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浮生揣手坐在車篷裡,面前放着秦關月爲她準備的點心,但是她一點胃口也沒有。
她費盡力氣——還是在秦關月暗中幫助下,才找到的龍脈地點,秦關月竟然早就知道了——儘管只是猜測,要是想知道具體的地點,還是要依據地圖。
但是不開心!非常不開心!
洛浮生也不知道心底的那股子鬱結的情緒因何而起,總之就是對外面那個駕車的人充滿了怒氣,恨不得找個東西在他身上戳一百個洞。
真武山說是位於平渡城郊外,實際上延綿百里,護國觀更是位於真武山山巔,僅靠他們腳下的這輛篤篤慢行的牛車,大概要走個一天才能抵達山腳之下。
所以又行了小半個時辰,牛車停下,秦關月喚洛浮生出來。
洛浮生一掀開簾子,就看見了不遠處的暗影小甲和小乙,兩人各牽着一匹棕馬,旁邊還有一匹白鬃烏蹄的大馬。
“公子。”
兩人同時跪下,向秦關月行禮。
秦關月擡擡手:“等了多久?”
兩個人同時開口。
“半個時辰。”
“一刻鐘。”
洛浮生挑眉,這麼沒默契?
小甲小乙互視一眼,指向對方:“他撒謊。”
呵,互相甩鍋的時候倒是挺有默契,洛浮生忍不住想。
這時小甲看到了洛浮生,微微頷首:“洛道長。”
小乙看了洛浮生一眼,沒說話。
洛浮生知道自葫蘆澗一役後小乙就對她有了意見,不,或者可以說是在秦關月開始瞞着她助她一路尋找龍脈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看她不順眼了。
畢竟,秦關月會參與到葫蘆澗一役,甚至面臨生命危險,至少有一半原因是因爲她。
洛浮生理解小乙對她的敵意,從始至終,他們要保護的只有秦關月而已,而她不過是秦關月的一個附加品。
想到這裡,原本心中對於秦關月的那些鬱結,忽然消失得乾乾淨淨。
有什麼可怨言的呢?這個傢伙,做了那麼多,統統都是爲了她,只是爲了她。
只是,什麼時候他才能明白,她想要的並不是他自甘奉上的犧牲呢?
洛浮生正胡思亂想,秦關月已經牽着白馬走到她面前:“上馬。”
洛浮生一躍而上,牽着繮繩原地轉了一圈,看向兩位暗影:“他們也要跟着麼?”
“他們有別的事情要做。”秦關月拉住繮繩,一個借力坐在了洛浮生身後。
如此一來,二人就是同騎一匹馬。
洛浮生挑眉:“那不是還有兩匹?”
“小甲和小乙還要騎。”秦關月從洛浮生手中接過繮繩,輕踢馬肚,白馬悠悠小步前行。
後背緊貼着秦關月的胸膛,洛浮生臉莫名一紅:“那我要坐後面。”
秦關月低沉的笑聲迴盪在耳邊:“現在想跑,晚了。”
說罷一甩鞭子,白馬揚蹄嘶鳴,捲起塵土陣陣,飛速前進。
比起牛車來,騎馬而行速度不知要快上多少,已無選擇餘地的洛浮生只能依偎在秦關月懷裡,任他摟着自己顛簸一路的風塵。
待到傍晚時分,兩人終於趕到了真武山下的一家酒館前。
“今晚先在這裡住下。”秦關月下馬,又將洛浮生接下來,“明天一早我們登山。”
看樣子,他已經把她要做什麼都安排妥當了,洛浮生沒做掙扎,畢竟掙扎也沒有。
“我餓了。”她嘟着嘴撒嬌。
“先去吃飯。”他輕輕颳了下她的鼻子,將馬交給小二,牽着她的手往酒館裡走。
一間上房,晚飯是在房中用餐,因爲有早已將她喜好摸透的秦關月在,洛浮生連晚上要吃什麼都沒問。
用過餐,洛浮生一句無聊,秦關月又帶着她在山腳下的村落裡轉了一圈。
不知是不是因爲天氣漸漸轉冷的緣故,村子裡格外冷清,比起平渡城的宵禁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炊煙一滅,滿村靜寂,像是沒有活人一樣。
“怎麼會這麼安靜?”
“平渡城方圓百里,都是這麼一個景象。”秦關月道。
“平渡城裡我還能理解,畢竟天子腳下,都城所在。但是這裡離着平渡城這麼遠,爲什麼一到夜裡也會這麼安靜?”
“雖然離着平渡城遠,你可別忘了,這是在真武山腳下。”秦關月解釋道,“真武山上,還有個護國觀,皇城裡的那位對於護國觀,可沒那麼放心。”
“護國觀不是已經沒了龍脈的線索?”洛浮生小聲問。
“先皇在世時,護國觀主一番長談就說服了先皇將他心愛妃子的第一個孩子囚在了真武山巔,可見在皇族裡,儘管護國觀已經落寞,有些話還是不得不去考量的。”
兩人邊聊邊走,停在了一棵垂柳之下。
已至秋天,柳葉已落了乾淨,只留了孤零零的垂柳細枝在風中微微搖曳。
“月亮好圓啊。”洛浮生望着天邊高高升起的孤月。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秦關月接道。
“爲什麼一定要十六圓?”洛浮生回問,“十五爲什麼不圓?或者十七圓不可以嗎?”
秦關月失笑:“這個,你或許可以去問問護國觀的觀主,他說不定可以給你解惑。”
“你在護國觀有認識的人嗎?”洛浮生輕輕問。
“沒有。”秦關月依靠在樹幹上,細長的睫毛在月色下投映出一小片陰影,“護國觀,是我最不想回憶的地方。”
洛浮生靜靜地看着他,她很想知道當年他是爲什麼會被關在護國觀。
“是不是很好奇,我怎麼會被關在護國觀?”秦關月不愧是最瞭解洛浮生的人,只微微一搭眼,便知道她在想什麼。
“嗯。”洛浮生點點頭,“可以說嗎?”
秦關月朝着她招招手,在洛浮生走過來時將人擁進了懷裡。
洛浮生沒有推開他,在他向她招手的時候,不知是不是錯覺,她在他那雙褐色眼眸裡看到了憂傷的痕跡。
黑月公子也好,飛魄也罷,這個男人極少將悲傷的一面表露在她的面前。
護國觀大概真的是藏在他心底最痛苦的地方吧,就像是十年前梅家的那場災難一樣,也是她最不願意去回憶的事情。
“樑清是個皇子。”
就在洛浮生心想就算他不願意說也無所謂的時候,秦關月的聲音淡淡響起。
“儘管他被先帝視爲異端,終歸還是皇子,身上流着大梁的血脈,是先皇最寵愛的妃子所生。”
“後宮之中,母憑子貴,子亦憑母貴。若是說樑清是個沒有孃親的皇子,或許他一生都有可能被囚在護國觀,偏生他的母親瑾妃寵冠後宮,直至先皇病重,王皇后都將其視爲最大的敵人。所以,樑清只在護國觀被關了短短几個月,就被換走了。”
“本是異端,就該囚在護國觀以免禍事降臨,無奈寵妃不捨,先皇又無奈,於是就選了個折中的法子。”
“他們在民間選了一名與樑清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男嬰,在他額前點了一記硃砂,代替皇子關在護國觀裡。”
“那個可憐的嬰孩就是……你?”洛浮生有些驚訝,她之前甚至有過秦關月會不會就是樑清這樣的荒唐想法,沒想到事情竟然是這樣。
“可憐?”秦關月將洛浮生抱得更緊了,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柔,“你覺得我可憐嗎?”
“自幼就被迫與父母分離,被關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方,難道還不可憐嗎?”洛浮生依偎在秦關月胸口悶悶地道。
“在沒有見到外面的世界的時候,其實也還好。”秦關月道,“畢竟從小就被關着,所有人都告訴你不可以出去,你也出不去。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天空有多藍,水有多麼清,也不知道飛鳥可以展翅高飛,更不知道……在外面可以找到與我一樣的同類。”
洛浮生突然感到很心疼,垂在身體兩側的手不由自主的回擁住秦關月。
“還好,十年前遇到了你。”秦關月說到這裡,話語裡帶出幾分愉悅,“你是我除了那羣看押我的人之外,接觸的第一個人。”
“我當時就想,這狹小的屋子外面,除了不知名的鳥鳴之外,竟然還有這麼可愛動聽的聲音,好想知道她叫什麼,長什麼樣子。”秦關月輕笑着,“後來終於見到了,嘖……”
“你嘖什麼?”洛浮生嘟起嘴巴,“怎麼,你覺得我很醜嗎?”
“真瘦啊……怎麼會那麼瘦……”秦關月輕輕摩挲着懷中人的臉頰,褐色的眼眸裡露出幾分心疼,彷彿是想起來了兩人第一次在千波宮相見的時候,“師父將你帶回去的時候,你全身上下瘦得皮包骨頭,讓我恨不得變成個打氣筒,一口氣就把你吹成個胖子。”
洛浮生忍不住笑出聲,一拳砸在秦關月胸口:“你當我是豬嗎?說胖就胖?”
秦關月無奈道:“要是真能像豬一樣就好了。好吃好喝的供了這麼多年,還這麼瘦。”
“好了,說正事。”洛浮生捉住對方伺機在她身上動來動去吃豆腐的手,“你是什麼時候離開的護國觀?”
“新帝登基,真樑清被迎入都城封王侯,假樑清自然就沒必要繼續被關在護國觀了。”
如此說來,她遭難之日,也是秦關月重見天日之時了。
“那你是怎麼進入的千波宮?”洛浮生好奇道,秦關月在護國觀被關了那麼多年,十年前才被放出來。而她是在九年前被師父撿回的千波宮,短短一年時間,他是怎麼從一個樑清的替代品搖身一變,成了千波宮的黑月公子的?
“千波宮……”秦關月合上雙眸,“這些年,將我嚴加看管在護國觀的就是千波宮的人。”
洛浮生一愣:“這麼說的話,那當年……行偷天換日之法的……也是千波宮?”
秦關月沉默未答。
而這在洛浮生看來,就是默認。
“你其實是恨千波宮的吧?”洛浮生猶豫良久,還是問道。
“恨……談不上。”秦關月語氣輕鬆,“得失權衡之下,其實我要感謝千波宮。”
“爲什麼?”
“若不是他們,我怎麼遇到你呢?”
“難道我比知道你的家人是誰還重要嗎?”洛浮生睜大眼睛。
秦關月揉了揉洛浮生的頭髮:“以我現在的身份,你覺得,我若是去找,會愁找不到他們嗎?”
“不會。”洛浮生誠實回答。
“能找到,我卻沒有找,你覺得是爲什麼?”
“難道……他們已經……”洛浮生低下頭,她不想去觸及秦關月的傷心事。
秦關月輕笑,一手彈在洛浮生腦袋上:“他們肯定還活着,不僅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
“那你爲什麼不去找?”洛浮生抱着腦袋問。
“因爲他們啊……是主動把我送到千波宮手中的。”
洛浮生一愣。
她想起白天秦關月對不知道人的託詞。
——你是我的小兄弟,因爲幼時家中貧窮將你送了出去,如今才找回來。
——幼時被送走,又在外面吃盡了苦頭,如今突然被親生父母找上門來,怎麼可能輕易接受?
原來,那個被真正送走的小兄弟,是秦關月。
“你……就沒想過要去問問他們,爲什麼要把你送走嗎?”
“問了如何,不問又如何?”秦關月道,“家家有本難唱的經,我本已經做好不管他們有什麼理由,都不願再與他們相認。又何必去給自己出難題?”
“那如果……是他們找上門的呢?”洛浮生小聲問。
“不會的。”
“這麼肯定?”
“嗯。”秦關月揉揉洛浮生的頭髮,“你就這麼想讓我去和他們相認呀?”
“畢竟是……親生父母……”洛浮生小聲道。
她能理解秦關月的心情。
剛剛出生,就被親生父母所拋棄,不管是什麼理由,爲他好也罷,爲了整個家庭的生計也罷,作爲被丟棄的那個,他有權利去選擇要不要面對他們。
但是比起徹徹底底地失去,她更希望他們還好好地活在這個世上。
比起有得選的秦關月,她已經連選擇的權利都被剝奪了。
“怎麼了?”秦關月敏感地察覺到洛浮生情緒的低落。
“沒事。”洛浮生搖搖頭,“我們回去吧,我有點困了。”
“嗯。”秦關月拉起洛浮生的手,帶她回酒館。
朦朧月色下,黑衣的男子牽着清瘦的少年緩步而行,情形有些詭異又有些說不出的和諧。
幸而村中早已靜寂無人,無人看到這般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情景。
回到酒館,秦關月喊了小二準備熱水,親自守在門外把關,要洛浮生先行洗浴。
洛浮生粗粗洗過,喊來小二再換水,換秦關月的時候,秦關月在房裡拉了一道簾子,讓洛浮生坐在簾子那邊,陪着他。
洛浮生聽到秦關月下水的動靜,好奇道:“你洗澡的時候,會把易容撤掉麼?”
“怎麼會問這個?”
“就是突然想起來的。”洛浮生嘀咕道,“其實那個易容的法子,我就用過一兩次,持續的時間也不長,總覺得時間久了對身體不好。”
“嗯,確實會有一些後遺症狀。”
“如果長時間用鍼灸之法刺激穴位來易容,會怎樣?”
“根據現在已有的反饋,不少使用者會出現面部麻痹,有時候五官會不受控制的發生變化。”
“不受控制?怎麼個不受控制法?”洛浮生好奇。
“比如嘴巴突然開始不停地抖動,或者眼睛斜視等等……”
洛浮生想象了下秦關月斜睨人的表情,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和我在一起,又不需要面對外人,你還是把易容去掉吧。”
生怕秦關月也得了那些後遺之症,洛浮生勸道。
“放心,不會的。”秦關月笑着說。
兩人同睡一間房,和在陳府時一樣,洛浮生睡在內側,秦關月睡在外側。
她面朝裡,將後背留給他。
他枕着手臂,直到她呼吸趨於平穩,似是睡熟了,才微微起身,在她脣角落下輕輕一吻。
便是這輕輕一吻,洛浮生睜開了眼睛。
秦關月身子一僵。
洛浮生勾住了秦關月的脖子,回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