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什麼時候可以下山啊,我想孃親了。”
“修道之人,要寧心靜氣,怎麼可以思親戀家?”
“師傅,什麼時候可以下山啊,我想吃餡餅了。”
“修道之人,要淡泊寡慾,怎麼能貪戀口舌之慾?”
ωwш ●TTκan ●¢ ○
“師傅,什麼時候可以下山啊,我想我家小紅了。”
“修道之人,要清心靜思,怎麼可以思戀紅塵?”
“師傅,小紅是我家的那隻小狗。”
東方雨聽到小徒弟這句話差點一口氣沒上來,心裡唸了兩遍無量天尊才緩緩靜下心來。
這個小徒弟是東方雨前幾下山的時候隨手幫了一對夫婦之後,夫婦二人崇尚道教,非要讓小兒子跟自己上山,自己從來沒有帶過徒弟,只能是讓他讀讀經書。
開始的時候,小孩子脾氣,在山上看着這也新鮮那也好,雖然經書讀的漫不經心,但是也沒啥事,這才幾天,吃不慣粗茶淡飯,也厭倦了天天無所事事嚷嚷着就要下山。
“師傅,你多久沒下山了?”
“前兩天剛下山,這不把你撿回來了?”東方雨沒好氣的說道,這次下山一定是沒查黃曆,撿回這麼一個活寶,這幾天生的氣趕得上這輩子多了,哎呀,道心啊道心,東方雨在心裡默唸兩遍無量天尊。
“我是說你多久沒看你父母了?”
聽到這句話,東方雨一怔,自己十歲上山修道,就再也沒見過父母了,現在應該都不在了吧?東方雨摸了摸自己花白的鬍鬚,嘆了口氣。
“師傅,是不是我說錯話了?”小徒弟看師傅心情不好,走過來忐忑的說道:“要不我給師傅捶捶肩吧?在家的時候,父親生氣了,我給捶捶肩膀,就不生氣了。”
東方雨看着走過來的徒弟,本想阻止,話到嘴邊卻什麼也沒說,感受着徒弟的小手在肩膀上捶來捶去,忍不住又嘆了口氣,好像自己從來沒有給父親捶過肩膀呢?
看着師傅嘆氣,小徒弟也嘆了口氣,東方雨忍不住一笑,說道:“你這小孩子家的,嘆什麼氣呢?”
“師傅真難伺候,我給父親捶肩膀的時候,他都是笑呵呵的,你倒是還嘆氣了。”說着,小徒弟又嘆了口氣,似乎在表達自己的不滿。
東方雨想了想,說道:“師傅也很高興,只是想起了一些別的事情。”
“師傅,”小徒弟笑嘻嘻的轉到師傅臉前說道:“你是不是也想下山回家了?”
東方雨拿拂塵輕輕敲了一下小徒弟的腦袋說道:“你這小鬼居然想亂我道心。”
小徒弟摸摸腦袋,委屈的說道:“怎麼就亂你道心了?這不是人之常情嗎?要是將來修道不能回家,我可不想修這樣的道。”
人之常情?東方雨心中一動,當年的時候,自己一直在山上,從來沒敢跟師傅說要回家,他知道自己家裡養活不了自己,只能在這道觀裡求活,所以生怕師傅哪裡不高興會把自己趕回去。
眼前的小徒弟,家裡雖然不富裕,卻也沒有飢困之憂,反而這一句話就破了東方雨的道心。
這些年了,自己修了什麼呢?
想到這裡,東方雨點點頭說道:“那好吧,你就下山吧,以後這裡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用再來了。”
小徒弟一聽,有點驚訝的說道:“師傅,你是不要我了嗎?”
東方雨呵呵一笑:“你叫我一聲師傅,我也傳授了你經書,怎麼能說不要就不要,只是啊,你讓師傅開悟了,師傅要出去雲遊了。這裡的經書你想看就來看,不想看啊,就過自己的日子,師傅這一輩子修的,都不如你剛纔的一句話。”
小徒弟撓撓頭,說道:“師傅,我說什麼了?”
東方雨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說道:“徒兒啊,你我師徒一場,爲師也沒什麼好教你的,我與你之緣是因你父母而起,現在也因你父母而結,你呀記住了,活出個人之常情,莫忘這句話,也莫要信這句話,等到你明白了,你就成道了。”
小徒弟有些懵懵懂懂,卻還是認真的點點頭說道:“師傅,我記住了。”
東方雨帶着小徒弟回到他的家中,兩夫婦熱情接待了,飯後東方雨說道:“這小子有慧根,我能教的都已經教了,之後,我要外出雲遊,山上的道觀我已經囑咐了,什麼時候孩子要去看經書自可去。”
兩夫婦聽到這話一怔,母親就要哭出來,父親在一邊尷尬的說道:“道長,是不是孩子給你添麻煩了?孩子不懂事,您別見怪,我這就去教訓教訓這個小兔崽子!”
東方雨急忙攔住他,說道:“居士誤會了,誤會了,這孩子很好,別的不說,就孩子給你捶捶肩膀的時候,高興嗎?”
孩子的父親聽到這話,憨厚的笑了笑,母親卻打了他肩膀一下,說道:“道長,別聽孩子胡說,捶捶肩膀這樣的事情算是什麼慧根,孩子要是調皮不懂事,您就儘管教訓,孩子能遇到道長是他的福氣,還請道長幫幫這個孩子。”
“幫幫孩子?”東方雨一怔,說道:“怎麼了?”
“幫孩子修道,讓孩子活得長長久久的,我們兩口子就盼着孩子好好的,其他的吃點苦受點罪沒什麼。”
看着小徒弟父母真誠的樣子,東方雨笑了笑:“兩位居士,覺得我算是個修道之人,修出了什麼樣的福氣?”
小徒弟的父母愣了愣,父親說道:“道長仙風道骨,無病無災,這是我們這樣的尋常人家一輩子盼的事情呢。”
東方雨聽到這話,想了想說道:“這樣吧,孩子是我的徒弟,我就代他修行,保他一生無病無災可好?”
小徒弟的父母聽到這話千恩萬謝的說了許多好話,東方雨一邊笑着,一邊看着在跟小紅玩耍的小徒弟,笑了笑,擺擺手讓小徒弟過來,說道:“師傅教你的五禽戲可能記得?”
小徒弟點點頭,東方雨說道:“那從此以後,你要每天都練習,我在道觀看着你,爲你祈福,要是你有一天懈怠了,我可就不幫你了。”
小徒弟想了想說道:“那師傅會不會太累?”
東方雨笑了笑,起身告辭了。
走到拐角的時候,回頭看到小徒弟的父親把他抗在肩頭,小徒弟哈哈大笑的樣子,若有所思的搖了搖頭。
回到家鄉村口的時候,東方雨忽然之間駐足了,已經離開幾十年了,回來做什麼呢?
東方雨定定的站在村口,看着村裡一排排的民居,已經不是當年的模樣,他找不到家了。
夜色降臨的時候,忙碌一天的村民都陸陸續續的回來了,東方雨聽着一家家的歡聲笑語,緩緩的坐了下來。
萬家燈火,沒有一盞是爲他而留,千家笑語,沒有一個笑容是因他而發。對於這個村子,他是不存在的,就連茶餘飯後的談資都算不上,沒有人記得幾十年前有一個十歲的孩子離開了家,沒有人知道這個十歲的孩子怎麼在道觀裡活下來,甚至沒有人想知道這個孩子是不是還活着。
東方雨摸了摸自己的鬍子,是啊,自己都油盡燈枯了,父母應該早已離去了吧?
他們想要捶捶肩膀的時候,我不在;他們想要喝口水的時候,我不在;他們生病求醫的時候,我不在;他們終了一生的時候,我不在。
一個人,在你艱難跋涉的時候,不在你身邊,在你光芒萬丈的時候,不在你身邊,那這個人,對你而言,還算是存在過嗎?
東方雨想到這裡,站起身來,對着村子行了個大禮,輕輕轉身離開了。回到出生的地方,東方雨想明白了,自己對於這個世界,對於這個世界最重要的東西而言,根本沒有存在過!
回到道觀,東方雨的耳邊卻在總是響起那個小徒弟聒噪的話語,想着他父親背在肩上轉圈的樣子,比起道,也許他們更希望能在一起。小徒弟想下山,父母何嘗不想讓他下山?
想到了這裡,東方雨翻開莊子的《逍遙遊》,一遍一遍的默讀着,莊子這一生真的就那樣逍遙嗎?
第二日的時候,道觀裡面亂成一團,觀主留下一地雜亂的宣紙,紙上寫滿了逍遙遊,人已經不見了。
許多年之後,有一位老人帶着孩子游山,孩子看着山頂的道觀,說道:“爺爺,這山上有座道觀,我們去看看吧?聽說道觀裡有仙人。”
老人看了看道觀,笑了笑,說道:“說不準那裡有個調皮的孩子,想要回家呢。”
“不會吧?”小孩子咬着手指說道:“道觀的仙人不是要什麼就有什麼嗎?可以有吃不完的零嘴,還有穿不完的新衣服,還有,還有……”
聽着孩子絮絮叨叨的在耳邊說着,老人欣慰的笑着,當年有個調皮的孩子不願意修道,師傅告訴他,要活出個人之常情。
現在的老人,終於也明白了,所謂的人之常情,就是活得總歸要像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