎打了個招呼,問了下案情。
燕六郎臉色嚴肅,搖頭說:
“沒什麼線索,墨錠像是憑空消失一樣,各環節都查了,接觸過的人員也都一一排查完畢,除非東家賊喊做賊,或者全體說謊壓根就沒有生產過這批墨,否則卑職實在想不到如何不翼而飛。”
猶豫了下,他又說:“明府,雖然是個小案,沒出人命,可卑職當捕快以來,真沒見過如此離奇的案子了。”
歐陽戎挑眉,心裡感受有些奇異。
明明查不到小偷,有助於他這“蝶戀花主人”隱藏,可他卻十分好奇作案手法。
話說,到底誰幹的?能神不知鬼不覺,難不成是匠作?
可小傢伙這段日子,被他罰了面“肚兜”思過,天天關劍匣裡和它繳獲的兩個戰利品共處。
歐陽戎點點頭,和尚打傘,無法無天,得它嚐嚐行爲惡果,總不能只有他這劍主事後買單,背上色鬼之名?
以後它再敢把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往家裡帶,就得考慮下它那劍匣小窩裝不裝的下了。
反正應該不是關小黑屋的匠作乾的,況且五十條墨錠,它能藏哪去?
眼見無事,容真又高冷不理人,歐陽戎先行離開。
容真打發走了某人,轉身走進失竊倉庫。
在一堆翰雷墨錠間,逛了兩圈,她忽然停步,垂下睫毛自語:
“排除了所有可能的真相,那就只剩下一些不可能的了。
“何不妨大膽一點,有沒有可能確實不是人爲,所以纔沒有留下‘人氣’,那到底是個什麼東西能讓五十錠墨條憑空不見,一點氣息不留,該不會是……吃下去了吧?呵,有意思。
“本來是查蝶戀花主人,沒想到可能先查出那些玩意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