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31日錄
正月初一,白天平平淡淡過節,沒有動靜。前半夜,一個女人長一聲短一聲地叫起來,是大少爺光滿的妻在給光滿生第九個孩子。伴着她叫的,是榆鎮零星的爆竹。她叫到了後半夜,使了牛勁,生出了一個死嬰。死嬰是個女孩兒,她的來去在曹宅就像水中鼓起的一個氣泡,咕一聲就滅了,不見了。
初二早晨,我和大路去古糧倉替換守夜的人,在鎮街裡遇上了從右角院出來的男僕。一個人拎着鍬,另一個人抓着死嬰的一隻腳,把她掛在背上,像獵手掛着一隻剝了皮的野兔。大路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說:他們不給她穿衣服!
我說:她生下來就是死的,她不算人。
他說:他們幹什麼去?
我說:找地方埋她去。
他說:去墓地?
我說:不去墓地,她不是人,她去樹林子!
我去了古糧倉。大路跟着埋死嬰的僕人上了山,我看見他從僕人背上摘下了小小的屍體,用棉袍的前襟把她兜起來。棉袍是炳奶節前特意爲他做的,黑貢緞的面,藍棉布的裡,絮着長絨絨的洋棉花。他穿上它比穿着洋裝要高猛得多,從背影看過去,像一隻立起來的熊。這隻熊抱着一個死孩子鑽進松樹林不見了。僕人很輕快地唱起了送喪的曲子,大意是:孩子,你好好地去好好地回來,你在路上不要耽擱,你母親在火上給你煨了米粥,你踏上家門生米就熟啦!大路可能聽懂了曲子的意思,他弓着背消失在山坡上,鼻子大概也是酸酸的吧?這曲子我很熟,可是每一次聽心裡都不是滋味兒。況且,我沒有母親,一旦上了路,誰會熬米粥等着我呢?大路的母親在法蘭西等着他,他在路上還不知要耽誤到什麼時候呢!
我蹲在古糧倉的牆根曬太陽,呆呆的不知道做什麼。大路在林子裡埋死孩子,過了很長時間纔出來。他棉袍的裡襟不見了,一大塊棉花也不見了,他告訴我,他們把孩子埋在一處高坡上,背對一棵大樹,面對整個盆地,是一個比烏河對岸的曹家墓地都要好的去處了。
我說:毀了,你們把她埋在狼道上了。
他說:什麼?
我說:你們把她喂狼了!
他說:不會。
他笑着彈了彈我的耳朵,告訴我,他把很大一塊石頭壓在她的土堆上了。他做了個兩臂合抱的姿勢。
他說:這麼大!
他說完就去擦機器了,一個人悶悶地吹着口哨,再也沒有說什麼。我一動不動,冬天的太陽曬酥了我。我想着土裡的孩子,想她躺在那裡,是不是很舒服?想她匆匆忙忙走了,是不是她的福氣?她裹着大路棉袍的裡襟兒和棉花,睡上一冬天,開春以後就該爛了吧?我想到了人的各種各樣的死,覺着曹如器曹老爺的一陣陣的害怕是一件很實在很有味道的事情了。
那天晚上,我和大路讓人從古糧倉替下來休息,趕上曹老爺正在處置紙場一個姓趙的管事。管事躲在紙場的倉庫裡吸大煙,讓手下人告發了。按曹家祖宗給榆鎮盆地立的規矩,吸大煙跟找死是一回事,抵得上一次劫盜,也抵得上一次姦污。姓趙的恐怕得交代後事了。
趙管事四十來歲,是個胖子,趴在廳堂的地上,褲子脫了半截,翹着雪白的女人一樣的肥屁股。兩個家丁掄着竹棍輪番打下去,撲撲鈍響,像打着一隻鼓鼓囊囊的麻袋。廳堂的上首坐着曹老爺和曹太太,四周立着曹宅內外應該立着的一些人。我和大路走進廳堂那會兒,那個白屁股已經是鮮紅的了。我和大路幾乎同時看見了站在對面人羣裡的少奶奶。她閉着眼,臉白得蠟一樣,彷彿每打一下都能傳到她身上,讓她狠狠一抖。不少人也像她,似乎支持不住了。管事的紅屁股上薄薄的一層皮噗一聲打破了,血滴子菊花一樣朝四外濺起來,有人低低地叫了一聲,哎喲!炳爺聽到叫聲連忙往前跨了一步。
他說:停!停!!
曹太太看得正得趣,拿眼剜着炳爺。
曹老爺縮在太師椅中,身上披着一塊緞毯,兩眼微閉,像打着瞌睡,聽不見打肉的聲音,他醒了,害怕似的看看腳前血肉模糊的一堆東西。他不知道說什麼,開着口,把掛出來的涎水一次次吸回去。炳爺等着主子們發話,等不到,就給捱打的傢伙找臺階。
他說:姓趙的,你求求情,讓老爺饒你一命!
管事說:求老爺打死我!
炳爺說:你昏啦?找死!
管事說:沒臉活了,求老爺打死我!
炳爺沒了辦法,他向老爺太太看看,又往四周看看,盼着有人站出來給要死的人墊個話。沒人站出來,都傻了。這時候,老爺活動了一下身子。他把一條腿壓到屁股底下,又把緞毯仔細裹裹,眼神兒很氣餒,卻說出了誰也料不到的一句話。
他說:成全了他吧。
太太跟着說:你的妻兒有曹家養着,不用惦記。做人做鬼都得有臉面,我給你焚香。
老爺說:不囉嗦了,送他走!
炳爺揮揮手,家丁一左一右夾住管事,不緊不慢地打起來,不像打麻袋,像用棒槌砸着的衣服,聲音裡邊濺滿了水。管事的屁股成了西瓜瓤兒,血水打溼了家丁們的鞋面,廳堂的磚地也紅了。
我覺出大路在往前湊,連忙揪住他的棉袍。他回過頭來看我,腦門兒慘白,嘴脣發抖,像嚇壞了。
他說:不行!
我說:什麼?
他說:他要死了!
我揪不住,他掙脫出去,站到人羣當間,緊挨着家丁和管事,舉起兩條胳膊來。他是一副可笑的怪樣子,可是大家笑不出,都愣住了。
大路說:他要死了!他要死了!!
家丁住了手,看着炳爺。炳爺不知如何是好,看着老爺太太。老爺仍舊縮在緞毯裡,不過情緒好多了,眼看着一個人在棍棒底下活活送死,他心裡那些畏死的念頭怕是輕鬆了不少。
大路說:他要死了!
沒有人搭理他。太太起身,由女傭攙扶着回了禪房,佛珠在她手裡數得嗒嗒直響。老爺不說話,看了看無聲無息的胖管事,也走了。廳堂裡的人開始動彈,很守規矩地挨着朝外走。
大路說:他要死了!
炳爺說:他已經死啦!
大路傻在那兒了。又有幾個家丁過來,提起管事的四肢,就那麼臉朝下一路血淋淋地拖出去了。我突然發現少奶奶正在看着我,她一身綠衣,魂一樣貼着廳堂的立柱。她說:耳朵,請路先生回去歇着吧,節還沒過完呢。
我和大路最後離開廳堂。
路上是管事滴下的一溜兒血跡。
僕人們跪在地上,一路擦過來。
我踩着一塊小核桃那麼大的肉渣子!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子。
大路亦步亦趨,看着血朝外走。
他是一個迷了路的人了!
他找不着家啦!
夜黑睡不着,爬起來穿衣服,想去屋頂上吹吹冷風。天上是一彎不大的月亮,院子裡有光,我繞着水塘的石堤往假山那邊走,聽到水裡有些奇怪的響動。不是魚,但肯定是個活物。活物把薄薄的紙一樣的冰層碰裂了。我停下來,往水裡看。平日很坦蕩的地方,立着黑糊糊的一個東西,像一塊太湖石。我尚未醒悟,這塊石頭已經晃起來,薄冰接連地發出破碎的聲音。
我說:誰?!
我大聲說:你是誰?!
沒人答應。我害怕了。我去敲大路的門。大路點亮了油燈,身子鬼影一樣在窗戶上跳。
他說:耳朵,什麼事?
我說:你趕快起來!
水塘裡的黑影子受了驚動,嘩嘩地破着冰往對面的岸上走,我一下子知道了這是一個人,而且一下子就認定了她是少奶奶。我不清楚她在做什麼,也不清楚自己打算做什麼,見她在水裡打個踉蹌,我二話不說便昏頭昏腦地跳下去了。等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我已經泡在齊腰深的冰水裡,一條胳膊攬住了少奶奶的腰,另一條胳膊扣住了她的肩。我不盡力扶着她,怕她會臉朝下跌進冷水。她整個人凍得像一根硬邦邦的冰柱子,開口說話時牙碰着牙,像叩着兩隻碗。
她說:你讓我自己上去!
我說:您這是怎麼了?!
她說:我自己上去。
我說:您走路走空了嗎?!
蹚到岸邊時,只見大路舉着罩子燈,沿着塘邊的廊子急匆匆繞過來。少奶奶麻木了,攀不上石堤,我蹲下來讓水淹到我的脖子,兩隻小臂在水下抱住了她的膝蓋。我把她舉了上去,我覺着塘水是熱的,快燙破我的皮了。
少奶奶出水之後站不起來,一條腿跪在地上。大路糊塗了,用燈照她的臉和她的身子,一句挨一句說: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我琢磨是少奶奶的一種眼神兒把他嚇壞了。
那種眼神兒裡只含着一個字:死!
我出水以後也動彈不了了。
我說:快抱她進屋!凍煞了!
大路放下罩燈,將少奶奶橫着抱起來,往上房那邊走。我想跟上,可是邁不開步子,衣服和肉皮像鐵皮一樣硬,帶出水塘的水都凝在身上了。我聽到大路嚓嚓地在廊子裡走去,聽到他用皮鞋的鞋尖兒頂開上房的門,聽到他在屋裡碰翻了一把椅子。屋裡黑洞洞的,半天沒有燈光。後來有些動靜,是五鈴兒在說話,這貪睡的該死的東西總算醒了。不知哪個點亮了油燈,我聽見五鈴兒低低地叫了一聲,急急地不知在說什麼,她哭啦!
窗戶上有許多影子在跳,看不出誰是誰。
那些影子不知在做些什麼。
在火盆淡紅的光裡,五鈴兒爲少奶奶換着衣服了。門吱扭了一聲,大路垂着頭走出,大概剛剛想起了我,踢踢踏踏失魂落魄地移過來。
他說:怎麼回事?
我說:我不知道。
他說:她想幹什麼?
我說:你說她想幹什麼!
他說:我怎麼知道?
我說:你知道!
我突然恨他,恨得牙癢。我以爲全是因爲他,把少奶奶逼上絕路了。少奶奶對不住二少爺,八成是良心上過不去,不得不找個法子來作踐自己!他還問怎麼回事,讓人怎麼能不恨他!我覺着他要算個人,趁早去水塘裡站着凍冰好了,趁早去尋死好了!
我有許多話要罵出來,可一個字也吐不出,舌頭像個秤砣一樣含在嘴裡,很沉,噎得慌。我吃力地踱回小耳房,把棉袍和內衣一層層剝下來,屋裡冷,被筒裡也冷,我記起在冰水裡是多麼暖和。我甚至後悔不該叫醒大路,那樣的話我可以和少奶奶一塊兒在水裡凍着,直到把兩個人凍成了一個人。至少回到岸上來,橫着把她抱走的不是他,而是我。我抱着少奶奶在冬夜裡走,倆人都粘着冰,這是我沒有盡頭的夢裡從未有過的美景了!
大路把他屋裡的火盆給我端過來,拉個竹凳坐下,沒有要走的意思。我看出他有話要說,就等着他。他叼着菸斗,一副很害怕很慌張的樣子。我琢磨他要說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不料一開口,還是那句老話!
他說:耳朵,怎麼回事?
我閉上眼,不理他了。
我沒想到他比我想得遠。
他懂女人。
畢竟是作過孽的人了。
我懂什麼?
狗屁不懂!
種子已經悄悄發芽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