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時三月天,春暖山雨晴。夜色向月淺,暗香隨風輕。(唐·白居易《答桐花》)
雖說還未入三月,滕州府的夜晚來得已越發遲,酉時方過,年久失修的老城門吱吱嘎嘎地剛剛關閉,又被大力推開,兩匹快馬自城中奔出,絕塵在茫茫夜色中。
去的是謝府公子謝煙,爲的是世仇穆家的小姐,要去遠在千里之外的主家求助。
這幾日謝穆兩家的恩怨情仇傳遍了滕州府的大街小巷,哪個茶館的說書先生要不知道兩段,是會被聽客們嘲笑的。
因着一雙兒女情,百年世仇變親家,本是佳話傳萬代,哪知天公另有婚約定。一女不得嫁二夫,祖先出來辨是非,百年難題又再現,花落誰家未可知。
若是有人點名聽,驚堂木一敲,上述多半便是說書先生的開場白。
滕州府的賭場也趁機推出了新的彩頭,是謝家公子先答對題,還是沈家公子最終迎得美人歸,賭客們可隨意下注。
短短一上午,下注沈家的賠率已高達八比一。
洛浮生懷揣着鉅款在賭場外排隊,她戴着一頂斗笠,有意壓低帽檐,黑溜溜的大眼睛時不時朝四周望望,生怕被人發現了身份。
她現在今非昔比,頂着“洛大師”的名號,可不能被人發現。
由於滕州府的居民們太過熱情,賭場特意另闢了一間小屋,每次只可進一人,一手交錢一手投注,屋外有專人候着,隨時更新下注情況與賠率信息。
等洛浮生從小屋中出來,擠出人羣后,便聽到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議論聲。
“哪個傻子投給沈家這麼多?”
“三百兩,這是沈家覺得太沒面子自己派人來下注了?”
“你管他誰投的,這賭擺明了謝家贏,下注沈家的越多咱們贏得越多不是!”
“……”
洛浮生摸鼻子,心中也忍不住嘀咕,三百兩?誰這麼大手筆?不怕賠死嗎?
嘖,賠死也不管她的事情,她穩賺就可以了!
一想到兩天後就會有翻倍的銀兩進賬,洛浮生就樂得捂嘴偷笑,好似已經看到白花花的銀山堆在眼前一般。
這下不僅翻修青桐書院的錢有了,李寡婦家小破院子也能重新規整,東街王家兒子參軍多年未歸,一家老小都靠着兒媳婦採桑養蠶過活,分給他們家些,還有西郊的孤老孫奶奶、北坊的劉書生……洛浮生正躲在一旁牆根底下掰着指頭數贏來的錢要幹些什麼,一個雄壯的身影出現在眼前。
洛浮生擡首,衝着那堵牆厚實的肉牆眨眼。
“嗨,李大捕頭,好久不見——唔唔唔——”話未說話,口鼻便被對方死死捂住,喘不過氣來的洛浮生用力拍打着對方。
李二虎瞪着洛浮生,提醒道:“可不敢亂喊,咱們滕州府就一個捕頭。”
洛浮生拼命點頭,等李二虎放手後,一腳就朝着對方的命根子踹去!
李二虎被踹了個正着,綠着臉縮成了一團,可見洛浮生下腳之狠,那是一點情面也沒留。
“幹嘛?突然來找我。”本想在氣勢上壓對方一籌的洛浮生髮現,李二虎這憨大個兒窩着腰也比她矮不哪兒去,嘴巴一撇,更加不痛快了。
“咳……”李二虎努力調整着聲音,“張捕頭有新的任務安排給你……”
“又是什麼需要‘忍辱負重’的好事啊?”顯然洛浮生對之前張捕頭與李二虎合夥暗算她的事情還耿耿於懷,趁現在“調和”謝穆兩家世仇關係的重任還在肩上扛着,她得好好拿一拿腔調。
李二虎用力搖頭,他咬着下脣,斷斷續續往外憋:“和、謝穆兩家、的婚約……有關係……”
聽到與謝穆兩家有關,洛浮生方纔正眼看着李二虎,問道:“什麼事?”
“沈家,鬧賊了。”李二虎深吸一口氣,終於站起身來。
“沈家鬧賊?”洛浮生挑眉,那沈家不是剛出了個官拜廷尉正的義子麼,什麼賊這麼不長眼往掌着司法大權的人家裡鑽。
“沈家報官後,沈廷尉親自去了衙門,要求請洛大師出手。”李二虎格外強調了“沈廷尉親自”幾個字。
姓沈的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幹嘛非得讓我去?誰知道他家真遭賊假遭賊?洛浮生託着下巴作思考狀,兩條細眉攪在一起,烏溜溜的眸子骨碌碌地轉來轉去,眼睛眨啊眨不停,跟夜空閃爍不止的星子似的,看得李二虎有些發怔。
這洛浮生的眼睛,怎麼跟他家小妹似的,又大又亮,琉璃似的,真好看。
啪嗒,一枚石子從天而降,正砸在李二虎額頭上。
“哎呦——”李二虎慘叫一聲,抱着腦袋望天。
洛浮生的思路被李二虎的叫聲打斷,不耐煩地白他一眼,揮揮手道:“走走走!”
“去哪兒啊?”李二虎一臉茫然,他還在納悶這天上哪裡來的石子。
“去沈家啊!”洛浮生兩手一背,大搖大擺朝衚衕口走去,“沈廷尉都親自請了,我這個小衙差敢不去嗎?”回頭一瞪還愣着不動的李二虎,“趕緊帶路,趁本大師還沒改變主意!”
李二虎連忙跟上,這洛浮生如今身份地位不一般,就連張捕頭都讓着三分,他可不敢得罪。
兩人出了衚衕,擠過賭場前的人潮,朝着城郊沈家進發。
行了約小半個時辰,沈家的宅邸出現在洛浮生的視野中。
與從商的謝穆兩府不同,沈家的宅子要簡樸許多,青漆的木門,門上懸着一塊牌匾,書着“沈宅”,筆鋒蒼勁,功底可見一斑。門兩側刻有對聯,上聯是“鬆存傲骨雪中立”,下聯是“梅豔舒枝風裡迎”。丈高的院牆裡探出幾枝紅杏,正羞澀地結着苞,等着天氣再暖些好笑春色。
李二虎主動去敲門,洛浮生則對着那幾枝紅杏發呆。
木門吱嘎一聲打開,迎出一個小童,頭扎兩髻,脣紅齒白,天真地瞧着李二虎:“敢問你找哪個?”
李二虎看着與自家妹子差不多大的小童,憨憨一笑:“我等是衙門的官差,奉沈廷尉之命前來查案。”
“是二爺請來的啊。”小童聽到沈廷尉便知曉了,讓開身子將二人迎進宅子,“兩位請進。”
小童前面帶路,洛浮生跟在李二虎身後左顧右盼,四處張望,將這路上的景色統統納入眼底。
比起闊氣的謝沈兩家府邸,沈宅可謂是充滿了書卷與浪漫氣息。碎石鋪路,石下刻意灑了草種,如今春意勃發,嫩綠的草芽編繪成了最自然的紋路圖案,比起那些用五彩石子拼湊的不知高明多少。路兩旁矮石假山與灌木看似隨意搭配,實則疏密有致,自然卻不顯雜亂,金燦燦的迎春,尋常易見的單瓣白山茶,成簇成簇的紅薔薇……各式初春便會綻放花姿的花朵點綴其中,可謂是詩情畫意。雖說大多還帶着苞,但已可預見待盛放時,會是怎樣一番美景。
這讀書的,與賺錢的,果然品味不一樣。
洛浮生嗅着空氣中隱隱帶着的花香,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她搓搓鼻子,暗自心想,果然她是個大俗人,比起花花草草來,更喜歡錢臭味。
小童將二人引到一處獨院,院門年數不少了,已顯破舊,好在結實,應該還能撐幾年。
“砰砰砰”三聲敲門過後,院裡傳來回應。
“何人來訪?”是個嬌滴滴的女聲。
“官府來的差人,二爺請的。”小童高聲回道。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院門吱嘎一聲打開,洛浮生從李二虎背後探出腦袋,瞧見開門的是個藍衫的姑娘。
長得極標誌,眼波如水盈,眉若遠山黛,比起穆曉晗來還多了幾分姿色,穿金戴銀的,卻也不是多好的款式與服飾,不是主子,也不是尋常的丫鬟。
藍衫姑娘朝着小童點點頭,待小童離去後,笑着看向李二虎:“麻煩官爺了,還要專門跑一趟,奴家先替二爺給官爺賠罪了。”
嘖嘖嘖,都能替“二爺”賠罪了,果然不是丫鬟。
洛浮生搖頭晃腦的從李二虎身後走出來,拽拽地道:“你們二爺呢?”
藍衫姑娘這才發現李二虎後面還站着一個,羞澀一笑,不好意思道:“奴家眼拙,竟未看到高人駕到,還請大師大人有大量,莫要與小女子計較。”
洛浮生嘿嘿一笑,上前一躥,拉了藍衫姑娘的手不放:“姑娘好眼力,我這還沒自報家門,你就知道我是誰了。”
“大師說笑了。”藍衫姑娘任由洛浮生色迷迷地摸着自己的手背,也不惱,“這整個滕州府哪個不曉得洛大師的大名,奴家若連這都看不出,二爺才該要將奴家逐出門去了。”
李二虎上前一步將洛浮生提到一旁,阻止了她的“色狼”行徑,面上帶着幾分紅暈:“姑娘,我們可否進去與沈廷尉一敘?”
“哎呦,看我,瞧見洛大師太激動了,竟把正事給忘了。”藍衫姑娘連忙將李二虎與洛浮生請進了院子。
陳舊的院門吱嘎一聲關上,將院裡院外的世界隔絕開來。
一道青色的身影出現在門外。
飛魄伸出手指輕觸了下了黑色的木門,一層淡淡的灰塵染上了指尖,還帶着些許剝落的漆色。
後宮裡的寵妃晚晴娘娘小產,御廷尉裡以六親不認出名的沈廷尉突然回家爲毫無血緣關係的弟弟的婚事出頭,這兩件事真的是巧合才撞在一起的麼?
如果他沒記錯,那位晚晴娘娘,原本也是姓沈的。
飛魄脣角微勾,似笑非笑,眯起的狹眸裡騰起幾分淡淡的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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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本章的重點,看標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