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嗶”一聲, 啓明星的地下牢門突然打開,機甲車的強光刺眼地打進來,圖蘭衛隊長堅硬的軍靴敲在地上, 像落下來的槍聲一樣, 她目光一掃牢房裡, 飛快地對了一下個人終端上霍普的照片, 鎖定了目標, 見以那個霍普爲中心,一圈囚徒都伸着脖子,屏息凝神地聽他說話, 圖蘭的眼角輕輕地一眯,遮住眼睛裡泛起的冷意。
隨後她彬彬有禮地一擺手, 命人把強光關上。臉上擺出微笑, 像個客客氣氣的女秘書, 雙手扣在身前,輕聲細語地走過去問:“請問您是霍普先生嗎?”
兩鬢斑白的中年男人看了看她, 不卑不亢地站起來:“是我。”
“沒有惡意,霍普先生,是這樣,我們找到了您救助過的人,但現在問題有些複雜, 這裡可能面臨擴散……”圖蘭當着一室偷聽她說話的囚犯, 似乎只好語焉不詳, 聲音又輕又急, 像個焦慮得話都說不清的小女孩, 她細聲細氣地懇求道,“病人提到了您名字, 可不可以請您幫個忙?”
霍普一愣,好像立刻反應過來“問題”和“擴散”指的都是什麼:“怎麼會?貴部沒有這種常備抗體嗎?”
圖蘭咬了咬嘴脣,滿是難言之隱,低聲下氣地一低頭:“請您幫幫我們,平民是無辜的。”
霍普雖然不明所以,還是匆忙衝衆人揮了揮手,頗爲客氣地一整衣冠:“好的,沒問題,我知道得不多,請您儘管吩咐,他們畢竟也是我帶來的。”
同一時間,週六大步闖進自衛隊駐紮的軍營,尖銳的哨聲把所有人都叫醒過來。
“集合!”他急喘了口氣,“快起來,穿好隔離服,跟我走!”
銀河城進入漫長的深夜,而第八星系邊緣的小小基地剛剛黃昏,第八星系自衛隊行政樓下,留守的黃鼠狼剛收隊,驀然聽見整條街區的音響設備都開始“呲啦”作響,他疑惑地擡起頭,看見蓮花形狀的多媒體屏幕上閃了幾下,隨即,福柯的臉出現在上面。
“兄弟姐妹們,”她一嗓子叫亮了不少燈光,人們紛紛從窗口探出頭,望着立體屏幕上的女人,“手足同胞們,我們是第八星系自衛隊,第八星系就是我們的故土,我們在最糟糕的時刻依然留守這裡,現在,是請求諸位再次爲八星系站出來的時候了。”
湛盧從重三上卸下,化作人形,攜帶了巨大的超級電腦處理器,直接穿過空間場,精準地降落在被隔離的工廠地下室門口,一排虛擬屏幕從他身後一字排開,湛盧罕見地沒有廢話:“先生,陸校長,已經鏈接到銀河城內網、註冊個人終端數據庫,請給我下一步的指示。”
“防止病毒擴散是現階段最重要的任務,”陸必行遠程聯繫着奔波的自衛隊和白銀九,“諸位,我們現在做的一切,有可能都只是虛驚一場的無用功,但萬一有一點疏漏,很可能就是致命的,不要挑戰病毒的無孔不入。”
他說着,無數代表個人終端的小紅點在湛盧的虛擬屏幕上閃過,病毒攜帶者韋伯斯特四十八小時內經過的地區全部被排查,小紅點們隨着時間變成一根一根纏繞的紅線,讓人眼花繚亂,城市、街區的實景圖時空回溯似的閃過,湛盧的處理器強大無比,這點數據絲毫不在話下,每一個定位成功的目標,就會同步到徹夜不眠的自衛隊或者白銀第九衛手上,一隊一隊的士兵穿着隔離服,來到機甲車進不去的小巷,搜索可能接觸者,看不見的敵人刀刃高懸。
而地下倉庫的另一側,病人們已經睡着了,連於威廉都撐不住,躺進了醫療艙,醫療艙雖然對彩虹病毒束手無策,仍是盡忠職守地爲他們的生命注入最後的動力。
尖叫的烏鴉從夜空中隕落,立刻被從銀河城醫院徵調來的防疫機器人鏟走,一排消毒車從舊工廠附近出發,不斷噴灑着消毒試劑。
圖蘭急匆匆地將霍普半拖出牢房,消毒小隊的臨時負責人接通她的個人終端:“衛隊長,消毒劑預計會在一小時之內告罄,目前也無法確認傳統消毒劑是否能殺滅變種的彩虹病毒,請您儘快指示——”
霍普吃了一驚:“他說什麼?彩虹病毒發生了變種?”
圖蘭深吸了一口氣,啓明星上夜涼如水,颳得她一雙忙亂的肺部生疼。
“我的將軍哎,”她想,“白銀第九衛什麼時候幹過這種後勤的事,專業不對口啊!徵調所有醫療物資——除了銀河城和周圍幾個城市中快倒閉的醫院,我還能去哪徵調?”
第八星系,她人生地不熟,兩眼一抹黑,而在醫療艙已經足以應付大多數傷病的當代,白銀第九衛爲了精簡人員,根本沒有配自己的專業隊醫,就算徵調來一千個醫療艙,沒有人能去解讀這個變種的彩虹病毒,醫療艙除了亮紅燈和打營養液以外,到底還有什麼用。
就在這時,前方突然傳來嘈雜,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傳過來:“衛隊長!”
圖蘭一擡頭,見薄荷上氣不接下氣地朝她跑過來:“衛隊長……獨眼鷹大叔……我……我們攔不住他……”
下一刻,不遠處響起槍聲,薄荷狠狠地一哆嗦,所有白銀衛的槍口全都提了起來,指向來勢洶洶的獨眼鷹。
薄荷驚呼:“別動手!”
自從白銀九空降,獨眼鷹就一直不大在人前露面,除了總像個雞媽一樣圍追堵截陸必行,不讓他圍着林靜恆轉外,他就像個壞脾氣的退休老貓,滿臉不高興地找個牆角一蹲,並不關心外界,即便氣急敗壞,也懶得伸爪子去撓兩尺以外的人。
而直到這時,圖蘭才突然意識到,這個人從小在凱萊親王的高壓暴/政下長大,是經歷過戰爭、在刀尖上舔過血的。
獨眼鷹的胸口頂着白銀九的槍口,熟視無睹,腳步不停,徑直往裡闖。
圖蘭厲聲喝道:“幹什麼,都放下槍!”
白銀第九衛的士兵們集體立正,收起激光槍,把獨眼鷹放到了她面前。
獨眼鷹異色的雙瞳裡帶着血氣,提槍衝到圖蘭面前,問她:“林靜恆那王八蛋人呢?”
圖蘭瞥了一眼他的神色,心說,今天鬧不好得替老大挨頓揍。
“將軍和陸校長一起隔離在那邊,”圖蘭斟詞酌句地說,“這件事我跟您解釋……”
獨眼鷹“喀拉”一聲,把激光槍的保險拉下來了。
圖蘭閉了嘴,希望獨眼鷹看在她是個美少女的份上,打人別打臉。
可是出乎意料的,獨眼鷹並沒有動手,只是將激光槍放回腰間,問她:“你們要什麼?”
圖蘭:“……”
她一瞬間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問你話呢,要什麼?”獨眼鷹不耐煩地提高了嗓門,“林靜恆還真以爲他在這呆了五年,就摸清了八星系的門衝哪邊開了嗎?醫療設備、物資、能擺弄病毒的人,你們弄得到嗎,啊?”
圖蘭差點跪下叫爸:“要!都要!有多少要多少!”
獨眼鷹重重地哼了一聲:“給我人!”
圖蘭痛快地說:“三艦所有人、四艦一排,全體跟他走,從現在開始,全權聽陸先生指揮,他讓你們幹什麼就幹什麼,不用向我請示!”
獨眼鷹轉身就走。
圖蘭連忙說:“等等,陸老師那邊,你不用擔心……”
獨眼鷹腳步一頓,異色的雙瞳直勾勾地回頭看了她一眼,一字一頓地說:“他要是真出了什麼事,林靜恆賠不起,這點你們將軍自己心知肚明,我不擔心。”
白銀第九衛行動迅捷,很快,整裝的兩隊小機甲就跟着個第八星系的著名混混,飛往死水一樣的第八星系。
除了被炸燬的凱萊星、北京β星和白鷺星外,這裡還有很多黯淡的行星,很多黯淡的人,他們行屍走肉似的活在夾縫裡,聞到暴風雨的味道,就夾起尾巴,惶惶地數着日出日落。但獨眼鷹知道,這裡並非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無可救藥要的。
很多人都曾經想過要成爲英雄,只是後來他們見慣了英雄的下場,這才成了花天酒地軍火走私販,成了碌碌無爲的星際公務員,成了各個星球上吃喝玩樂、麻木不仁的黑/社會份子。
新星曆一三六年至二七六年,一百四十年光景,滄海桑田,小行星帶的星子誕生,繼而又煙消火散。
他們和這個星系都老了。
獨眼鷹順着精神網放出視線。
他想:“我還能再讓你們幫我一次嗎?”
“變種彩虹病毒的實驗材料應該是被我們無意中毀了,傳統的抗體無法起作用,傳統的消毒、滅活和阻斷效果未知,”圖蘭飛快地對霍普說,“現在說抱歉是晚了,我們真的沒有醫療研發能力,只能寄期望於罪魁禍首的備份,如果找不到新彩虹病毒的檔案材料,如果變種病毒在我們不瞭解的特性的情況下擴散出一點,啓明星上十八億人口就算完了!”
霍普面色凝重:“對不起,是我思慮不周,我沒想到彩虹病毒居然是變種,這些人簡直喪心病狂……你讓我想一想。”
圖蘭非常能屈能伸得很,她一邊想:“等這事過去,老孃就打斷你的腰。”
一邊真心誠意地給了海盜一個九十度鞠躬:“先生,全靠您了。”
“衛隊長,別這樣,”霍普連忙拉住她,“我們的先人流亡域外,篳路藍縷,爲的是全人類的福祉,數千年的傳承裡教我們的都是敬畏生命,不是不擇手段地爲了自己擴張而傷害同類。”
這個反烏會的邪教分子出乎意料的文明,氣急敗壞也不說髒話,他皺着眉,在原地亂轉了幾圈,突然下定了是什麼決心似的,狠狠一咬牙:“衛隊長,這對我來說是個艱難的選擇,請您仔細聽我說,這種背叛組織的話,我真的不一定有勇氣說第二次。”
圖蘭眼睛一亮,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陸必行喘了口氣,讓湛盧自動運行,坐下來休息片刻。
“你覺得怎麼樣?”
林靜恆搖搖頭,目光沒有從個人終端屏幕上離開,那一邊,圖蘭正在對他彙報着什麼。
陸必行呼出口氣,打在面罩上,隔離服的面罩上有防水蒸氣附着功能,水汽很快就散了,不會覺得憋悶,如果於威廉的描述沒問題,通過接觸、空氣傳染的變種彩虹病毒潛伏期應該是一到兩天,此時剛過去一宿,他還沒有任何感覺,但病毒有可能已經充滿了血液。
陸必行從得知消息開始之後,腦子就沒停過,分析林靜恆的指令如何執行,反覆回憶於威廉的話,恨不能把他的每個標點符號都拉出來排查個遍,繼而又眼花繚亂地和湛盧與衆人一起搜索可能感染人羣。
這會一閉眼,眼前都是繞來繞去的紅線,他放空了一會,感覺到被自己刻意屏蔽的思緒報復似的上涌,幾乎要把他溺斃在裡面。
一開始,他沒把彩虹病毒當回事,因爲這是一位熟悉的老朋友,像古時候出過痘的人看待天花,知道嚴重,但並不覺得可怕。
可是後來,事情一件接一件地不對了,先是變種,隨即是得知運送中的病毒實驗室被林靜恆意外擊落。
平心而論,在陸必行看來,此時並不到走投無路的地步,但是一樁一件都隱隱露出了厄運的行跡,讓一個唯物主義的無神論者也不由得不安起來。
林靜恆切斷了和圖蘭的通話,正好擡頭,和他目光碰了一下。
陸必行呆呆地看了他一會,突然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地說:“將軍,如果能脫下隔離服,我能親你一下嗎?脫下隔離服只有兩種情況,要麼是我們都沒有被感染,死裡逃生,一點特別的慶祝不過火吧?要麼是我們都被感染了,死到臨頭,我就剩這一個願望了。”
“我不會讓你死的,”林靜恆站起來一伸手,“湛盧,我需要一架沒有人,消毒設備完備的機甲。霍普方纔交代,他奉命轉移實驗室的命令是反烏會核心組織下達的,他方纔給出了反烏會老巢的座標和路徑。”
陸必行剛放任自己沉溺於情緒,就被林靜恆強行拽出來了,一愣之後,他問:“你相信他?你不怕這是個陷阱?”
“他主動接受了圖蘭的測謊,”林靜恆頓了頓,“第九衛隊作爲白銀十衛先鋒,攜帶的測謊技術與設備應該是聯盟頂尖的,但爲防小概率事件再次發生,這次我會單獨過去……”
陸必行立刻要出聲反對,被林靜恆一擡手打斷:“調查和做賊不需要太多人,我帶一個湛盧夠了――你聽說過著名的萊昂要塞之戰嗎?”
萊昂要塞之戰――是陸信之前,聯盟派兵試探第八星系,突襲七八星系之交的萊昂要塞,在凱萊親王的腳趾上紮了一顆釘子,試圖以此爲跳板,全面進攻第八星系,最後失敗了。
凱萊親王攻打萊昂要塞,用自動駕駛的機甲載着手無寸鐵的平民做先鋒,聯盟軍萬萬不敢對着哭泣的平民下導彈,只好掠奪對方機甲權限,試着捕捉……結果捕到了一羣攜帶各種致命病毒的“人體生化炸彈。
猝不及防的聯盟軍損失慘重,之後又遭隨後趕到的海盜武裝機甲隊打擊,被迫撤離萊昂要塞,在這場對峙中失敗,繼而也推動了“綜合抗體”的研製。
“我以其道還其身一次。”林靜恆說,“湛盧,處理器留下,搜索繼續,我們走。”
陸必行一把拉住他:“搜索可以自動運行,我要跟你去。”
林靜恆:“不……”
“如果是我一個人困在這,我可能要一邊寫遺書,一邊強顏歡笑;如果是你被困在這,我可能已經哭了。”陸必行說,“但我們一起,我覺得不管怎麼樣,都是可以面對的。就算生死有命,真的走投無路,能和你一起走到最後一秒,大概也是最幸運的死法了……當然,我知道你肯定不這麼想。對不起,我長這麼大,第一次說這種損人利己的自私話。”
林靜恆好像被他這近乎莽撞的坦率鎮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陸必行自嘲一笑:“愛情中,紊亂的荷爾蒙帶來歇斯底里的獨佔欲,嫉妒和貪得無厭的欲/望,我還沒有體驗全套,已經變得有點面目可憎了,再次抱歉……如果你討厭我一點,會不會感覺壓力小了一點?”
林靜恆絕對是個死到臨頭面不改色的人,陸必行至今記得自己驚險地把他從爆炸的機甲裡撈出來時,這個人醒過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朝他發脾氣。
死亡,對他來說算什麼呢?
關係沒到那種地步,陸必行還沒來得及挖掘,只是浮光掠影地看個大概,已經覺得非常難以忍受。
可是以林靜恆的城府,竟能被自己觀察出他在慌亂,隨便排除一下也知道爲了什麼。
隱秘的受寵若驚與明確的心如刀絞交織,簡直讓他呼吸不暢。
陸必行:“我要跟你一起去。”
十五分鐘後,一艘僞裝成微型載客星艦的小機甲飛離了啓明星,這一趟航程將長達二十多個小時。
同時,一隻麻雀飛到了銀河城,落在一戶人家窗臺上,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四十八小時前,它曾在一處舊工廠外撿食過垃圾。
窗戶打開,一個營養不良的小女孩墊着腳,遞給鳥羣們一把麪包屑。
鳥兒們嘰嘰喳喳地跳過來,其中一隻啄了女孩沒來得及縮回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