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軒出乎意料的鎮定開口:“薇薇, 過來!”
睿軒有足夠的自信。
他可以彌補錯失的時光,可以給她輕鬆快樂的日子,在她累了、病了、難過了可以給他一個堅實的臂膀靠一靠, 在她的至親病重時爲她分擔出錢出力。
選擇伴侶不僅是選擇一個人, 更是選擇一種生活方式。
這個抉擇將決定上一代人的快樂, 這一代人的幸福, 下一代人的未來。
他相信, 聰明如她,在長輩的壓力下更能夠做出理智的抉擇。
睿軒的淡定與自信讓采薇驚異於命運的捉弄。
很多時候,在最愛一個人, 最想擁有一個人的時候,會許下“一輩子”云云的誓盟。
遇到睿軒的時候, 她以爲會愛一輩子。
他和她人結婚, 她痛徹心扉, 恨他娶的人不是自己。
而遇到子墨的時候,又以爲一輩子。
現在這個心願換成以前那個心願, 她沒想到命運如此開玩笑。
原來一輩子真的只是個一廂情願的美好心願,采薇的心鈍痛無比。
“無論如何,我尊重你的決定!”
背後傳來子墨的聲音,嘶啞虛弱,聲音輕得讓人心痛。
采薇稍微穩定了情緒, 抑制住眼中淚水, 轉身, 向子墨一步一步緩緩走去。
子墨的心驟然驚跳着, 焦灼的目光緊隨采薇的身影。
睿軒錯愕!
采薇爸爸氣血上涌。
子墨的心怦然跳着, 柔腸百轉,可是觸及她眼中晶瑩復又揪心。
她如果爲了自己衆叛親離, 他的心將永遠背上枷鎖。
可枷鎖在她握上他冰涼的手時頓時消彌:“對不起,子墨!請你理解我,我不能……”
話未說完,采薇就再也抑制不住滿心悲傷,淚如雨下。
采薇爸爸聽到女兒的決定,如釋重負。
睿軒聽到采薇的話,心定。
而子墨被采薇的話擊中,整個心像被掏空了。
他的眸中滿是難以置信之色,震驚地緊盯着她。
上一刻尚沉浸在重逢的喜悅,在溫柔甜蜜中猝不及防地被猛地捅心一刀,未練習過分手的子墨沒法突然接受這樣的結局。
“對不起,我不能想象沒有親人祝福的婚姻,對不起,子墨,對不起….”
采薇哽咽着反覆說着“對不起”,淚水決堤。
她滿心的悲慟。
孝義難擇,對得住父母長輩,只能對不住子墨。
做出這樣的決定她何嘗不悲傷欲絕。
許久,子墨闔上眼瞼,滅了眼中最後一絲希望之光,痛苦地別開臉,不再看她。
嘶啞的聲音裡有無限淒涼:“我……理解,我都理解的!”
世俗的目光終究逃不過。
他如何能不明白十月胎恩重,父母之命不可違?
他一句重話沒有,一如當初因她失職被松果蜥咬傷後毫無抱怨。
采薇握緊他的手,深深地直看着子墨痛楚的眉眼,感受着這憔悴面容下那顆良善、包容的心。
子墨心如蟻嚼,呼吸不暢,胸口沉重地起伏着。
“祝你幸福”這四個字在心間苦澀醞釀,終是沒吐出來。
喉頭一絲腥甜,他拼命往下嚥,可心口鈍痛不斷漫溢,身體終究背叛了他隱匿的情緒。
死寂癱瘓的雙腿開始不受控制地僵硬並抖動,雖然有棉被掩蓋,可終究能看出下面的異樣。子墨連忙身子往前探,用手臂力量按住雙腿,可腿的抖動頻率越來越大。
采薇驚慌,轉頭說:“爸爸,我已經做出決定了,不會食言。你和睿軒先回去。”
不想將子墨的殘缺疼痛、無助暴露於父親與睿軒面前,采薇無助地紅着眼眶讓他們先出去。
病房裡終於又只剩了他們兩個人,漸漸安靜下來,可以聽見空調吹出暖風的呼呼聲。
暖風終究抵不過俗世萬種寒涼,暖不起心。
子墨痙攣了很久,采薇只是雙手不停幫他按摩僵硬的腿和腰,一邊啪嗒啪嗒落淚。
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橫亙在他們中間。
悲愴卡在了咽喉裡,她發不出聲音,似乎自己的呼吸也停在此時。
痙攣結束,子墨靜靜躺着,緊閉着雙眼,眉頭微蹙,呼吸輕淺。
看似平靜的表情看不出痛楚。
而他的睫毛在微微顫動,采薇知道他沒有昏迷。
她倒是希望他能失控,大聲呵斥她,發泄出來:“林采薇,你怎麼能這樣對待我們的感情?你當我是什麼?”
那樣,或許她會好受些。
可他一句斥責的話都沒有,他竟明白她的顧慮,一個人默默吞下所有情緒,半點不叫她難做。
他愈是這樣,她的心越揪得發緊。
他這樣地好,這樣的體貼理解,而自己只能顧及親情孝義,揮劍斬情絲。
她覺得這樣的自己自私又醜陋,配不上這樣的他。
她輕輕拿起住他蜷曲的右手放在脣邊輕吻,一手輕柔地愛撫他憔悴的面龐與短硬的胡茬,希望他能睜開眼睛再看看她,再主動和她說說話。
“扣扣”傳來清脆的敲門聲。
采薇一看,是醫生來查房。
醫生看了眼牀上似在休息的病人,做了個去外面談的手勢。
采薇跟着醫生往外面走,把門關上前,她看了一眼他蒼白的面容。
門輕輕合上後,子墨幾不可聞地嘆息一聲。
若心不動念,則與世無傷。
他曾以爲看到了夢想極樂的縮影,愛的狂喜如此有力令他生出貪愛與瞠喜。
妄念心生,則身亦妄,在一念之私的妄境中愈陷愈深。
希望寂滅,他似被打入無底深淵。
求不得,放不下。
食髓知味後,如何能斷念禪定,情我無勾牽?
事已至此,步步緊逼,緊緊握住手中沙,只會令沙流得更快。
他能做的只是攤開手心,任沙選擇自己的流向。
“病人的X線和B超報告都出來了。”醫生晃了晃手上的體檢結果。
“報告結果怎樣?”
采薇扶牆幾乎站不穩,這些天一個接一個的意外讓她已經快崩潰。
她難以想象這個時候子墨的身體出了大問題,她要怎麼心安。
“情況不好。”
采薇的心突突一跳!
醫生指了指B超,聲音低沉:“強回聲後伴聲影,這個膀胱下結石可隨體位移動。現在已經出現血尿症狀,應該下尿路已經被結石梗阻,而且有併發炎症。病人高位截癱,下|半身沒有知覺,所以感覺不到尿痛,之前也不容易查出來,但是要儘早排除梗阻,否則尿路長期感染可造成膀胱周圍炎、穿孔甚至癌變。”
采薇聽了心的都擰緊了,神經突突地跳。
她強作鎮定,接着問:“現在碎結石的最佳方案是什麼?”
“氣壓彈道碎石術,但是碎石後相對麻煩。”
醫生看病人憔悴成那樣,揣測怕是家屬不上心。
“直接用最好最無痛的方法吧,費用我都能承受。”
儘管爲外公的病支出大筆積蓄,可是她不忍子墨再受半點身體上的痛楚。
“那就鈥激光碎石。那就儘快繳費,安排手術!”
醫生看家屬也不像怕花錢的,覺得有些納悶。
“好。”采薇有氣無力地應道。
“等他做完手術休養好了,你們就斷了,也別藕斷絲連,叫人家誤會!你外公這邊暫時你兩個表妹輪流守牀。”
看女兒做了妥協,采薇爸爸也沒逼得太緊,默許她出入醫院。
爸爸的話已在意料之中,采薇不置可否,一臉失魂落魄。
醫院病房,白色的牀單與子墨蒼白的面色幾乎融爲一體。
激光碎石手術已經做完。
幾日下來,子墨越發顯得消瘦,下巴尖了不少。
子墨的左手背上一片烏青,那是吊針打多的原因。
輸液架上消炎的點滴沿着細管緩緩地注入子墨右手的血管。
爲了不每天扎針,纖細蒼白的手臂上就固定了這個針頭。
看到這個針頭,采薇的難過的想痛哭一場,可又怕吵醒子墨。
采薇給他的手下墊了只小的電熱水袋,讓他能否暖和一些。
他的眼圈烏青,她知道他這幾日睡眠淺,沒睡好。
她整夜地守着他。
可有的時候他清醒着,卻也是閉着眼,不願講話。
采薇的心絞的疼痛,可也不知道怎麼安撫自己心愛的子墨。
她沒有割捨親情的勇氣,就不敢給他任何希望,希望多了就會失望。
突然,子墨眉頭緊蹙,發出幾聲低低的呻|吟。
“子墨,你怎麼了,你哪裡疼?”采薇忍不住輕搖子墨的手背,聲音裡帶了些哭腔。
子墨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來,他睜開眼,看見采薇關切的神色,眼中閃過一絲欣喜,隨即又恢復了落寞憂傷,轉過臉去。
明明下|半身沒知覺,可下腹部卻似傳來陣陣的痛楚。
他倒抽一口氣,咬緊牙關,硬是將呻|吟關在脣齒中。
關心則亂,采薇見他神色疏離,眼眶不禁紅了起來:“你不理我沒關係,身體最重要。你不願再看見我,那我現在就走……”
采薇說着就嚶嚶哭起來,起身往門外走,想去叫醫生。
子墨看到她轉身而去的背影,神色激動,雙手手腕死命撐起無力的上半身,忍住腹部傳來的痛楚,想拉回采薇。
可他看到自己無力的下|半身,和遠在牀尾的輪椅,頓時無助而絕望。
這樣的自己還有什麼資格照顧她一輩子。
他頹然地身子往前一傾,上半身直直地栽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手上未拔的吊針帶動了輸液架“噹”的一聲重重砸在他背上。
采薇聽到背後傳來的巨響一驚,回頭一看,驚恐地看見子墨滿頭大汗,艱難地撐着手背,輸液針已經被拔起,子墨的手背被劃出了血。
導尿管從私|處脫落,那輸液架的頂端已經將茶色的尿袋壓破,地上狼藉一片。
采薇再也不管不顧,跑過去蹲下身子,扶起輸液架,心疼地環住子墨瘦削的腰,眼淚大顆大顆砸進了子墨的脖頸,灼熱滾燙。
“別…….別哭,我不疼”子墨強忍着疼痛,終於嘶啞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