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墨脫山區之後,卓木強巴多次將多吉交到自己手中的玉蠶拿出來觀摩,看過之後,又躊躇着將它放入口袋,過一會兒,又拿出來。亞拉法師看在眼裡,勸慰道:“沒關係的,那個女娃娃很堅強。而且,工布村的村民都對你的聖使身份很認可,她知道多吉是爲了救聖使而遭遇不幸,心裡或許就不會太難受了。”
卓木強巴道:“可是,正因爲如此,我才更加感到難辭其咎啊。”
張立拍拍卓木強巴的手臂,岳陽也揹着大包,關切地看着卓木強巴,眼中是一種鼓勵。
卓木強巴點點頭,又將那玉蠶收起,繼續向前。
岳陽盯着玉蠶道:“奇怪,我從來沒見過如此逼真的玉蠶,好像就是一條真正的蠶一樣。”
山漸青,天漸朗,遠離了喧囂和迷茫,快到天地邊際的時候,工布村就遙遙在望了。那一抹紅霞依舊守護在村口,一如既往地紅似驕陽滴血,融入遠遠的青山碧水,彷彿亙古以來就存在的一幅畫卷。
走得近了,卓木強巴步伐漸沉,他眼前彷彿已經出現了那個俏生生佇立在村口、身着火紅氆氌袍和頭巾的小女孩。當羊羣早已規矩地回了村莊,她卻依然有些不捨地望着東方,似乎在等什麼人。只是,她等的那個人,再也回不來了。
那幅紅衫白羊映着藍天白雲的畫面,讓卓木強巴的心緊緊地揪在一起。
當他們行至村口,只見那眉清目秀的嘎嘎,還是那樣有些怕生地佇立在村口,好像瘦了;一襲火紅的氆氌袍好似那天邊的雲霞,只是頭巾已解,秀髮流雲般垂下來;她的手掌套着皮墊,腰間圍着皮圍裙,膝前有護膝,腳上無鞋,露出一雙纖細無瑕的秀足。卓木強巴心中咯噔一下,這套裝束他太熟悉了,這是磕長頭的工具。這種原地磕長頭通常是藏民爲還願或祈求保佑而做的儀式,按信徒教義來說,至少需要赤足連續磕上一萬次纔算心誠,在磕長頭時心無旁騖,猶若無人之境。
只見嘎嘎雙手合十,閉着雙眼,把手高高地舉過頭頂,再緩緩地放下來,觸及額頭,再觸及嘴脣,接着是心口,經過三條通往靈魂的通路,慢慢跪下匍匐全身,額頭觸地,用盡全身力量讓身體去親吻那片神聖的大地。
遠遠地看到她額頭中心有個微微突起的印記,走得近了,才發現那竟然是一個老繭,卓木強巴的心顫動了一下:每天要反覆磕多少頭,才能把頭上磕出老繭!
一看到這樣的場景,連張立和岳陽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一行四人揹着厚重的行囊,默默地注視着嘎嘎,心中充滿愧疚地,看着她那柔弱纖細的雙手高舉過頭頂,擊掌,緩緩放下,觸及額頭、嘴脣、心口,慢慢跪下,匍匐,手臂伸直,額頭及地,再站起來,嘴裡唸唸有詞,一次,又一次。那一刻天地無聲,清風蕭瑟,只能聽到擊掌時皮墊發出異常清脆的響聲,“啪,啪,啪……”就像皮鞭抽打在卓木強巴的臉上。嘎嘎站起來時,就像一位肅穆的聖女,顯得那麼高貴、聖潔,她心中的思念,都轉化爲那“啪啪啪”的祈禱之聲,充盈於天地之間。
好幾次,每當看到嘎嘎站起身來,張立和岳陽都想扭頭便走。這個事情應該交由強巴少爺獨自去解決,那張醫生生的俏臉所流露的那種平靜和堅毅,他們實在不想再看下去了。他們不敢想象,如果嘎嘎知道多吉已經…手機訪問:wàp.①??⑹…不知道她會怎麼樣。
不知道是四人的腳步聲帶來了驚擾,還是他們擋住了光線,或是別的什麼感應,嘎嘎突然睜開了眼睛,那雙秀目明眸張開的一瞬間,都叫人不敢正視。“啊!是聖使大人!”嘎嘎有些羞澀地停止了磕長頭,將手背藏起來,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卻關切地看着卓木強巴身後究竟有幾人。
卓木強巴原本想露出一個和藹的笑容,但嘴角咧了咧,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更別說笑了。其餘的人也都不苟言笑地默立在一旁。嘎嘎似乎猜到幾分,她沒有說話,鼻尖卻先紅了。“多吉呢?”她似乎用了很大力氣才問出這三個字來。
不待卓木強巴回答,嘎嘎又似恍然道:“對不起,請聖使大人稍等,我還差幾個就好了。”又閉上雙目,雙手高舉,嘴裡念道:“曩謨三滿多母馱喃,阿鉢囉底賀多舍娑娜喃,怛侄他,唵,佉佉佉呬佉呬,吽吽……”眼睛裡晶瑩的淚滴滾出,隨着匍匐而滴落沃土。
“……盡此一報身,同生極樂國!”念畢,嘎嘎站定,兩行淚未乾,胸口還有些微抽搐,但眼中悲切已有收斂。“他,有沒有,留下什麼?聖使大人。”
“啊。”卓木強巴趕緊將手中已握得沾滿汗漬的天珠和玉蠶遞了過去,聲音漸低道:“多吉說,讓我把這個給你,並……並告訴你,不要再,站在,村口,等他了……”
“嗯……”嘎嘎淚眼摩挲地接過那兩件東西,睹物思人,忍不住悲慼又生。她手指輕撫過玉蠶,道:“這是我送給他的提籠,他又還給我了,他又還給我了……嗯!”嘎嘎用盡力氣將那玉蠶扔了出去,傷心道:“都怪我,我不該把它送給多吉的。那位哥哥明明說過,這提籠雖然好看,卻是魔鬼的傑作。”
“你說你扔出去的那是什麼?哪位哥哥告訴你的?”卓木強巴還沒想好怎麼安慰這小姑娘,亞拉法師突然失去冷靜地問道。
卓木強巴不明白,追問道:“怎麼了?亞拉法師?”
亞拉法師道:“強巴少爺或許還不知道,我們說的玉蠶或者是玉蟲都沒什麼,可是小姑娘說的卻是一個忌諱的稱謂。那是魔鬼的名字,在我們宗教中,是不能直呼其名的,否則會帶來災難和厄運。”
嘎嘎道:“我,我不知道啊。那位哥哥是這樣說的,他說那是惡魔施的法術,將它喜歡的東西都變成精美的石頭,永久地保存起來;在他們那裡有很多這樣的石頭,有的是動物變的,有的是樹……我早知道就……我早知道這樣的話……”她又悲痛地哭了起來。
亞拉法師道:“他們那裡?那個哥哥不是你們村裡的人?你是在哪裡遇到他的?”
嘎嘎啜泣道:“我在放羊的時候,羊兒找到了他,那時他已經餓得快昏過去了,渾身溼透,凍得直哆嗦,我用糌粑、足瑪(厥麻)和青稞酒救醒了他。他很害怕,說自己是從地獄裡逃出來的;他反覆說,所有的人都死了,所有的羊都死了。我不知道他爲什麼會說我們的話……”
“你,你說什麼!”這次卓木強巴瞪大了眼睛,驚恐地望着嘎嘎,道:“那個,那個哥哥,他長什麼樣?”
面對聖使大人的提問,嘎嘎低頭回憶道:“那個哥哥……他,他頭髮很長,當時我只顧着救人了,沒注意看呢。”想一想,又道:“啊,他胸口有一尊六臂觀音菩薩像,那個,很尊貴的。”
卓木強巴倒吸一口冷氣,原來戈巴族的瘋子竟然是從這裡離開的,那麼他口中說的地獄之門,就應該是工布村守護的地獄之門。難道唐濤也是從這裡抵達香巴拉的?不,絕不可能!唐濤是開着車逃出來的,也就是說,唐濤去的那個地方,根本就和蒙河的瘋子是兩個地方?紫麒麟所居住的並不是帕巴拉神廟,帕巴拉神廟也沒有紫麒麟守護,這樣的話,從一開始,自己就錯了。那麼巴桑呢?他們也是走的雪山,他們去過的地方是否和唐濤去的是同一個地方?還是說,他們去的是另一個荒無人際的世外之地?不對,巴桑他們曾經見過戈巴族人,如果說他們去的地方不是香巴拉,那怎麼又會見到戈巴族人?難道是不同的分支?卓木強巴一時頭大如鬥。西藏實在有太多的無人區,太多的神聖雪山,裡面究竟隱藏着多少秘密,沒有人說得清,稍不留意,就將踏入一片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或者是與世隔絕的人間聖地。這裡到處都有虔誠的信徒,到處都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妙畫卷,或許正因如此,那些厭倦城市水泥森林和機械噪音的人們,纔會對這片土地如此嚮往,他們尋找的,是心中的片刻安寧,與自然的片刻接近。究竟哪裡,纔是自己要找尋的呢?
岳陽道:“法師,強巴少爺,你們都是怎麼啦?”
卓木強巴望着張立道:“蒙河的瘋子,你還記得嗎?張立。”卓木強巴又急迫地問嘎嘎道:“他還說過些什麼?你是什麼時候見到他的?把你當時遇到他的情況,詳細地回憶一遍吧!嘎嘎,這很重要!請你一定,仔細地……想起來!”
嘎嘎一邊啜泣,一邊回憶了大約三年前她和那個人見面的過程。當時那人身體很虛弱,醒來後似乎半好半壞,好的時候人很清醒,再三感謝嘎嘎救了他的命,還想報答她,嘎嘎看見那枚玉蠶很喜歡,他就送給了嘎嘎。但他只口不提從哪裡來,到哪裡去,爲什麼變成這副模樣,嘎嘎多問兩遍,他就顯得痛苦不堪,隨後似乎陷入恐懼之中,反覆唸叨“來了”和“都死了”那兩句話。那人和嘎嘎一起相處了大半天,在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才離開,嘎嘎把自己隨身攜帶的所有吃的都給了他,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張立想起了他們第一次詢問巴桑大哥時的情形,道:“如此說來,那人在見嘎嘎的時候,還處於狂躁抑鬱症或癔症等精神性疾病的間歇性發作期,可是我們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完全瘋癲失常了。”
嘎嘎道:“對了,那位哥哥說他是坐古窩來的,古窩是什麼啊?”卓木強巴等人知道,古窩就是古藏語中的船。只是工布村人靠放牧爲生,偶爾捕魚,從沒有過像樣的船,而他們所處的雅魯藏布江地段,也根本無法行船,所以嘎嘎不知道。
岳陽解釋道:“是種可以坐着走的東西,就和馬車、牛車一樣,只是在水上走。”
卓木強巴思索道:“如果說蒙河那個瘋子是從這裡出去的,那麼,地獄之門就是這裡,一定錯不了。”他又看了看玉蠶被嘎嘎扔出去的方向,如果說那是蒙河的瘋子帶出來的東西,說不定還有研究價值,現在眼前一片草坡地,到哪裡去找?
岳陽看穿卓木強巴的想法,道:“我去把玉蠶找回來。”卓木強巴點點頭。
亞拉法師當機立斷道:“既然如此,我們馬上去找村裡的長老,向他們打聽有關地獄之門的事。嘎嘎,不用太傷心了,多吉是勇敢的戰士,他爲了保護聖使大人而犧牲,將進入輪迴極樂世界;他將你贈予的東西和隨身佩戴的東西轉交給你,表示他已經拋下了人世的留戀;他一定是得到了萬能的摩醯首羅的召喚,現在靈魂升入了不生不滅天,說不定正在遠方祝福你和你未來的幸福。”
果然,亞拉法師這般勸解非常有效,嘎嘎收起眼淚,盯着多吉留下的天珠,終於神態堅定地點了點頭,道:“嗯,我知道了,走吧,我帶你們去找長老。”
讓卓木強巴等人感到意外的是,村裡的長老們似乎早就知道卓木強巴等人要來,房屋、食物、隨行人員,一切都已安排妥當。村民們支起石鍋,烤起山鼠,鼠肉冒着支溜溜的油,半焦的香氣撲鼻而來。
這裡不通公路,沒有電話,卓木強巴一直不明白,村裡的長老是怎麼知道他們會來的。
丹巴長老道:“有關地獄之門,按照最古老的村志記載,這座村落便是因守護地獄之門而建立的;至於生命之門,則是遵照後來的聖使旨意建造的。由於已經過去了無數年,當初守護和修建的真實意義已經被遺忘了,而我們的使命,則是守護着這片土地,等待着下一位聖使到來。這一千年來,村中有記載的,一共前後來三十六位聖使,但是真正前往過生命之門的只有十位;活着從生命之門裡出來的,恐怕只有兩位——您和與您同一時間前往的那位聖使;而向我們打聽地獄之門的聖使大人,就只有您了。格列長老是負責掌管村裡文書記載的,他會盡他所知,告訴你們有關地獄之門的事。”
格列長老捋了捋眉毛,輕聲道:“聖使大人去過的那個地獄之門,的確就是我們守護的地方,只是入口究竟在哪裡,我們的確不知道。按照古老的記載,那裡曾經是地獄與外界的接壤之處,無數的惡魔,還有屍體、血水,都從那裡出來,它們帶來了瘟疫、殺戮、血腥,讓遠古時期的藏民們生活在黑暗和恐懼之中。他們被病痛所折磨,也死於無端的殺戮,但苦於找不到原因,只能一代代揹負痛苦而艱難地存活下去。先前的神明們爲了帶來光明埋葬黑暗,他們找到了地獄的入口,開始在黑暗無邊的冥河中探尋出路。在冥河裡漂流了幾萬萬年,無數的先哲爲之付出生命,但爲了讓子孫們過上平靜安寧的生活,勇士們前仆後繼……”
張立坐不住了,這和卓木強巴曾提到過的寧瑪古經不是一樣的嗎?他道:“強巴少爺……”
卓木強巴示意不要打斷,只聽格列長老繼續道:“後來的人們爲了感謝和紀念那些爲自由和幸福甘於付出自己生命的勇士,在勇士出發的地方修建了通天徹地的神通像,將一切邪惡都鎮壓在神像下面,從此西藏才變得寧靜起來。”
“等一下,”卓木強巴也忍不住打斷道,
“不是說地獄之門在村子的附近嗎?那麼勇士出發的地方也是地獄之門的入口,修建神像的地方是在象雄王朝遺址吧?兩個地方怎麼能相差如此大?”
格列長老微笑道:“這些都是古村志記載的內容,其實我們根本就沒見過什麼通天的佛像,也從來沒出過這個村子,雖然知道聖使大人說的象雄王朝,但我們沒去過。當然,關於地獄入口這個卻不難解釋,古人說勇士們找到了地獄的入口,可沒說地獄的入口只有一處啊。地獄本有八處,每處地獄各開四門,門內又有四小地獄,每大地獄各有十六小地獄,加之八大地獄本身,共計一百三十六地獄;後又將八大地獄詳分爲八大熱地獄和八大寒地獄,加諸小地獄,共計二百七十二地獄;再後來又添孤獨地獄……另有記載,屬阿鼻無間地獄者,有十八寒地獄、十八小熱地獄、十八刀輪地獄、十八劍輪地獄等等不計其數,所謂地獄入口,也自然是不計其數。而我們工布村歷代守護着的,就是其中的一個入口,僅此而已。”
一聽到這解釋,卓木強巴馬上想起了那張有無數出口和入口的地圖,真想拍着自己的腦子大罵“笨蛋”——這麼簡單的道理,卻一直想不明白!同時又想:也可以說,巴桑、唐濤和那個瘋子,他們有可能是去了同一個地方,只是經由不同途徑前往的,巴桑和唐濤是翻山,而戈巴族的瘋子是行船。他起身道:“既然如此,我們還是自己去尋找地獄之門的入口吧。如果三位長老認爲還有什麼可以告訴我的,請儘量告訴我,我們真的需要你們的幫助。”
達傑長老道:“那是當然。我們歷代守護這裡的目的就是等待聖使大人的到來,對聖使大人是知無不言的。”
卓木強巴道:“那麼,能再次請問,爲什麼我會是聖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