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一衆人幾乎是手腳並用地衝到了外面,茶樓的搖晃還在繼續,眼見中街上已是一片混亂,無數攤位只剩下被踩碎的貨物,行人和商販們都在呼喊奔逃。
當然,也有許多剛從房子裡走出來打算一看究竟的人,此刻和他們一樣驚恐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還愣着幹嘛!跑啊!!”之前因熬車嘲笑肖仁武的那名小販,此刻手裡顫顫巍巍地捧着他最值錢的幾件瓷器,兩條瘦腿拼命地挪動。
又是一陣劇烈搖晃,不少人沒能保持好平衡,直接摔倒。
手中瓷器啪嚓碎了一地,但小販顯然沒有半分留戀,他爬起來繼續往西門街跑。
二胖眉頭緊皺,他發現逃命的人們雖然混亂不堪,但卻沒有一個人往東邊跑的。於是他急忙望向了東邊,可恰巧那裡塵土飛揚,差不多有幾十丈之高,根本什麼都看不清楚。
“到底怎麼回事......”
少年和他對視一眼,彼此眼中既有驚慌也有疑惑。此時身後的茶客已經跑了多半,剛剛店內的蠻橫少女也不見蹤影了。
“是那!”
他突然聽見二胖的喊聲,於是也跟着看過去。
那時的他還不知道,直到多年以後,接下來這一景象自己都歷歷在目。
遠處的塵土逐漸散去,只見兩盞紅色明燈從中露出,炯炯發光。竟是一頭形似犀牛的巨獸。它的軀體是透明的,比中街上的建築高大十倍不止。頭顱上的尖角,幾乎要把蒼天頂穿。
“吼——”
它慢悠悠地挪出前蹄,中街上的幾棟小樓瞬間就像是可笑的劣質玩具一般碎掉了,木屑漫天,大地都跟着一震。
少年明白自己之前失手率壺時的悸動感覺是哪來的了,在那可怕巨獸的透明身軀內,充斥着混亂的光芒,顯然都是魂氣。其總量之恐怖,足以對中街上的所有人產生靈魂威壓。
不過二胖不僅僅受到了靈魂威壓,由於過度驚恐,他的褲襠早已溼了一片,兩條小腿像是灌了鉛,完全不聽使喚,任憑尿水沿着褲線緩緩流進鞋中。
肖仁武此刻也是嘴巴半張,呆呆地望着巨獸,模樣像是要說些什麼。
“吼——!”
巨獸又是怒吼一聲,震得人們頭腦一顫,許多人這時才得以清醒過來,紛紛扭頭便跑。
“快走!”肖仁武一把拽住二胖,回頭對少年也喊了一聲;“再不跑就來不及了!”
少年卻沒有動,倒不是被嚇傻了,而是因爲巨獸顯然正朝着茶樓衝來。
“爺爺的茶樓......”淚水不爭氣地流下,少年腦子裡已經是亂作一團。
“茶樓還能再蓋!“肖仁武不明白平日裡挺聰明的少年,在這緊要關頭爲何變得如此遲鈍。他離少年有些距離,於是拼命在混亂的人羣中往回擠了幾步,打算一併拉住他逃走。
誰知另一隻手拽着的二胖像是中了邪,突然倒在了地上,開始口吐白沫。
肖仁武急忙回過身又扶起二胖,待到他再次轉回頭時,一切都晚了。
此時巨獸已經胡亂衝到了茶樓後面。它雙眼血紅,宛若惡魔一般,空洞地瞪着眼前的螻蟻衆生。
“吼——!”如小山般粗壯的前肢慢慢擡起,眼看就要將他們一衆人踩成齏粉。
巨獸的身軀足以遮住陽光,陰影下的少年正張着雙臂,像是這樣做能就保住茶樓一樣。
肖仁武知道已經來不及逃了,此時哪怕是用盡全身的魂氣,
他也沒能耐帶着兩個人一下跳出幾十丈遠。
前肢逐漸落下,巨獸體內狂暴混亂的魂氣離衆人越來越近,少年的淚水混進嘴裡不少,他嚐到鹹味的同時也再次感受到了那種心悸。
肖仁武平時總覺得自己是個不怕死的大男人,可這時膝蓋卻還是顫個不停。他看着腳邊還在口吐白沫的二胖,突然覺得自己必須做點什麼,來證明自己本來擁有的勇氣。於是他伸出了一條手臂,擋在頭上。
連肖仁武自己都覺得自己這最後的動作有些可笑,但沒辦法,也許這就是礦工的一生吧。
一切都結束了。
“喝!”
聽着顯然是個小女孩的聲音,但卻響徹雲霄!
少年來不及回頭,但見一個嬌小身軀早已騰空躍起,居然足足躍出了幾丈之高,逆着巨獸前肢下落的方向,一拳擊出。
”咚——“只見蹄子下爆出了一道耀眼的光環,向四周擴散開來,緊接着巨獸哀嚎一聲,山峰一般大的它居然被整個打翻過去!
轟隆一聲,巨獸仰翻在地,大地又是一陣顫抖,塵土混着碎屑翻騰起來。
小女孩順勢一腳踏在巨獸身上,再次飛上半空,然後對着巨獸的透明肚皮一陣猛打。
“我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她邊打邊喊,周身魂氣如火焰般攢動,出拳疾如閃電,十拳二十拳三十拳四十拳五十拳,越打越快,彷彿永遠不需停歇一般。
倒在地上的巨獸抽搐着拼命往上擡頭,鮮紅的雙眼愈顯恐怖,但它碩大的身軀像是已經被打殘了一樣,只能來回微微扭動掙扎,根本無力再次站起。
“着!”小女孩再次高高躍起,從天而降,身上耀眼的光芒更甚,如流星般朝着巨獸墜落,打出了最重的一拳!
瞬時地動山搖,憋出一聲音爆,那大傢伙最後的哀嚎伴隨着些許破裂聲散去。它像是碎掉的魂晶燈一樣裂成了許多碎茬,體內的大量魂氣猛地炸開,然後如雲霧般悄無聲息地擴散到了天地之間。
小女孩輕輕落回了地面,巨獸的部分魂氣也跟着她飛了過來,緩緩地融進她的胸口。
少年離她最近,太陽此時已經重出雲霄,亮光照在了少年前面的小女孩身上。
一頭耀眼銀髮紮成了高馬尾,漆黑的魂晶鎧甲和那嬌嫩的身軀有種說不出的相配,一襲黑袍甩在身後,袍底帶着耀眼的藍色火焰,仔細一看,居然在來回涌動。
那副精緻的五官像是刻出來的,她微微一笑,踏着黑色小皮靴,朝着少年走來。
少年頓時有些不知所措,明明自己比她高出半頭。
她盯着少年看了一會兒,然後擡頭望向附近建築,只見從東邊開始皆是廢墟,茶樓是最後的倖存者。
她微微嘆氣,開口問道:
“這是你家?”
“是,是的。是我爺爺傳給我的茶樓。”面對強者,少年本能地回答問題。
“只是伸開雙臂,可保護不了自己的家。”小女孩挑眉苦笑道。
少年的臉突然紅了,上面淚水和泥水的污漬都遮擋不住。
小女孩發現了少年身後不遠處的肖仁武和二胖。
“他胳膊斷了,你去找些木頭和布條,給他固定。”她走過來,彎下身扶起早已不省人事的二胖,對着肖仁武囑咐道。然後啪啪兩下,直接替二胖正了骨。
肖仁武完全沒想到這等強者會和自己說話,神情激動地點點頭。他很快就在地上拾起半塊木板,但在四周卻找不見破布,他當即脫下了外衣,把魂氣集中在手裡,把外衣硬生生撕做布條,開始爲二胖固定胳膊。
小女孩看見他裡面帶着窟窿的小褂,神色突然黯淡一分。
她站起身,把目光移回少年身上。
這時,中街上突然跑來了幾隊人。
他們各個穿着厚重嚴密的魂晶鎧甲,身後一襲藍袍。看見小女孩之後,全部嘩啦嘩啦地單膝下跪,雙手行禮舉過頭頂。
“淨王大人!”
小女孩笑了笑,“三行四行,你們又慢了。”
爲首的兩名藍袍人把頭垂得更低了,“屬下無能,請淨王大人降罪。”
這個小女孩竟然是王?在那邊扶着二胖的肖仁武寧願相信自己剛剛真的被戾獸踩死了,眼前的小女孩其實是冥海地府的閻王,也不敢相信她是位人們口中的“王爺”。
而少年卻是心中一驚。玉衣淨王這個名號,自己還真就熟悉。爺爺在世時總喜歡去舊書攤,專門買些往期的帝國報回家讀,不爲別的,單純是爲了在茶樓和人吹牛時也能有理有據。大晶有好幾位王,但是爺爺提到最多的就是這位“玉衣淨王”,據說是個極爲厲害的人物。
可是,爺爺都去世快十年了。而眼前這位小女孩,看着明明不過十五六歲。
根據大晶國法,包括皇族在內,所有王位一律不準世襲。那難不成她在孃胎裡就是位魂鬥強者,出生沒多久就被封王?不可思議。
“行了,都起來吧。”小女孩並不知道肖仁武和少年心中的想法,她對自己的部下一揮手,說道;“這次戾獸出現的太蹊蹺,誰也預想不到。好在它行動遲緩,我才能提前追上。”
“淨王大人神武!”軍士們齊聲讚歎道。
“呵呵。”小女孩擺了擺手,“百姓傷亡應該不是很大,你們大致看看情況,沒事的話就收攤吧。這兒的鎮長和法事司應該也快到了,後事就交給他們。”
話音剛落,果然又有一羣人跑到中街來了。
“不知淨王大人駕臨,有失遠迎,還望恕罪!”還真的是鎮長來了,體態肥胖的他身後帶着一羣鎮衙小吏,還有法事司的一大隊人,十幾輛熬車轟隆隆地跟在最後,匆匆停下。模樣倒不像是來迎接尊貴客人的,反而像是逃跑未遂被逮了個正着。
“平遠鎮法事司啓案,德輔,見過淨王大人。”法事司的人和鎮長一樣對小女孩深深鞠躬。“未見大人儀仗,卑職實在不知大人駕臨。”
“嗯,事出緊急,沒讓他們跟着。”小女孩點了點頭,“我本來要去定遠鎮巡查‘血翼’蹤跡,今天恰好路過你們平遠,不然怎麼也需兩三日才能趕到。民居被戾獸破壞的不多,至於善後,就交給諸位了。”
“請淨王大人放心。”鎮長再次鞠躬。
“都還愣着幹嘛?”法事司的德鋪轉回身,拉着粘膩的長聲對部下們問道。
“是!”法事司衆人立刻行動起來,挨家挨戶統計損失,檢查百姓傷亡情況。
“別站這擋路,受傷了沒,沒受傷就滾回家去!”一名法事司執事注意到了路旁的肖仁武等人,對着他們吼道。
肖仁武氣憤地答道;“你看不見嗎?他的胳膊斷了!”
“哼。”那名執事不耐煩地拿出一個本子,在上面記上了幾筆。“行了,帶着他去那邊排隊吧。”
“排什麼隊?”
“排隊去領翠晶!“執事怒道,“因戾獸而受傷的平民,有鎮衙的人替你治療!明白了嗎?”
“明白了,明白了。”肖仁武一聽能療傷,急忙點點頭。正打算扶起二胖就去排隊,突然想起了少年。
執事也注意到了站在他旁邊的那名少年,上去就是一腳。
“老子不是說了沒受傷的就滾嗎?”
少年連忙一躲。
“你還敢躲?刁民!”執事大怒,正欲再踢。
“誒?”誰知不遠處的小女孩突然指向少年,說道;“他留下。”
執事剛伸出的腳像是卡住了一樣,就這麼停在了半空。
德輔沉着臉徑直走過來,給了他一腳。
“做什麼夢呢!”他狠狠地瞪了這名愚蠢的手下一眼。
“小,小的知錯。”執事急忙低頭認錯,然後灰溜溜地退去了。
德輔轉回身打量着少年,用一種生硬的語氣開口說道;
“去淨王大人那。”
少年茫然地點點頭,朝着小女孩走去,心想這還是平遠鎮的大官兒第一次和他說話。
“話說回來,面對戾獸居然能忍住不跑,多少有點意思。”小女孩衝着他點了點頭,“你多大了?叫什麼名字?”
“十七歲,名叫離青。”少年訕訕答道,不太敢直視小女孩的閃亮眸子。
“咦?年齡正好麼。今年被太蒼院錄了嗎?”
離青聽見太蒼院三字,心中一驚,急忙答道;
“沒有。”
誰知小女孩不繼續說話了,只是緩緩點了點頭。
離青心裡有些焦躁,不明白她的意思,那眼神是失望嗎?可自己雖然沒能被太蒼院選中,可在這中街上,也算是大家公認的掌控魂氣的佼佼者了,絕不是毫無能力。但他又不敢主動開口去說什麼,只能訕訕地跟着保持沉默。
街上很快恢復了秩序,地上的碎磚碎瓦很快被衙衛用魂氣推成了幾堆。領取翠晶去鎮衙療傷的隊伍越排越長,許多逃跑的百姓也都逐漸回到住處,只是不知道那些房屋被毀的百姓去哪了。
“你想擁有魂界嗎?”小女孩突然問道,“下次被人踢時,也不至於沒有還手之力。”
“想。”離青臉色微紅。
“那......你想來我的藍袍營嗎?”小女孩挑起眉毛,用漂亮的大眼睛看向他。
她身後的藍袍人向前半步,朗聲解釋道;“藍袍營是玉衣淨王大人的部曲,級同府司。奉當今聖上諭旨,負責消滅戾獸,有權搜捕血翼成員,守護我大晶安寧。”
“想!“離青想都沒想就學着之前他們的動作單膝跪下,大聲答道。
可惜誰知這單膝行禮也不是那麼簡單的,離青畢竟剛剛經歷一場大難,體內魂氣已經所剩無幾,這一跪不要緊,差點摔倒在地。
淨王身邊的將士們發出一陣鬨笑。
離青頓時感到臉上火辣辣地,但他咬牙忍住了腳腕的痠痛,同時把頭埋得更低了。
“現在的你,面對戾獸只會張開胳膊。”淨王的語氣毫無變化,顯然沒被離青的舉止所打動,“就憑這點本事,也能爲我效力?”
離青頓時無話可說。心中一陣失落,又羞又愧,只恨自己的本領不夠強。
他仍舊單膝跪着, 沒有起身。突然,他的餘光瞟到胳膊旁的一堆房屋碎塊。從中發現了半塊熟悉的天花板,看來雖然戾獸沒能踩塌茶樓,閣樓還是被震掉了一部分。
這塊天花板有些年頭了,據爺爺說,好像是他爺爺傳給他這座茶樓時就有的。
天花板表面繪着美麗的星空圖案,即便老舊不堪,上面還是剩有最後兩顆用來充當星星的小鹽晶。在太陽光下,微微發亮。
可惜現在的它躺在一堆廢墟里,像是在諷刺自己無力保護身邊的一切。
離青突然鼓起了勇氣,再次開口;
“我願意去藍袍營裡打雜,只要大王肯收留我,我什麼苦差事都肯幹!我也一定會努力修煉魂氣,爲淨王大人效力!”少年的真摯誓言藏不住幼稚。
“藍袍營不是酒樓,我們不收打雜的。”淨王微微搖頭,看向身後的部下,突然笑道;“不過話說回來,他挺會猜,我確實開了一家酒樓。”
“哈哈哈哈哈。”周圍一衆將士都大笑不止,領頭的一人道;“登雲閣可是整個東臨郡最好的酒樓,由淨王大人手下的兩位承揮使大人輪流值守,別說藍袍營裡最小的正尉,就連我們這些行尉平時連幫着打雜的資格都沒有,哪能輪的到你啊!哈哈哈哈哈!“
這下離青徹底心如死灰,愣在遠處,腦子裡不知該思考什麼。
“還是等你從太蒼院畢業再說吧。”淨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起身。
“報道日不遠了,明早就動身。記得和古院長提我伊靈兒的名號。”
離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