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隻有傑迪?盧克斯對目前的局勢感到奇怪,許多經歷過戰爭的諸侯領主都發現了戰局的可疑之處。西風郡城確實是一座非常難易攻陷的城市,然而這並不代表守軍就可以高枕無憂了。高聳的城牆只是爲守軍提供優勢地形的屏障,而衆多投石器和弩炮車也需要大量熟練操作的人手,還要有爲數衆多的工匠對其進行檢修,防止在戰鬥最爲激烈的時候突然出現故障。只要圍困城市的敵軍不斷進攻,對守軍施加壓力,哪怕是比西風郡城更加堅固的城市,也難以永無止境的支撐下去。
然而這支圍困西風郡城的蠻獸人大軍表現得卻非常懶散,異乎尋常。天氣晴好的時候,從郡城城頭的高塔上可以清晰的看到誓約河對岸,許多蠻獸人士兵離開營地,圍在一起進行角鬥的遊戲,興高采烈的“嘿呀”和沮喪“啊哈”混合在一起,像是一根根軟毛在騷動着守軍將士的心情。一連好幾天,蠻獸人大軍都毫無準備攻城的舉動,甚至連攀登城牆的長梯、龜盾和攻城塔都沒有組裝起來,像是垃圾一樣散亂無章的堆積在營地大後方。
詭異的平靜對峙持續了整整四天時間,第五天一早,蠻獸王旗再次出現在西風郡城守衛者們的視野之中。
傑迪?盧克斯當時正好站在郡城城頭高聳的瞭望塔上,用鷹眼術窺視蠻獸人的軍營,所以他幾乎是第一個意識到情況有所變化的人。一隊尤爲高大凶猛的蠻獸人咆哮武士排着整齊的隊列走進營地,緊隨其後的是許許多多的部落頭人和長老,他們全都向着旗杆上高高飄揚的蠻獸王旗撫額、鞠躬、跪拜,以極爲莊重的姿態完成了一整套古老的禮節。
接下來出現的那個人,讓傑迪的心臟突然停跳了好幾秒,不得不緊緊捏住石牆支撐自己。隨後他重重喘息着平抑心情,吐出的霧氣在清晨爽利的空氣之中蒸騰成煙。
傑迪?盧克斯看到的是一位穿着古銅色戰甲的人類青年,肩披及地的紅裡黑麪長披風,上面密密麻麻繡着許多怪獸的圖案。所有蠻獸人都在向這位人類青年恭敬行禮,然後垂手站立兩邊,注視着他邁着威嚴的步伐走向蠻獸王旗,然後在旗杆下面擺放的一把鋪着冬狼毛皮的寶座上就坐。
有那麼一瞬間,傑迪以爲自己看到的只是個幻影,然而就像是爲了嘲諷他這個軟弱念頭一般,那名青年突然擡起頭來,看向西風郡城的城頭,一雙令人難忘的銳利金眸在陽光之下閃閃發光。
在沒有其他可能了。傑迪?盧克斯幾乎是呻吟着說出了那個名字。“托馬德?安……新任蠻獸人之王……諸神在上,這可真是……”
蠻獸人營地上空響起了嘹亮的戰歌,這首曲調雄壯的旋律非常簡單,無論任何樂器——長笛、號角還是豎琴都可以很輕鬆的演奏出來,不過只有聲音雄渾有力的戰鼓才能演繹出最精彩的味道。上百名****上身的蠻獸人鼓手敲響了同樣多數量的祭祀大鼓,隆隆之聲彷彿帶着天崩地裂的威壓,一聲聲彷彿重錘敲入心底,讓西風郡城的守衛者們全都面面相覷、手腳冰涼、臉色發白。
“這樣下去不行,不行。”瞭望塔腳下不遠處,穿着鐵衛騎士灰色鎧甲的傑諾?貝爾蒙德爵士語氣嚴厲的嘟噥着,不知道是對身邊臉色蒼白的衆多領主諸侯,還是對自己。“那些蠻子的士氣越來越高,人數也越來越多,即使是有着誓約河天險,想要守住西風郡城的難度也太大了。”
“傑諾老爹,您的擔憂有些過早了吧。”被任命爲討伐軍第一分團長的鋼鐵騎士魯恩斯向前跨出一步,抖了一下自己的佩劍說,“那些沙漠蠻子根本不懂得造船,更不懂得如何進攻一座戒備森嚴的堅固城市,如果是在平原上相遇,我承認一小隊普通士兵也不是一名蠻獸人咆哮武士的對手,但是現在我們有西風郡城二十米高的城牆作掩護,那些蠻獸人難道能插着翅膀飛過來?”
傑諾爵士有些固執的搖了搖頭,“看輕敵人,疏忽大意,是許多戰爭失敗的真正原因。魯恩斯弟兄,你驍勇善戰,性格暴烈,是衝鋒陷陣的猛將,但是統帥大軍、防守堅城卻不是你所擅長的了。”
魯恩斯爵士撓了撓頭,“是啊,傑諾老爹,讓我率領一兩千騎兵沒問題,要是給我上萬人的軍隊,光是那些繁雜事務就讓我感到痛不欲生了!”
“所以你並不瞭解士氣對於一支軍隊的重要性。”傑諾爵士嘆了口氣說,“西風郡城是一座防禦完善的堅固城市,城牆高聳、高塔林立,還有誓約河作爲防守天險。雖然此前由於城衛軍遭遇伏擊,死傷慘重,在人手方面十分缺乏,但是在多達兩萬五千人的討伐大軍駐紮進來之後,這座城市的防守就可以說無懈可擊了。想要正面攻下西風郡城,沒有幾倍以上的慘重損失,是做不到的。”
魯恩斯爵士朝着對面營地望了一眼,有些滿不在乎的撇了撇嘴,“依我看,那些蠻子最多不超過兩萬,是根本無法攻下西風郡城纔對。”
“你對敵人的數量判斷沒有很大誤差,但是軍力的估算就差了很多。”傑諾爵士哼了一聲,“一名蠻獸人最少頂的上十名普通士兵,如果是咆哮武士,這個數字還要翻幾倍。更加值得警惕的是,蠻獸人可沒有專門負責後勤輜重的士兵,每一個蠻獸人都是頑強勇猛的戰士,而且體力非常驚人,甚至可以徒手攀爬陡峭的巖壁。”
“西風郡城的城牆可比真正的巖壁更要難以攀爬。”魯恩斯爵士有些不服氣的回答說。
“但是也遠遠沒有真正的巖壁高聳入雲。”傑諾爵士掃了一眼身邊那些臉色蒼白的諸侯領主,心情不由的變得更加糟糕起來,“傳令兵!”他突然提高聲音,讓一名揹着軍用號角的灰燼騎士快步跑來。
“團長大人,請下命令吧!”
“以討伐軍總統帥、灰燼騎士團團長、大帝鐵衛之首傑諾?貝爾蒙德爵士之名,命令全體部隊調整執勤時間,從原來八小時一班改爲六小時一班。除原本參與執勤的部隊之外,作爲總預備隊的灰燼騎士團第二分團,討伐軍第五、第六兩個分團分別負責西風郡城南門、北門和西門的第四班執勤任務,東門的第四班……”他微微思忖了一下,“……我會親自去通知,現在把命令傳達下去吧。”
“遵命,團長大人。”那名灰燼騎士快步離開,去傳達傑諾?貝爾蒙德爵士的最新命令。從頭到尾旁聽了命令的魯恩斯爵士滿臉都是不可思議的表情,“傑諾老爹,您打算讓那支部隊守衛東門?爲什麼還要貴爲統帥的您去親自通知?”
“一點點尊重的態度,往往能夠安撫下最爲桀驁不馴的心靈。”傑諾爵士捋了捋灰白的鬍鬚,眼睛裡面閃過一絲玩味的光芒,“魯恩斯弟兄,你要知道,傑迪?盧克斯這樣的強大魔法師往往不會太過尊重世俗權柄的威嚴,如果用全軍統帥的權力去命令他,得到的絕對不是什麼好結果。”
魯恩斯爵士嘴角微微下垂,在那張宛如岩石一般冷峻的面孔上面增加了些許倨傲的味道,“我認爲他別無選擇,只要他還想霍夫曼家族存在的話,就不應該對抗您的命令。”
“魔法師多半都是聰明人,聰明人可不會選擇公然對抗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不滿。”傑諾爵士意味深長的笑了笑說,“港城亞留斯現在已經無法挽回的被蠻獸人所佔據,霍夫曼家族殘留下來的勢力已經微不足道,真正值得我花費心思的只有,茹曼?勞倫斯騎士、克萊門農?格雷果爵士和傑迪?盧克斯魔導師,而前兩者全都聽從後者的命令,你看不出來嗎?”
“克萊門農?格雷果爵士的確是位實力不凡的優秀騎士。”魯恩斯爵士有些勉強的回答說,“但是茹曼?勞倫斯……他在比武慶典上似乎沒有什麼出色的表現。”
“比武慶典上面的表現全都不值一提,魯恩斯弟兄,不值一提。”傑諾爵士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對於某些根基深厚的豪門鼎族來說,被陛下太過看重可不是什麼好事情。塞德里克家族的‘銀狼’伊斯方爵士就隱藏起大部分實力,格雷斯家族的‘穿心弓’陶瑪裡爵士更是早早落敗,如果他們沒有這樣做的話,被陛下徵辟爲不能娶妻生子的大帝鐵衛,那麼費盡心機掙得的家族繼承人寶座,可就一去不返了呢。”
魯恩斯爵士表情厭惡的皺了皺眉,“真是自私自利的想法。”他評論的語氣像是吐出了一口最穢惡的黏痰,“傑諾老爹,我真的不想聽到這些。”
“你可以不去使用權謀,魯恩斯弟兄,可是你必須懂得這其中的奧妙。”傑諾爵士有些感傷的嘆了口氣說,“因爲鐵衛之首的位置不是那麼好坐的,你想過沒有,倘若我與宮廷魔法師、博學者公會以及諸多帝都豪門的關係全都處得非常僵硬,能夠比現在更好的保護陛下的安全嗎?”
“……當然不能,但是……傑諾老爹,只需要您懂這些就可以了啊。”魯恩斯爵士握了握拳說,“相比朝堂之上的紛爭,我更喜歡率領騎兵部隊東征西討,爲大帝陛下和獅鷲帝國立下赫赫戰功。”
“恐怕很難,魯恩斯弟兄,很難。”傑諾爵士的語氣變得低沉下來,“羅蘭德弟兄和叛國者實在走得太近,陛下不會放心由他來接任鐵衛之首;柯博文爵士原本也算是恰當的人選,不過他的性格之中有過於聰明的一面,讓我始終猶豫不決……當然,現在已經用不到考慮了。其他弟兄或是性格存在缺陷,或是實力不濟,都無法接過我肩上的這副重擔,現在就只有你了,魯恩斯弟兄。”
“這怎麼會?”魯恩斯爵士顯得非常驚訝,眼睛瞪得像是兩隻小碟子,“傑諾老爹,您的身體還這麼硬朗,考慮繼任者……那恐怕還要好幾十年吧!”
“沒有那麼久了,我能夠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虛弱下去,鬥氣也在衰退,雖然過程非常緩慢,但是的確已經開始了。”傑諾爵士感慨的拍了拍自己的右肩,“大帝鐵衛是宣誓加入的終身制職業,只有死亡才能解除我肩膀上的重擔。我已經爲三代獅鷲大帝獻出了四十多年的人生,還不知道能夠繼續負擔多久……魯恩斯弟兄,我不能等到自己真的老到無法保護陛下的時候,纔去甄選接班人,你能夠承受這個重擔嗎?”
魯恩斯爵士正要回答,突然目露驚詫,隨後做了一個激烈的手勢。“傑諾老爹,看,有一隊蠻獸人離開營地了,正在向我們走來,還打着一面白色的旗幟!”
傑諾爵士轉過身來,朝城外望去,一開始由於誓約河面的反光,他什麼都沒有看到。不過沒有等上多久,他就看到一隻滿載蠻獸人的簡陋木筏正在朝郡城城牆下面駛來,一位身材高大,面目醜陋的蠻獸人咆哮武士叉開雙腿,穩穩的站在木筏最前面,從胸前佩戴的徽章看來,是一位威名赫赫的“頓”,也就是蠻獸人部落的軍事長官。
在那名咆哮武士的身邊,是一個穿着體面的貴族爵士,臉色看上去有些蒼白,而且還帶着一大塊污漬,顯然已經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沒有好好整理儀表了。十幾名體型稍微矮一些的蠻獸人戰士站在那名貴族身後,每個人都全副武裝,沉重的鎧甲和兵器壓得木筏已經快要沉到了水底。
“是要求戰前談判的使者,還帶了作爲通譯的俘虜……諸神在上,這還是我們熟悉的蠻獸人嗎?該不會是我看錯了什麼吧?”瞭望塔上的傑迪?盧克斯全身一震,不由自主的脫口而出,“托馬德?安真有這麼高的威信?連一向桀驁不馴的蠻獸人都能如此服從他的指揮。”
“所以托馬德?安大人才會被這一代的黑鴉女巫選中,成爲預言之中的救世之人吶。”伴隨着熟悉的美妙嗓音,巴米利楊總管腳步輕盈的走上瞭望塔,然後來到傑迪的身邊,“我感覺到他已經來了,傑迪大師,現在就在城外,是不是?”
“您的感覺非常準確,總管大人。”傑迪從窗口移開腳步,無論如何,他都必須承認自己無法影響城外正在發生的事情。“那麼您準備怎麼辦?去城外和這位老朋友敘敘舊嗎?”
“您的舌頭簡直就像是您的智慧一樣令人驚歎吶。”巴米利楊總管滴水不漏的迴應說,“如果能夠的話,我真想爲阻止這場戰爭竭盡所能,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但是很可惜,我和托馬德大人早就失去了聯繫吶。”
“失聯多久了?夠四十八個小時了嗎?”傑迪咧了一下嘴,語帶嘲諷的表示,“總管大人,我真想知道,還有什麼是您所不清楚的嗎?”
“您可真是太高看我這個已經失寵的可憐人了吶。”巴米利楊總管軟軟的嘆了口氣說,“陛下的恩寵已經離我遠去,修道院的平靜生活離我越來越近,我似乎都已經聽到教人心情寧靜的鐘聲了吶。”
“這裡可沒有什麼修道院的鐘聲。”傑迪直截了當的戳穿說,“總管大人,我只聽到了蠻獸人的戰鼓聲,實在是驚天動地,威嚇十足。”
“但是讓您感到心煩意亂的絕不是這些鼓聲,而是蠻獸人大軍的動向。”巴米利楊總管來到窗前,探頭朝外面看了一眼,隨後縮了回來。“足足有好幾萬人吶,真是可怕。除了五年之前的那次,在我的記憶裡,蠻獸人大軍從來沒有超過一萬人的規模,因爲只要超過這個數字,蠻獸人大軍就會在一場場越發激烈的內訌之中分崩離析吶。”
巴米利楊總管說的一點都沒錯,蠻獸人的性情桀驁和無紀律都非常著名,這曾經是所有試圖僱傭和利用這些天生戰士的組織全都深感頭疼的事情。迄今爲止,傑迪還從未聽說過有誰能夠將蠻獸人訓練成服從命令的戰士,即使是他們之中卓有威名的“頓”和“沙”,所能影響的也只有自己部族那幾百上千人而已。
“看來托馬德?安大人已經邁出了關鍵的一步……至於是他打算按照預言那樣成爲救世之人,還是成爲這個帝國的送葬人……那就不是我可以揣測的了。”巴米利楊總管的聲音輕如囈語,不過每個字卻都清晰無比的鑽進了傑迪?盧克斯的耳朵,“您現在打算怎麼辦呢?可怕的衝突已經一觸即發,傑迪大師,您在這場戰爭之中,究竟打算置身何種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