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泰皇帝的暴怒被每個人看在眼裡。
李修是第一次陛見,他對弘泰皇帝的瞭解片面膚淺的,多是在和柳夫子的相處中,從柳夫子口中聽說的。他不明白弘泰皇帝突如其來的暴怒,代表着什麼。
在場的其他大唐臣工和弘泰皇帝相處多年,對弘泰皇帝瞭解甚深。在他們印象中,弘泰皇帝登基二十二年,無論遇到什麼樣的事情,從未爆發出心中的怒火。
城府甚深的弘泰皇帝以一種暴怒無忌的態度面對李修,需要感到震撼的李修一無所覺,而其他臣工卻是驚駭莫名。這種驚駭未曾流於表面,卻隱藏在心底。忘記趾高氣昂侃侃而談的大唐重臣們,一個個都偃旗息鼓,悄悄低下頭顱。
滿朝文武,只有李修勇於在和弘泰皇帝對視。奇怪的是,弘泰皇帝表現出來的暴怒不竭的態度,李修卻在弘泰皇帝雙眸中看到卻是冷靜。
眼爲心之窗,弘泰皇帝眼眸中深藏的平靜,十分確切的說明了弘泰皇帝表面上的憤怒僅僅是因爲需要。但是,這份“表裡不一”究竟是從何而來?弘泰皇帝又要借這份暴怒表明什麼態度呢?
“你在說朕是昏君?”
弘泰皇帝的連續逼問,讓李修心頭苦笑,難以應對。弘泰皇帝明顯是在借題發揮,但是弘泰皇帝借自己這個“題”,想發揮什麼?李修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
“陛下,千秋功過,自有後人才能評說,草民無權評價。”
“你怎麼會無權評價呢?”弘泰皇帝冷哼一聲,厲聲道:“你信誓旦旦說春闈舞弊,明明白白大喊朝堂出了奸佞。不僅如此,還自以爲佔據大義,帶領士子衝擊朝堂,當着朕的面暗諷朕是昏君。你佔據着天下的大道理,又怎麼會沒權利評價呢?”
李修搖搖頭,道:“陛下,是朝堂重臣相互勾結暗中操縱朝廷科舉在前。草民無奈帶着士子敲登聞鼓在後。您不能將結果當成前因,再根據子虛烏有的結果來定草民的罪過。”
“荒謬!”弘泰皇帝冷笑道:“衝擊朝堂,目無君父,這等大罪在你嘴裡卻成了輕飄飄的可有可無的小錯了?”
“草民無錯,更無罪。”
“這麼說,你是不認罪了?”
李修昂着頭,道:“草民無罪,這麼能認罪?”
“你口口聲聲說春闈舞弊,說朝臣勾結操縱科舉。你拿出證據來!”弘泰皇帝冷笑着,輕瞥一眼被風吹落在宮牆一角的那張紙片,冷聲道:“別說那張紙就是罪證。僅憑着你的推斷,就讓朕去責罰滿朝文武?朕這個昏君還沒昏頭!”
春闈舞弊是天下人都看在眼裡的。就像沈彥爲李修整理名單一眼,是做得說不得的事情。李修根本沒有證據能夠證明此刻科舉真實存在舞弊的現象。
但是,弘泰皇帝想要證明科舉舞弊卻是再簡單不過,只要下旨宣召中第士子當着衆人的面略微考察,李修相信真相一定能夠水落石出。
在弘泰皇帝的逼視下,李修忽然領悟了弘泰皇帝的意圖。
弘泰皇帝宣召中第士子考察,真相大白之時,得罪滿朝文武的是弘泰皇帝,不是
李修。
李修拿出證據後,弘泰皇帝在暴怒中追查科舉舞弊,得罪滿朝文武的是李修,而不是弘泰皇帝。
君權和臣權相爭中,弘泰皇帝想要佔據主動,卻不能一下子得罪死滿朝文武。畢竟弘泰皇帝還要靠這幫臣子來治理大唐天下。
想明白弘泰皇帝爲何會表裡不一的用憤怒隱藏冷靜,李修心頭只剩下苦笑了。
不是借刀殺人,而是借力打力。弘泰皇帝謀劃高明,李修卻不想將自己作爲出頭鳥,擺在所有世家大族滿朝文武的對立面。
然而,弘泰皇帝卻沒給李修其他選擇的機會。
“李修,你有證據說明今是朝廷重臣操縱了今科春闈嗎?”
李修苦笑着搖頭,道:“草民沒有。”
“你沒有?”弘泰皇帝眼中閃過深深的失望,再一次向李修確認
。
李修搖頭,無言以對,耳邊聽見弘泰皇帝冷冽的失望聲:“沒有證據。你就是在污衊朝廷命官。沒有證據就帶着士子衝擊宮城,你就是目無君父大不敬。既然如此,也別怪朕了。”
“來人啊。”弘泰皇帝冷哼一聲,道:“拖下去,給朕打。打死這個目無君父的狂悖之徒。”
弘泰皇帝高呼打死李修,鷹一樣的雙眼卻向着高傑遞過去一個警告的眼神。
高傑心領神會,監督禁衛對李修杖刑時,腳下大大的八字步張的極開。
李修再一次趴伏在太極殿前冰冷的青石板上。身下的冰冷對身後火辣辣的疼痛毫無影響。
冰火兩重天嗎?李修在心裡暗暗自嘲,死咬牙關,任憑橡木木板不停的落在自己身上,擺出一副任憑處置的姿態,絕不肯出一聲。
橡木板急落如雨,打在李修的後背上。這是李修短時間內第二次挨板子,上一次的火燒火燎的疼痛還沒退去,舊傷之上又加新痕。
這一次,弘泰皇帝沒有規定次數,兩位行刑的禁衛只能一下下打個不停。高傑敞開的八字腳是明確的暗語,既要打疼,又不能把人打死,這很是需要技巧。
一板板打下來,李修的感覺由火辣辣轉變成痛徹心扉的疼痛,繼而轉變成麻木。
額頭滲出的黃豆大小的汗珠在青石地面上形成了一汪小水窪。木板打在身上的錯落有致的節奏,落在李修在耳中,疼到麻木的他眼前漸漸模糊起來。小小的水窪中似乎有一個溫柔的身影,面帶憐惜的輕撫他的心靈。
不對,那個溫柔的身影目光不是看向他,而是在看向懷中的嬰兒。小小的嬰兒甜甜的笑着,嫩嫩的雙手乖巧的抓弄鬢髮。
好熟悉的情景,這就是記憶中永遠無法磨滅的情景。
不知不覺中,半閉着眼睛的李修凝視着虛幻的身影,和從心底散發出來的溫馨相比,肉體的疼痛完全不足一提。
忽然,一個威嚴的聲音,將李修從這份回憶的虛幻溫馨中叫醒。
“李修,你知罪嗎?”
李修撐開眼簾,弘泰皇帝那張充滿威嚴的臉映照進漆黑的瞳孔。
李修心中清楚,不惜俯下身來的弘泰皇
帝問的是怎麼?不是問他是否知罪,而是問他,是否將陳承能夠高中的經過說出來。
能說嗎?
不能!
李修搖頭,雖然緩慢,卻堅定異常。
“打,打到他肯認罪爲止!”弘泰皇帝狠厲的聲音中,帶着幾分惱怒。這次的惱怒是真的,惱怒於李修的不識相。
木板打在肉上的聲音再起,李修趴在地上,臉上的笑容越發的甜蜜。
血色染紅了李修的衣衫,木板起落之間,帶上了點點的血絲。沒有哀嚎,沒有痛呼,有的僅僅是甜甜的微笑。
這微笑被弘泰皇帝看在眼裡,恍惚中和記憶中一個讓他又愛又恨的人影重合。
時光彷彿瞬間穿越了幾十年,兩個梳着總角髮髻的小孩打鬧間,略小一些的那位臉上甜甜的笑容就如眼前一般。
弘泰皇帝臉上飛快的閃過一絲心疼,猛一搖頭,從恍惚中掙脫出來。耳邊的木板聲清晰的如同耳邊的雷鳴。
李修在木板之下,還維持着神智,卻已經不再敏銳,絲毫沒發覺弘泰皇帝的異常。
而一直緊盯着弘泰皇帝,等待弘泰皇帝叫停的高傑,卻將弘泰皇帝的恍惚看在眼裡。順着弘泰皇帝的目光,高傑的視線落在李修恬淡的笑容讓,彷彿想起了什麼。渾身一顫,連退幾步。
高傑心驚,急忙向着弘泰皇帝看去。弘泰皇帝眼中冰冷的警告,讓他急忙站穩,腳下八字步又張開了一些。這個警告的眼神,也坐實了高傑心中的猜想。
“陛下老了,心也軟了。”
高傑心中唏噓着,無奈的搖頭走到李修身邊,俯下身子,小聲的規勸着:“四公子,儘管您和老奴有着仇怨。但老奴是陛下的奴婢,只會爲陛下一個人着想。您就聽老奴一聲勸,請個罪,討個饒。陛下看在你家大人和柳夫子的情面上,也未必會真對你如何。
可是,您這樣一味強硬下去。吃苦的是您,無法下臺的是陛下。萬一你有個好歹,陛下和柳夫子之間,陛下和鎮國公之間,總要起些齷蹉。君臣相疑,倒黴的是天下百姓。您不是自持大義嗎?稍稍委屈一些,就當爲天下百姓謀個安穩了。”
李修迷迷糊糊的聽着高傑趴在耳邊的小聲嘮叨,他不知道高傑的這份好心是從何而起,卻是聽出了其中的真情實感。
奈何,若是簡單的自污、委屈。李修或許爲了鎮國公府的沈家、爲了柳夫子還能斟酌着咬牙承認。
可是,弘泰皇帝要的不是李修的認罪,而是讓李修供出陳承。
感情能夠分出厚薄,道義卻只有對錯,沒有遠近。
木板下落的節奏放緩,李修感激的對高傑笑笑,卻依舊堅定的搖頭。
“四少爺說不清楚。我能說得清楚。”
在弘泰皇帝的惱怒中,在高傑的亦悲亦喜中,被李修帶進宮城內,一直默不作聲的二百餘位士子中,一個豁出去的聲音高呼着,排開衆人,來到了大家眼前。
太過熟悉的聲音,李修第一時間就知道這人是誰。
高舉的木板停在半空,濃濃的苦澀浮在心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