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刑官腳下襬出丁字,三十廷杖足以打死人。
眼看着李修就要命喪太極殿前,一貫老神在在的柳夫子也沉不住氣了。一撩衣襟,搶步來到了高傑面前。
柳夫子昏黃雙眼中的清冷,讓高傑心頭一怒。弘泰皇帝親口下旨的監刑官就代表着弘泰皇帝。僅憑着柳夫子阻止,他就可以給柳夫子扣上一頂抗旨不尊大不敬的罪名。
可是,柳夫子忽然爆發出來的權勢威嚴,卻讓高傑這個少了一塊肉的人,幹張嘴說不出話來。
“高傑,你要想好了。李修是老夫唯一的弟子。”
柳夫子的語氣雖然平靜,高傑卻從中聽到一種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寒意。
忽然間,高傑想到二十一年前的舊事。那時他還不是內侍省大太監,僅僅是一個伺候弘泰的小內侍。
那年,那夜的發生的一切卻是親身經歷。
無來由的打了一個寒戰,面對柳夫子,一股從心底散發出來的顫慄,讓高傑不知不覺的收回了腳步。雙腳不丁不八的,看向弘泰皇帝的眼神帶着幾分乞求。
他看向弘泰皇帝這一眼之後,立刻渾身出了一身白毛汗。額頭上汗液匯聚成黃豆大的汗滴,從鬢髮間滑落。
幾十年的相處,高傑對弘泰皇帝瞭解甚深。從弘泰皇帝滿面的怒色和攝人心魄的目光中,他讀出了弘泰皇帝的心中的真意。
“幸好,萬幸啊!”高傑顧不得失態,擡起大袖抹去額頭上的汗水。差一點就鑄下大錯啊。
回過頭來,狠狠瞪郭澱忠一眼。郭澱忠的手指已經伸出了兩隻。
“有命拿錢是好的,但也有有命花纔對。”高傑暗暗腹誹了一句,對郭澱忠呸了一口,狠狠一把推開身前的柳夫子,高呼着:“行刑。”
再看,高傑八字腳分得開開的,生怕行刑之人誤會一樣。
杖責加身,這種事情李修不陌生。高克爽就是在他言語逼迫下,被江州府衙役硬生生的用板子打死的。
可是這板子落在自己身上,李修才真切的體會到,這種刑罰的難捱。
三十廷杖,按說不值一提。在很多人眼中,甚至都算不上是責罰,或許某人心中,僅僅是給晚輩一個教訓而已。
高高舉起的板子,同樣重重的落下。落點是肉厚的屁股,而不是皮包骨的脊樑。
李修的角度看不到高傑腳下的八字形,但落子屁股上的橡木板子卻明確的告訴他,這條命是保住了。
命是保住了,三十板子還得挨下去
。當着弘泰皇帝面前,行刑的禁衛不敢耍任何手段,每一板子雖然力度不是最大,卻是實實在在的打在肉上。
高克爽是被板子打死了,看到李修挨板子,高傑臉上浮起快意的獰笑。然而,他臆想中的李修哭天喊地的哀求卻沒有發生,從頭到尾,李修咬着牙,任憑疼痛難忍的痛苦在渾身上下逼出一身汗水,也未曾發出一聲呻吟。
刺蝟受到威脅只會豎起身上的尖刺,誰曾看過會吱哇亂叫的刺蝟?
木板拍在
肉上的三十響劈啪聲結束,高傑高聲回稟,李修掙開了禁衛的攙扶,依靠個人的力量掙扎着起身。
這一次挺直的不僅僅是脊樑,還有雙膝雙腿。
弘泰皇帝將李修的“自作主張”看在眼裡,沒有出聲,默許了李修的舉動。
雙臀火辣辣的疼痛,尚在可以忍受的範圍之內。不用去看,甚至不用觸摸,李修就清楚行刑之人的手法高超,雖然疼痛,都是皮肉之傷,不傷筋不動骨,只需要活動活動,就能緩解大部分的疼痛。
不過,在衆目睽睽之下,李修不可能去扭腰提臀的活動筋骨,站在弘泰皇帝面前,李修忍着疼痛,保持着筆直如鬆的站姿。
“現在,你可知罪?”弘泰皇帝繃着臉厲聲問詢。
李修輕擡眉角,沉聲道:“草民不知!”
弘泰皇帝嘴角掛着冷冷的笑意,道:“嘴硬,狂妄!”
李修輕輕一笑,從容道:“陛下,請您告訴草民,草民究竟錯在何處?草民每一句話說的都是事實。科舉舞弊是事實。其餘的……,也是事實。
既然是事實,就應當讓人去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您今天能以杖刑相加,逼迫草民閉嘴容易,讓天下人閉嘴卻是難比登天。”
“你以爲朕責罰你,就是因爲你說錯了一句話嗎?”弘泰皇帝面露怒意,冷笑道:“朕的心胸還沒那麼狹隘。真責罰你,是想讓你明白大體,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那句話應當在何時說才恰當。”
李修點點頭,道:“您的意思草民明白了。您是說,草民不該將春闈舞弊之事放在大庭廣衆之下。滿朝文武官員勾結起來,瓜分春闈及第名額的事情,一旦傳揚出去,朝廷將無地自容。所以,您不想讓草民說話。”
李修的話說中了弘泰皇帝的心思,弘泰皇帝的臉色難看之極。看向李修的目光中,不僅是憤怒,還帶着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你很聰慧。在你的年齡能理解這些,讓朕很意外。你也很愚蠢,何事該說而不做,何事該做而不說。”
李修輕笑一聲,道:“陛下,您錯了。草民知道什麼事該做而不說。而草民是故意的,不僅去做了,而且去說了。”
“你……。”弘泰皇帝沉下了臉,無形的威嚴籠罩在站立的挺直如鬆的李修身上,“朕明白了。你這是在報復。報復朕賜給你的三十廷杖。”
李修微笑着,默認了弘泰皇帝的猜測。
沒錯,李修就是在報復弘泰皇帝的三十大板。
最開始時,李修揭開科舉舞弊的蓋子,僅僅是在春闈一事針對文武百官。弘泰皇帝對此心知肚明,態度上對李修多有容忍,只是顧及着羣臣的臉面,壓制着李修,不讓他信口開河。
杖責李修更像是長輩對晚輩的教育,而不是君王對子民的懲罰。不傷及筋骨的三十板子,在他們眼中,着實不算是什麼。柳夫子也僅僅是阻止高傑的趁機下黑手,而沒有爲李修向弘泰皇帝求情。
但是,李修一句“朝文武官員勾結起來,瓜分春闈及
第名額的事情,一旦傳揚出去,朝廷將無地自容。”,而且李修十分痛快的承認了,這是故意報復弘泰皇帝,讓九五至尊難以忍受。
弘泰皇帝的得位不正,這是天下皆知的。他必需做一個明君,而不是昏君。李修一句話將春闈舞弊的高度提升到了滿朝文武盡是奸佞,變相的再說弘泰皇帝就是一個昏君,在縱容奸佞橫行。
一句話,李修身上的尖刺戳痛了弘泰皇帝心中最柔軟的軟肋。
在羣臣的目瞪口呆中,弘泰皇帝沉默了。
陣中黎明前的黑暗,火山爆發前的沉默,讓每一個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包括太極殿正門後躲藏着得那個俏麗的身影。
然而,李修依舊一副雲淡風輕從容不迫的樣子,彷彿剛剛三十大板不是打在他身上,彷彿兩臀上難忍的疼痛好不存在一般。
李修最開始是準備,借用科舉舞弊事件,引發君權和臣權的爭鬥,藉以達到重新舉行春闈的目的。
可是,弘泰皇帝讓他失望了。
就像每一個當權者一樣,揭蓋子帶來的陣痛是他們無法忍受的。弘泰皇帝這個以造反起家,篡奪皇位的九五至尊和和每一個當權者一樣。期望安穩安逸,期望在穩健中取得改變。而無視着那些承受着痛苦的底層人的呼聲。
“陣痛”,這個詞,在李修的耳邊都快磨出繭子了。但每一次陣痛,承受者都是無權無勢的小民。從不見高高在上的當權者來分擔這份痛苦。
前世的李修,是承受陣痛的一員。今生的李修,依舊還是承受陣痛的一員。
千年時光的轉換,改變不了一個存在千年的陋習。
李修憤慨。當這份憤慨經過三十板子的發酵之後,變成了憤怒。所以,李修一陣見血的直刺弘泰皇帝的要害。
當頭喝棒不一定能打醒糊塗之人。李修猜不透弘泰皇帝的沉默究竟在醞釀什麼。
“你在說,朕是昏君?”弘泰皇帝一句話打破了李修心中期待。
李修長嘆一聲,沉聲道:“昏君、明君。是由史書書寫的。可是史書又是又誰書寫的呢?是由讀書人,準確的說是由史官書寫的。史官也是官,他只會按照自身階層的考量去書寫歷史。
所以,史書不足爲憑。君王,是天下人的君王。您是大唐百姓的君王。堯舜禹湯,那是史官寫出來的。胡亥王莽,也是史官寫出來的。卻未必是君王他的子民們心中所想。昏君、明君,應當由百姓來評價,而不是史官的一隻禿筆。”
“無用的道理。”弘泰皇帝輕哼一聲,神情有所緩解,卻還是追問不休,“朕是問你,剛剛你是不是在譏諷朕是昏君。”
“糾結於昏君明君有意義嗎?”李修嘆息着道:“陛下,草民無力評價你的功過。若您一定要讓草民說話。那麼讓草民以一個落地士子的身份來告訴你。對與草民來說,朝廷上能夠草民一個晉身之階,陛下就是明君。反之,陛下就是昏君。”
弘泰皇帝聽言,勃然大怒,狠厲的看向李修,道:“你還是暗喻朕是昏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