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製香爐內,被某人事先記住的兩柱香,其中一柱已經燃燒殆盡,只剩一小截插在爐灰裡的紅杆。
餘下一柱,已經燃燒完了五分之三。
從遠處看來,這一粒火星正在緩慢下移。
但卻無人關注,全場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寂靜匯聚在高臺上那一襲青色儒衫上面。
後方背靠北峰崖壁的巍峨大佛,單手豎掌,黃金佛首,慈眉善目,目視正前方匡廬山的延綿山脈,還有與此山脈相比、二者之間平地上的那座“小小”城池。
這座東林大佛的落位很有講究,不在南峰斷崖,而在北峰斷崖,坐而面南。
有坐北朝南之意。
金色佛首的面容聽說是仿照聖人的龍顏,像是坐在這裡,在代替神都的那位聖人天子,一雙“慈眸”巡視整片天南大地。
有眼觀六路、明察秋毫、睥睨天下的寓意。
而此刻,或許是角度的原因,這尊眺目遠望的慈容大佛,看不見此刻腳下正在發生的事情。
今日的慶功大典其實已經算是取消了,大多數賓客沒來,只餘留下高臺和周圍火紅喜慶的佈置。
對於高臺上的聲音動靜,除了容真、易千秋、宋嬤嬤、段全武,還有一些臨近高臺等候吩咐的親信女官、白虎衛將領能完全聽清楚外。
遠一些的,例如守在主石窟四周的大部分女官、甲士們,是聽不到的,只能遠遠的瞧一瞧高臺上的一些畫面,況且衆人恪盡職守的,除非站崗巡邏的方位,正好面朝這邊,否則也不方便偷瞧。
整個主石窟都嚴格封鎖,閒雜人等不能靠近,包括之前王操之他們進來都千難萬難。
就連作爲本州刺史的歐陽戎,都是在容真、易千秋的帶領下才免去檢查的進來的。
可是此時此刻,這個安惠郡主的馬伕、叫做衛武的漢子,卻一路暢通無阻的走了進來,還堂而皇之的登上了高臺,當着歐陽戎與衆人的面前,將證人割喉滅口。
整個過程,無人阻攔。
代表監察院女官的容真沒有。
代表洛陽司天監的宋嬤嬤沒有。
代表白虎、玄武二衛的易千秋、段全武也沒有。
更別提周圍紀律嚴明的待命女官與將領們了。
歐陽戎也沒有攔。
在錢晨白布塞嘴,瞪死魚眼,兩手捂喉的倒地後。
除了歪頭問了嘴,確認了衛武身份,歐陽戎一隻修長手掌探入懷中,摸索了下,掏出了一方潔帕。
這是每日出門薇睞爲他準備的,少女甜笑着囑咐公子,用它去擦外面骯髒的東西,但這些日子都很少遇到,他又是個乾淨的人,便用的也少了,閒置懷中。
此刻,歐陽戎無視了後方的衛武禮貌客氣的問詢。
手捻白帕,垂眸仔細的擦了擦儒衫下襬處被飆射的幾粒殷紅喉血,大致乾淨後,收起白帕,重新兩手籠袖,平靜眼神,環視周圍衆人。
全場死寂一片。
儒衫青年身影單薄,略顯孤勇颯然。
衆人在看他一人。
他一人也看衆人。
段全武率先有動靜,步行到錢晨屍體邊,撿起腰刀,默默收入刀鞘,他站在衛武身後,手扶腰刀,一言不發,像是在等待一道指令。
宋嬤嬤老臉皺巴巴的,面無表情,一雙白眼看不清具體眼神,似是在直勾勾的盯着歐陽戎,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易千秋兇虎面甲覆蓋臉龐,僅露出的虎目微微閉合,站在陽光下,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像,對於外界任何風吹草動都置若罔聞,宛若死物。
只有老楊頭特殊一些,神色詫異,左右張望了下,剛剛錢晨被衛武突然走上來割喉,他眼神也是大感意外,這位老酷吏本來今日是被安排在主石窟外面等待指令的,歐陽戎需要辦案審訊的緣故,才被容真召來。
張望一圈,老楊頭也不知是發現了自己在場上的格格不入,還是發現了某位喚他過來的小學士處境不妙,或許兩者都有。
老人默默後退了兩步,遠離了錢晨慘死的屍首,離場上隱隱分出的兩邊人都遠了點,不過他還是深深的望了一眼歐陽小學士平靜挺拔的背影。
歐陽戎明澈眸光一一掃過了他們,最後落在了身旁並肩的那個紫色宮裝少女面容上。
容真兩手捧着口供,螓首微垂,眸子絲毫不眨的瀏覽染血口供,像是看得很認真忘我,心神全部投入其中,不知外界變化一樣。
少女嬌軀紋絲不動。
此刻,歐陽戎對其它所有人,都沒有什麼想說的。
只對一人例外。
他注視着容真,輕聲問:
“什麼時候開始的?”
容真低頭,瀏覽口供,像是沒聽見。
歐陽戎接着徐徐問:
“是易千秋率兵抵達的那天,謊報從湖口縣水賊處收繳了雲夢令開始;
“還是你言之鑿鑿的力勸我與王爺,一起上書請援開始;
“或者是剛開始你從京城來江州的時候開始,就已經得到過魏王或樑王的許諾了?
“嗯,難怪女史大人您初來潯陽那會兒,就以所謂的天子使者的中立身份,偏要重新嚴查朱凌虛父子反叛案,後面又是揪着吉水縣尉趙如是暴斃案不放,一開始就緊追那個蝶戀花主人……”
容真嬌小身板微微顫抖了起來,
歐陽戎點點頭,誠言:
“女史大人,下官當初是真的覺得您是中立無私的,是在家國社稷上沒有私心,也不覺得你是要給衛氏雙王翻案,從未覺得你的鍥而不捨、追求真相有什麼錯,哪怕翻案是對衛氏有益。
“真的,哪怕因爲城門斬首朱凌虛的事,您把下官扣在了江州大堂審訊了三天三夜,下官還是覺得你是好樣的,沒錯,就該這麼查,執掌公器就該這麼鐵面無私,秉公執法,無視官職,也不因爲下官有潯陽王府作保而例外。”
歐陽戎追憶含笑卻又無比平靜的矛盾嗓音,迴盪在高臺上。
衆人看見一旁的紫色宮裝少女,抓握染血口供的手指頭捏至青白,指甲處被嚇退了一大片紅潤血色。
段全武見狀,陰沉着臉,依舊是原來的話辭:
“歐陽刺史,不過是一個神經錯亂、謊報假案、還做僞供的小人死了罷了,何必如此情緒激動?還被挑撥離間,如此誤會中傷倚重你的容真女史?這番作態,未免有點太不成熟了些。”
他搖搖頭,一副難以理解的表情,正色肅穆的說:
“這個姓錢的小人所說的,用腳趾頭想想都知道有多荒繆,當朝兩位親王,與聖人同宗,說是本朝皇族出身不爲過吧,與國同休等戚,怎麼可能勾搭天南江湖反賊?又怎麼會與這些低劣水賊有聯繫?滑天下之大稽。”
宋嬤嬤點頭,語氣有些生硬的說:
“安惠郡主,生性純良,賢德溫柔,老身是深有感觸的,郡主也不可能勾搭天南江湖反賊,更不可能差使手下,假扮水賊,這一點,若誰敢胡言,老身不饒,定不罷休,小學士,你可別被這些妖人言語給蠱惑了。”
“沒錯,毀魏王、樑王還有郡主清譽者,就該斬立決。”
段全武皮笑肉不笑的接話,一副感嘆語氣:
“歐陽刺史,末將說句你可能不愛聽的公道話,你真該謝下武管事,果斷殺了讒言小人,算是幫你省去了一樁麻煩,否則要是這份假案僞供傳到了神都,事情可就不是掉下這小人一個腦袋這麼簡單了。”
衛武背手身後,站立原地,垂目不言,也不點頭,也不激言。
歐陽戎聞言,笑了笑。
就在這時,一位親信女官返回,可能是發現臺上氣氛有些不對勁,特別是容真女史,狀態好像有些古怪,親信女官在臺下停步,猶豫不前。
這時,不動如山的易千秋,忽然轉頭,朝臺下輕輕招手,親信女官上臺,在易千秋耳邊彙報了句,小步退下。
易千秋看不清臉色,對投目而來的衆人,甕聲說:
“遵守歐陽刺史剛剛所下的指令,南岸渡口那邊,李從善和妙真女史,已經帶着三百甲士回城支援了,去封鎖潯陽渡,保護潯陽王府。”
頓了頓,她面朝歐陽戎,輕道:
“歐陽刺史,武管事是安惠郡主走前特意留下,幫忙護衛東林大佛的,一同留下的還有一些高手死士,此舉算是寄託了安惠郡主與上面兩位王爺的關懷。
“魏王、樑王是大周頌德天樞與四方佛像的提倡者,沒有他們,就沒有現在的東林大佛,保護大佛都來不及,怎麼可能勾搭天南反賊?兩位王爺應該是最痛恨那些反賊的,刺史一番言語確實有些過分了,還是別再說了,同僚一場,刺史也有功於大佛,所以前面那些話,嗯,咱們就當作沒聽到……來人,把這賊人屍體拖下去,沉江餵魚。”
易千秋轉頭,甕聲吩咐起手下,立馬有白虎衛甲士上臺清場。
段全武插話道:
“易指揮使說得對,大夥都當作沒聽到,歐陽刺史謹言慎行一些,莫再犯錯。”
宋嬤嬤一張冷板皺巴的老臉,神色稍微緩和了些,也微微頷首說:
“嗯,老身有健忘,不記得了。小學士,接下來可要好好幹,等會兒天南江湖反賊來了,咱們齊心,全殲她們,今日再給洛陽聖人送一份捷報。”
歐陽戎臉龐上綻放的笑容愈發燦爛,豎起一根食指。
先指段全武:
“一條家犬,盡朝主子搖尾。”
再指宋嬤嬤:
“一隻老狗,枉費民脂民膏,空煉一身紫氣,不去報民報國,在內成日諂媚君主,在外滿心私慾私情,林誠之事是一個,郡主之事又是一個,安惠郡主是否良善尚且不知,若真是如此秉性,得知你因她而下水做賊,助紂爲虐,定然恥辱羞愧。”
最後,他遙指易千秋:
“你,易千秋,元千秋,不,還是叫易千秋吧,確實該改個姓,懶得贅述罵了,上面兩條,你選一個,自己對號入座吧。
“在下算是明白,懷民兄爲何對你避之不及了,不管你是不是爲了給他爭取畫師獻禮的功勞,懷民兄都不會謝你,你是在侮辱他,侮辱所有北魏拓跋元氏的男兒,不管你那份歪理有多理直氣壯。”
段全武臉色大變,一陣青一陣白的:“你!你……”
宋嬤嬤老臉鐵青,眼神變換數次,滿是殺機:“小子放肆!”
易千秋白虎面具下方一雙虎目圓瞪,怒視歐陽戎,恨不得吃了他。
衛武偏頭,冷漠盯着歐陽戎。
歐陽戎置若罔聞,緩緩轉頭,看向旁邊深埋腦袋的宮裝少女,瞬間平靜下來,問:
“至於您,女史大人,請問,您與當初的林誠何異?”
容真兩手捧着的染血口供,霎那間化爲灰燼,她蘿莉般的細瘦身板,通體遍佈紅芒,如水般流淌,本就一身紫衣,被紅芒盡染,於是,遠遠看去,如同呼吸一般,宮裝少女一會兒大紅,一會兒大紫,紅紫交加,無比耀眼,又出奇榮貴。
大紅大紫的她,手中口供已無,依舊低頭,似是凝視空蕩蕩的兩手,看的出神,訥而無言。
“小子,你再說一遍!老身愛徒怎麼了?他是爲大周捐軀,壯烈而死,乃英勇烈士,這是聖人與魏王、樑王追認的,豈容你污衊……”
宋嬤嬤白眼泛紫,邁前一步,威壓如黑雲壓城,歐陽戎衣袍飛舞,獵獵聲響,身子卻沒退一步,與之直視,眼神不畏。
“宋副監正息怒!冷靜!”
易千秋站出,伸手攔住了白眼老嫗,沒讓她進一步行動。
此刻,易千秋眼中怒火已經消失,這位一向給外人暴躁霸道印象的白虎女將,竟是衆人之中最快冷靜下來的。
她看了看容真,又看向歐陽戎,對他一字一句的說:
“歐陽刺史,請你也冷靜一下,本將軍很理解你的心情,士爲知己者死,知遇之恩,你爲潯陽王府盡忠,眼下局勢危機,擔憂潯陽王府那邊,能夠理解。
“可關心則亂,你錯怪容真女史了,你錯怪我們不要緊,但別錯怪了重要的人,別等到傷害了人家再去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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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刺史自己仔細想想,早上你要調李從善、妙真女史他們來雙峰尖護防,容真女史配合安排,現在又調他們回去救援,容真女史也二話不說安排了,包括調來老楊頭幫你審訊查案……
“容真女史可有絲毫對不起你的地方?
“不,沒有。”
易千秋搖搖頭,明明一個粗魯武夫,言語卻有邏輯,還出奇的心細如髮,替歐陽戎分析起來:
“現在李從善、妙真他們已經趕回去了,若是真有水賊意圖襲擊,也能護住王府,你想想是不是,現在最重要的事是保護大佛,你先安心,不要出去……”
歐陽戎看了看情真意切的她,忽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