潯陽城,潯陽古渡。
一輛馬車內,車簾被打開一條縫隙,離大郎正緊緊捂着衛安惠的嘴巴。
二人都屏氣凝神,兩雙眼睛露出震恐神色,透過車簾縫隙,望着馬車外面的混亂:
原本被捕快與市貿司官員封控、有序撤離的潯陽渡,此刻大亂。
離大郎看見,市貿司所在的官署木樓已經燃起了熊熊烈焰,一道漆黑煙柱沖天而起。
伴隨着惹眼的火光,與嗆鼻的濃煙,捕快和市貿司官員們全在潰逃,原本還有些不滿突然封鎖的旅客們,也在四散逃跑,突然的混亂,令所有人都驚慌失措。
原因,是潯陽渡內此刻多出來的數百道陌生身影。
這些陌生身影,服飾統一,都是上身緊束背甲,下身短衫褲,攜帶着森白大刀,人數約莫三百,似是某種水賊的穿搭風格。
遠後方的碼頭停泊處,正擁擠無比,十來艘陌生官船“橫七八豎”的違規停靠。
他們應該是從這些搶渡登入的官船上下來的。
雖然三百人並不算太多,但是令人感到驚悚的是,他們隱隱透露的嚴格紀律與統一行動。
此刻,他們成建制的推進,沿路砍翻了所有膽敢頑抗的官兵,砍瓜切菜一般簡單。
這種一邊倒的碾壓,離大郎只在朝廷的軍伍禁衛收拾草莽山賊時見到過。
可眼下卻發生在了這些水賊身上。
更令離大郎膽戰心驚膽的是,這些水賊裡面還有不少練氣士……他認識陸道長和謝姑娘,知道煉氣士對於單個官兵的碾壓手段,此刻自然一眼認出……這些煉氣士水賊身手敏捷,不時做出一些非練氣士不可能做出的攻擊,數目約莫不下二十。
不過,雖然整個潯陽渡大亂。
但是衛安惠、離大郎所在的尊貴車轅,卻沒有受到絲毫影響。
離大郎看見,衛武留下來的那八個高挑丫鬟,此刻正嚴守在車轅前面,背對着他們。
途徑的所有水賊,都無視了這輛車轅,目不斜視的路過,沒有傷害的舉措,甚至還有部分水賊停步,自發守衛起了郡主車轅。
所有這些行動,都整齊劃一,像是事先安排好的一樣。
躲在馬車簾子後的離大郎與衛安惠目不暇接。
寂靜車廂內,離大郎忍不住偏頭,看向嬌嬌弱弱的衛安惠。
後者滿臉通紅,啞口無言,用力搖頭。
似是在說,她不知情。
很快,整個潯陽渡被外面的水賊們佔領控制,市貿司大樓狼煙滾滾,官兵、小吏、旅客們逃的逃,死的死,原地留下了十幾具屍體,還有不少是潰散踩踏時留下的。
這突然到來的三百水賊,似乎對於擊殺官兵與平民不怎麼熱衷,驅逐捕快、佔領潯陽渡後,便不再乘勝追擊了。
他們在空地集合,排隊佈陣,似是在清點人數……隱隱有些爭分奪秒。
衛安惠的奢華車轅停在這一地狼藉的空曠碼頭上,十分顯眼。
這時,車轅前的八位丫鬟中,走出了兩位。
一位高挑丫鬟,前去與幾位水賊頭目打扮的漢子碰面言語,丫鬟冷臉有些不滿神色,指着碼頭那邊,像是在訓斥些什麼,原本冷酷無情的水賊領頭們,皆沉默低頭。
還有一位高挑丫鬟,帶領水賊們,去往不遠處一輛運貨馬車前,指着馬車,嘴皮子動了動,水賊立即上車,開始卸貨開箱。
離大郎目光朝後者看去,定睛細瞧,發現那輛運貨馬車,好像是不久前衛武來碼頭時帶過來的。
此前不清楚裡面是什麼,現在倒是瞧了個清楚。
水賊們把貨車上的大箱子,搬到了奢華車轅前,打開後,裡面整齊的擺着一沓沓的白色布條。
八位高挑丫鬟拿起這些白布條,一一分發給了水賊們。
接到白布條的水賊,直接將其戴在額頭上。
衆人一言不發,配合默契,很快,三百餘水賊全部戴上了白布條,舉目看去,就如同荒郊野嶺奔喪送棺的隊伍一般,白帶飄飄,陰森可怕。
離大郎除了捂住衛安惠嘴巴,也擡起剩餘的手,捂住了他自己嘴巴。
衛安惠餘光瞧見,離大郎喉結處似是嚥了咽口水。
就在這時,一夥鮮卑侍衛趕了過來,額頭上都帶有白布條,領頭的是一個綠袍漢子。
離大郎認識,正是此前要強行搜查衛安惠車轅的侍衛頭子衛錦。
衛錦靠近車轅,離大郎立馬後仰,關緊簾子,不敢留出一條縫來。
剛剛那八個高挑丫鬟因爲是背身對着馬車的緣故,發現不來縫隙,但是衛錦是迎面走來,離大郎謹慎起見,不敢打開多看,甚至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若是被衛錦和這些怪異水賊們發現,真就插翅難逃了,不過他此刻,更關心的是燕六郎那邊。
他是跟隨燕六郎一起來潯陽渡的,剛剛潯陽渡混亂,也不知六郎有沒有出事……
離大郎臉龐蒼白,袖下手掌攥緊拳頭。
這時,他突然感到手背一陣溫暖,低頭看去,是衛安惠的小手放在了上面,輕摸安撫。
衛安惠朝離大郎投去安慰目光,後者勉強點頭。
不過旋即,外面傳來的衛錦聲音,讓離大郎重新煥發一些精神。
“呸,真他孃的晦氣,那個捕快頭子跑了,泥鰍一樣,溜的真快,也不知道是不是早有防範……”
一旁響起了一個水賊漢子的沙啞聲:
“莫管了,武爺說了,依計行事,直搗黃龍,其它的都是旁支末節,做大事,就是要快,切勿中途分心,錯過良機。”
“行!”
衛錦恨恨點頭。
一道丫鬟女聲,語氣有些不滿:“等等,郡主的船呢?還堵在那呢?”
衛錦有些訕笑:
“不好意思,小人忙着搜查離扶蘇,忘記讓船出渡了,結果被弟兄們的船堵在那裡,稍安勿躁,小人送走弟兄們,就帶人去挪船,諸位姑娘消消氣。”
“你們快點,別驚擾郡主。”
“是是是。”
衛錦帶隊離開車轅,似是和水賊頭領們一起走遠了些,離大郎聽到,遠處隱約還傳來了他有些遲疑的嘀咕聲:
“離扶蘇也沒抓到,明明我手下的人看見他進來了的,朝郡主這邊來,難道後面是和那個捕快頭子匯合,一起跑了?”
水賊頭領的沙啞嗓音又響起: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後面武爺會封城,慢慢找人,咱們先去辦大事,別再耽誤,以防有人跑回去報信。”
“好。”衛錦的聲音果斷起來:“諸位兄臺跟我來,外面已經安排了快馬,還有帶路人……線人一刻鐘前來報過,潯陽王府除了世子離扶蘇外,其它人全在府內,府內馬棚的出行馬車一輛未動……”
衛錦與水賊頭目們走遠,後面的談話聲已經微不可聞。
偷聽的離大郎,一顆心懸到了嗓子眼。
這批水賊是從湖口縣來的吧,是要做什麼?不是要襲擊潯陽石窟,毀東林大佛嗎?怎麼和安惠郡主身邊的衛氏侍衛們接頭?還提到了潯陽王府,那豈不是說……
一瞬間,離大郎腦海中有千思萬緒乍起,嘴巴口乾舌燥起來。
“糟了。”他壓低嗓音,低呼了聲。
衛安惠小聲關心:“你沒事吧。”
離大郎擡頭,兩眼通紅,臉上神色有些火急火燎:
“我要立馬回去,通知父王。”
衛安惠沉默下來,剛剛外面那些話,她也聽到了。
衛安惠不是傻子。
離大郎忍不住低聲問:
“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些什麼?”
衛安惠搖搖頭,又點點頭。
抓起他手掌,在上面寫道:
【我怕】
離大郎反問:“那你還把我藏裙下?就不怕了嗎?”
衛安惠偏過頭,小聲說:
“你不是也逆行尋我,爲我報信,雖然我不需要。”
離大郎凝眉:“那不一樣,我是膽大,你不同,你以前和小白花一樣,哪來的膽子?”
衛安惠輕聲:
“有一位姐姐,最近和我說過一句話,她說……此生總會遇到那麼一個人,哪怕是讓你冒天下之大不韙,也甘願去護住,別問爲什麼,沒有爲什麼,也不爲什麼。”
離大郎怔住。
衛安惠的手從剛剛開始,一直放在他的手背上,此刻,她抓緊了些。
“你現在回去,很危險,可以和我一起上船,躲避一下,等到了湖口縣,安全了再走好嗎,咱們的事,我回去會求父王,你先保護好自己……”
離大郎當即搖頭:
“以後事以後再說,現在我要回去,必須回去,我不能丟下父母胞妹,我們是從龍城一起出來的,約好了,以後不管走的有多遠多高,一家人都要整整齊齊!而且我相信檀郎,若按計劃行事,他們應該暫時無虞,我能碰面……”
衛安惠愣愣看着他。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了一位高挑丫鬟的腳步聲。
衛安惠立馬按住離大郎的腦袋,後者反應過來,再度鑽進了她的裙底。
這一次,他鑽裙子更熟練了些。
可能也是意識到這點,離大郎老臉又紅,不過此刻也顧不到這麼多了,記得以前洪州都督朱凌虛還女裝跑路過呢,男子漢大丈夫的,不丟人,而且這種女子盛裝長裙下面,褻褲什麼的穿的挺嚴實的,不真空。
“郡主?”
高挑丫鬟靠近車簾,聲音試探,喊了一聲。
衛安惠沒有應聲。
高挑丫鬟接着小聲問:“郡主休息了嗎?”
衛安惠還是不答。
故意等待了三息,才慵懶伸腰般的“嗯”了一聲。
她手撐着頭,像是睡迷糊了一般問:“剛剛有點乏了,怎麼了?船好了嗎。”
說着,她主動掀開了車簾。
高挑丫鬟瞧了眼車內小臉懵懂迷糊、盛裝長裙的小郡主,點點頭:
“嗯,已在碼頭候着,只等您過去了。”
“那過去吧。”
“是。不過還有一事,小郡主請戴上這個。”
“這是……服喪不是結束了嗎?”
“是武管事留下的,讓奴婢在您上船之前交給您,武管事說,這是魏王的囑託,今日衛氏子弟都得戴上此物。”
“好。”
衛安惠接過高挑丫鬟兩手捧上前的白布條,瞧了一眼,低頭戴在了額頭上。
高挑丫鬟準備離去,衛安惠忽然開口:
“等等。”
“郡主還有何吩咐?”
衛安惠小手捂着腹部,微微紅臉道:
“我肚痛,要方便一下,再上船,你們把車開去前面那處樹林裡,都撤遠一些,我討厭被人打擾。”
高挑丫鬟乖巧點頭:
“好。”
高挑丫鬟去車轅後方取來夜壺,放進車內,主動放下車簾。
作爲郡主,所坐車轅的內部空間很大,裡面也有專門餘留出來的如廁空間,也會隨行帶着夜壺。
不多時,衛安惠感受到奢華車轅重新開動,緩緩駛向不遠處的一片茂盛樹林中。
車轅停穩,高挑丫鬟們似是相續離去。
衛安惠和裙下的離大郎,都聽到外面的腳步聲漸遠,不再傳來動靜,只剩下江風吹拂樹梢的沙沙聲。
衛安惠沒有立即掀開裙襬,不動聲色的伸出手,去取夜壺。
離大郎大致猜到衛安惠來樹林如廁的目的,臉色感激。
不過,在發現她取夜壺的動作,他呆住不敢動了。
衛安惠不禁隔着裙子拍了拍他腦袋,“呆子,傻愣着幹嘛,快去。”
“哦哦。”
離大郎趕忙掀起蓋在頭上的曳地裙襬。
衛安惠低頭,取一隻瓷碗,倒七分水,遞給他。
又摘下了額頭上的白布條,輕柔的放在他手上,低聲囑託:
“以水代酒,恕不遠送,你戴上它,此物可能是武叔規定的信物,路上若遇危險,可用它矇混……”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細碎動靜。
衛安惠手指被炭火燙到般縮手,正襟危坐,離大郎也迅速縮回腦袋,重新藏起。
他手中水碗來不及放,灑了一半,溼了裙襬。
這是,“嗖”的一聲,簾子被外面人徑直掀開。
是此前談話的高挑丫鬟,不止她一位,還有三位站在她旁邊。
四位高挑丫鬟冷冷看向車廂裡面盛裝端坐的小郡主。
衛安惠臉色微微變了下,偏頭看去,只見另外四位高挑丫鬟正站在遠處,望向她這邊。
衛安惠頓時反應過來,剛剛其實只走了四位丫鬟,還有四位留了下來,一直停在外面,故意隱藏了動靜!
衛安惠板起小臉,指着溼漉裙襬,佯裝怒氣:
“我在如廁,你們作何,害我溼裙,我要稟告父王……”
高挑丫鬟們置若罔聞,看也不看溼漉裙襬,見到小郡主衣着整齊,她們直接沒收了夜壺,默不作聲的讓開身位。
只見,前方的樹林裡,走來一位面相冷酷的綠袍漢子。
是衛錦。
去而復返。
衛錦單手扶刀,來到車轅前方,冷漠的盯着衛安惠寬大曳地的裙襬。
“給你三息,滾出郡主裙下,可留全屍,但要剮眼剁頭,當我夜壺,衛氏貴女,清白不可辱。”
衛安惠小臉頓時煞白。
“不要!”
四位高挑丫鬟上前,按住掙扎抵抗的衛安惠。
“三……”
“二……”
衛安惠的裙襬下悄無聲息。
衛錦懶得再念,不屑嗤笑,單手拔出腰刀。
火紅色靈氣從他手背流淌而過,注入刀中,刀鋒輕顫低吟,像是嗜血貪食的野獸。
“又是一隻姓離的廢物,太宗文皇帝的子嗣就這?還要靠衛氏貴女護着,離氏活該亡族……爾等按住郡主,莫亂動。”
衛錦漠然舉刀,在後方林隙漏下的陽光中,森冷刺眼。
“不要唔唔嗚嗚嗚……”
衛安惠被四位丫鬟拉扯,還被堵住了嘴,她紅了眼,決然彎腰,欲去擋刀。
就在這時,裙下突然傳來一聲唱號,離大郎聲音隱約有些無奈:
“度人無量天尊,欸,世子殿下,下回不可再鑽小娘裙底了,切忌,切忌。”
全場靜了靜。
衆目睽睽下。
一位鬍渣青年,頭戴白布,單手平端一碗水,從裙下走出,他…平視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