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30日錄
這火柴的挑夫給二少爺捎來一封信,他死魚一樣的眼睛一下子有了光。走的時候說春節趕回榆鎮,可是他一到柳鎮碼頭就把轎子打發回來,自己乘了客船往下游去了。大少爺本來指望轎伕們能跟着他,守護着伺候着都方便,不想落了空,就把擡轎的幾個臭罵了一頓。恰好有一批要緊的年貨沒辦,他就緊跟着離了榆鎮,也順着蒼河下去了。兄弟倆這一走,毀了曹家這一年的春節。藍巾會在府城旁邊的石樓灣暴動,官軍又把蒼河上下封起來。一些偷渡的人給抓住,各個碼頭上又掛起不少血葫蘆了。除夕到了眼前邊,曹家沒有一點兒過年的意思,在門樓前空場上搭了一半兒的戲臺子,好端端的又給拆了。炳爺和我輪換着往柳鎮碼頭上跑,誰也沒法子給老爺帶回什麼好消息。曹老爺守着他的火盆和小藥鍋,手裡搖個裁紙切藥殺活物幹什麼都要用的銀柄的小刀子,讓人擔心他會頂不住愁事,一刀把鼻子旋到水裡去。
我說:老爺,讓我幫你弄吧。
我接過刀子,替他刮一根曹府的廚子們用了多年的擀麪杖,把乾麪屑和木頭屑一塊兒削到鍋裡。我知道怎麼弄,老爺吃這種千日粉不是第一次了。可是老爺不高興,心裡塞着事,把傢什奪了回去。
他說:都說光漢打壞了你,真壞啦?腦子呢?我讓你刮面兒不是削劈柴。
過了一會兒他又用母羊一樣的眼光看着我。我回報他,乖乖地用小羊一樣的眼光看着他白髮蒼蒼的頭。我心裡清楚,離老爺發作的日子不遠了。
他說:我祖父和父親都是年根兒死的,我兩個兄弟死的離年根兒也不遠。我們曹家不能挨年,曹家幾輩子惹不了年,光滿和光漢怕是凶多吉少了。
我說:老爺放心,碼頭一開人就回來了。
他說:沒用,年關到了。
老爺踱回桌子,去畫他畫不完的扇面。那一陣子他一直在畫棗兒。畫着畫着走了心,一顆顆都是驢糞蛋一樣的東西了。畫得小點兒的,又成了羊屎球,橫豎已經沒有了棗兒的模樣。
我忙完老爺的事,得趕緊回火柴場。調藥間的事我不做,就得少奶奶幫我做。配藥面不費事,難的是注膠,多了少了都不行,在攪拌缸裡調也累人。年前那些日子,少奶奶做活像發了瘋,把張羅火柴盒的事交給五鈴兒,自己在古糧倉專揀出力的事做。攪棍有半人多高,在木架子中間箍着,下邊的大頭探在缸裡,小頭是搖把。一個人把缸裡的膠水拌勻,能累出一身大汗。兩個人做好些。但少奶奶不讓別人跟着做,我不行,大路也不行,她要一個人來。調藥間裡光不強,可是我看見大路抓住她的手腕兒了。她甩了他!她狠命甩了他!
她說:你有你的事,幹你的事去!
大路不知道怎麼辦好了。
大路說:耳朵,爲什麼?
他不明白少奶奶這麼幹是爲什麼。我也不明白。夜裡在瓦上走,從上房的天窗裡聞過藥味兒。看她死命做活的樣子,又不像有什麼了不得的病。我爲她抓的藥熬了,可是吃了麼?誰吃了?那些天五鈴兒老是一副丟了魂的模樣,倒像有病的是她了。
我問她:少奶奶得什麼病了?
她說:沒得病。
我說:沒得病吃什麼藥?
她說:沒吃藥。
我說:他沒吃,那是你吃了?
她說:耳朵哥,我什麼也不知道。
我說:你知道!
她說:你別問了,我真的不知道。
她要哭了我就不問了。
火柴場放假前一天,少奶奶累暈在古糧倉院子裡。她正往牆角推木頭段子,突然一頭栽倒,砸得牆邊幾個空竹籮彈了起來。那天是啞巴老坎兒把少奶奶背到左角院的,大路沒敢往前湊,只是悄悄地跟着人羣往鎮子裡走。從後邊能看見少奶奶死氣沉沉的背,上面蹭滿了鋸末和樹皮渣子。頭髮上也有。整個人累得沒有一點兒活氣了。
大路說:慢點兒!慢點兒!
他聲音那麼小,誰聽得見?我聽得見。我連他胸脯子裡咚咚的心跳聲都能聽見。看看他凹着的藍眼珠,能聽見他的心正急着撞出來,要撲到少奶奶沒了知覺的身上去。
他說:慢點兒!慢點兒!
我覺着那會兒他的心已經哭了。
晚上,曹老爺把我叫過去,問我少奶奶出了什麼事。我說沒出什麼事,累着了,摔了一跤。他又問少奶奶都幹什麼了,能累成那樣。我說男人乾的活兒她都幹了,二少爺不在,沒有人管得了她。老爺嘆了口氣,說:到底是鄭家養的閨女,不軟!光漢撿了便宜了。
老爺正在犯病。
犯怕死的病。
他縮在牀上,被子一直蓋到耳朵,只露出上半張臉。油燈的光從一旁照着他,兩隻眼像兩個黑黑的窟窿。他沒脫衣服,穿着鞋的腳從被子下邊露出來,踩着紫檀木雕的牀花。火盆上封了炭,藥鍋裡沒有動靜,只浮着薄薄的一層熱氣。有一股燒蹄子味兒。不是羊蹄子就是豬蹄子,要麼是馬蹄片兒,燒焦了用水煮成膏泥,糊肚臍,糊腳心,糊胳肢窩,能治各種各樣的不舒服。
這一回,老爺是尿泡不舒服。先是覺着尿不出來,後來尿出來了,又覺着把什麼都尿丟了,覺着自己尿的不是尿,是血。
他說:耳朵,我要死了。
我說:您死不了。
他說:耳朵,我活不成了。
我說:您沒事。您想吃什麼跟我說,我給您找去。吃了想吃的東西您就沒事了。
他說:耳朵,我想喝童子尿。
我說:您等着,我去去就來。
他說:你們給光漢的媳婦請郎中了麼?
我說:她沒病。她已經好了。
他說:孩子別過百日。過了百日就不是味兒了。不出滿月最好。鎮子裡有人坐月子麼?
我說:有,您等着吧。
我沒拿夜壺,到竈廳裡洗了個空瓶子,拎着它去找炳奶,問她鎮子裡有誰坐月子。炳奶說大霜的媳婦在坐月子,還是雙胎呢!我拎着瓶子就去了。
大霜是佃農,人很笨,聽說曹家來人接他孩子的尿,有點兒手忙腳亂。月子房外人不能進,我把瓶子交給他,蹲在門外等。他問大人的尿行不行,我說不行,要行就不來這裡了。他說孩子不尿怎麼辦,我說沒關係,等到天亮也沒關係。孩子很懂事,一個尿完另一個也尿了。
大霜問:臊乎乎的,幹什麼用?
我說:澆花兒!
那一夜天很涼,尿瓶子冷冰冰的。我回到老爺屋裡,沒敢立即給他喝,把瓶子貼在火盆上溫了溫。老爺說你回去睡吧,時候不早了。我把瓶子遞給他就出了正房。天上有很多眨眼的星星,月亮不亮,只有彎彎的一條。我站在廊子裡,聽到窗戶後邊傳來咕咚咕咚的聲音,就像口渴的人趴在烏河邊上飲水。
曹老爺把雙胞胎撒的尿喝乾了。
他閉了燈,不知在黑黑的屋裡做着什麼。
我悄悄回到左角院,見少奶奶和大路的房裡也閉着燈,更不知他們各自在做着什麼。我很累,沒有了上房的興致。我想人尿都是尿,童子尿怎麼就不同呢?想着老爺咕咚咚的喉嚨響,我也有喝一口的意思了。
我是渴壞啦。
跑了大半夜,能不渴麼?
我知道老爺的尿泡沒病。
他的病生在骨頭裡!
他的骨髓長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