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泰皇帝的話被李修聽在耳中。沒錯,世家子弟還有蔭庇這條路可以走。但是卻不適合李修。
自從在鄭敬德口中得知,殺害生母的兇手和長安朝廷有關聯時,李修就絕了自沈家蔭庇這條路。原因很簡單蔭庇這種晉身之階放在鎮國公府沈家不算稀奇,但是沈家子弟在蔭庇之後,盡數投身道北疆大營中。在一場場和北燕安家的廝殺中盡着沈家子弟的本分。
殺害生母的仇人在長安,讓李修去北疆大營,即便獲得再多的功勳,也和本意不符。
從柳夫子這條路走進長安官場,以便於查找殺害生母的兇手,太過於無稽了。蔭庇晉身只在血親之間,從未聽說過朝廷會考慮師生之情,而蔭庇後人。
拋開沈家和柳夫子,李修想要走進長安朝堂,查找殺害生母的兇手,只有科舉一路可走。李修之所以費盡心機挑動士子叩金鑾告御狀,也是看清楚這關鍵的一點。
自從走進鎮國公府開始,李修就有一種直覺,生母的死亡似乎和鎮國公府以及柳夫子之間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不然爲何鎮國公府至始至終從未對他生母的死亡探察究竟。當然,鎮國公沈靖口中說過,他一直在暗中查探。這也僅僅是說說而已,李修從未感覺道鎮國公府有任何行動。
來到長安城內,參加朝廷三年一次的春闈,卻倒黴的碰到黑暗齷蹉到沒有下線的科舉舞弊,前路迷茫的李修,不得以的用生命拼出一條血路。當這條路眼看就要看到光明時,弘泰皇帝這座大山又擋在眼前。
李修忍受着劇痛,以生命爲賭注,來獲取他需要的參加科舉的資格。
弘泰皇帝不明白李修的堅持,連番怒吼的質問在李修看來無關緊要,當今天子在大庭廣衆之下金口玉言許下的賭注纔是他關心的。
弘泰皇帝的詢問註定得不到答案,李修直挺挺伸着三根手指的手掌躍過安寧公主消瘦的香肩,直插天空。那麼得醒目卻又那麼的無力。
渾身血肉模糊重傷的李修,似乎隨時都可能昏厥過去,但是那隻顫抖無力的手掌始終堅持着,不肯落下。
“我接受懲罰,你給予我參加科舉的資格!“
這是無聲的要求。要求九五之尊履行諾言。
“朕開始有些欣賞你了。欣賞你愚蠢的執拗。”弘泰皇帝深沉的看着李修,深深無奈的嘆息在太極殿前的廣場上回蕩。
“繼續吧!”
行刑內侍手中的橡木大板再次舉起,高傑雙腳不只從何時開始,也改成了大大的八字。可是他們卻依舊不知道高舉的木板該如何落下。別看李修現在彷彿氣若懸絲,行刑官還是有把握再打三十大板也不會出人命。
可是眼前的情景,讓他們連剩下的三板子也打不下去。
安寧公主抱着李修,跌坐在地面。安寧公主雖然未曾阻攔行刑,但是行刑的內侍也沒有但在當着當朝唯一公主的面前將板子落下。
“值得嗎?”安寧公主無視高高舉起的木板,低着頭,笑顏如花卻含着淚珠,柔聲請問。
李修高舉的三跟手指緩慢的收回,落在安寧公主吹彈可破卻遍佈苦澀淚水的臉頰上,隔着冰冷的淚水,體會着安
寧公主俏臉的溫暖。
“男人,需要堅持。”
李修費勁全身力氣吐出了六個字,給了安寧公主一個並不意外的答案。
安寧公主笑了,笑得淒涼無奈。
將李修輕輕放下,緩緩起身,鵝黃色的宮裝裙角沾染了暗紅的血色,蓮步輕移間在青石地面留下一條細細的血痕。
“給我。”
安寧公主向着行刑官探出柔荑,微微一愣之後,行刑官才明白過來。恍然大悟般的將高舉的木板小心的交到安寧公主的手中。
安寧公主對李修歉意的一笑,手中木板高舉,飛快的落下,厚重的木板砸落在青石地面上,一聲沉悶的聲響之後,木屑橫飛。然而,木板距離李修遍體鱗傷臀背間卻有十萬八千里。
一而再,再而三。
三聲悶響之後,木板的頂部已經化作一塊塊木屑。
安寧公主嬌喘着,拄着不成燕子的木板側目看向沉着臉的弘泰皇帝。
弘泰皇帝心中的憤怒化成點點苦澀。倔強的女兒長大了,不再是那個圍繞着他膝頭撒嬌吵鬧的女孩了。也不再是那個恬靜典雅得體的大唐公主了。而是一個會爲她心愛的人着想的小女人了。
吾家有女初長成!
有些難過,有些失落,有些不捨,還有着點點滴滴的驕傲。
忍着心中苦澀的笑意,弘泰皇帝陰沉着臉,看向李修。正正好好,和李修那雙充滿奇異的目光對個正着。
李修已經無力說話,但那雙眼目卻清楚的表達出他心中所想。
弘泰皇帝點點頭,嘆息道:“你贏了朕。這說話算話,一月後的恩科,朕准許你參加。”
李修努力擡起的頭顱重重的嗑在地面上,雖然艱難,卻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體會着腦後青石冷冰冰的寒意,在這抹夕陽將要墜落的最後一刻,李修嘴角勾勒出一抹輕鬆的笑意。
好難啊!
帶領士子衝擊宮城,以科舉舞弊爲引子,本想讓朝廷廢除此次春闈的成績,卻差點引出君權和臣權的全面爭鬥。巧言緩解矛盾的激化,不得以的妥協,並且說服弘泰皇帝重開恩科。卻不想弘泰皇帝心血來潮不允許他參加恩科。
以生命做籌碼,在經歷過肉體的痛苦之後,終於取得了勝利,贏來了寶貴的機會。
世事艱難啊!
李修在心中長嘆,眼前是繁星疊疊的夜幕。
“送他回去吧。”
弘泰皇帝的“口諭”代表着這紛亂複雜的一天終於告一段落。兩幫的行刑官級幫半拉半拽的攙扶起李修。
雙腿打顫的李修根本無力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兩腳好像菜在雲端一般,在兩位行刑官的攙扶中深深的看了弘泰皇帝一眼。
在和弘泰皇帝的對視中,雙腿打顫,渾身顫抖,虛弱無力,臀背間血肉模糊一片,不斷的有着血珠順着儒衫下襬滴落在地面。
即便這樣,李修傲然一笑後,毅然決然的用盡渾身力氣,掙脫了兩旁行刑內衛的攙扶。
“噗通。”失去了攙扶的李修直直的倒在地面。渾身的疼痛卻擋不住李修臉上的笑意。
“我能
走。”
李修掙扎着想着緊閉的承天門走去。與其說是走,不如說是爬。
乾淨光潔的青石地面留下李修的血水,向着承天門的方向延伸。
以身爲筆,以地爲紙,李修在書寫着一張不屈的長詩。
李修再用事實告訴衆多旁觀的朝臣一個道理,我李修能挺直着身子走進來,就能再走出去。
是堅毅,還是執拗?是聰明,還是愚蠢?
每一個人心中都有着他自己的答案。
但李修用鮮血書寫出來的狠厲,還是令每個人動容。
“好狠啊!”郭澱忠臉色蒼白的脫口而出。他身後一位官員神情恍惚的道:“比這更慘的,也不是沒見過。”
郭澱忠回頭,認出了這位是刑部侍郎,主管刑部大牢,也是爲陰毒狠厲的角色。
“對別人狠的不算什麼?你見過對自己這般狠的嗎?”
對方沉默片刻,再擡頭,臉色蒼白的如同依仗白紙。
弘泰皇帝目送着李修夜風中蕭瑟的身影,微閉的雙眼中漸漸充斥着一種暴戾的厲色。李修展露出來的狠厲,不僅讓他動容,想到李修的身世,這份動容演變成爲一種擔憂的駭然。
“此子……,留還是不留?”
弘泰皇帝的目光悄悄的從柳夫子和沈彥身上劃過,投向夜色中承天門的方向。那扇厚重的木門,隔開了皇宮和長安城。
一時間,弘泰皇帝着實難以決斷。不是因爲柳夫子和沈家,而是隱藏在夜色中的另外一人。關於那人,他有着太多的回憶,也有着複雜的情感。
李修掙脫行刑內衛的攙扶,蹣跚的,跌跌撞撞的身影嚇壞了安寧公主。
許久,安寧公主才緩過神來,急切的丟開手中的木板,攙扶起李修。
李修能夠用盡全身力氣,掙脫開內衛強健有力臂膀的攙扶,憑藉自己的自尊自傲骨氣想走出皇宮,卻無力掙脫安寧公主單薄的手臂。
幾乎是將整個身體依靠在安寧公主的身上,血水沾污了安寧公主鵝黃色的宮裝,一雙欺玉賽雪的手臂遍佈李修透過儒衫滲出來的汗水。
淡淡的馨香溫暖着李修的內心,李修停滯了腳步,看着夜色下暗黑如同巨獸大口的承天門,李修無力的靠在安寧公主的肩頭,低聲喃呢。
“你會陪着我走出去,並且一直走下去嗎?”
“我會,我會一直陪着你走下去。”
安寧公主臉上心痛的的淚水從未停滯過流淌。一問一答間的堅決,讓李修憑空生出了幾分力氣。
“謝謝你,有你真好。”
不算情話的情話被安寧公主聽在耳中,羞怯的笑笑,眼角一滴晶瑩的淚珠滑落,砸在李修無力低垂的之間,帶來一種幸福的苦澀。
“要常爲我寫詩哦。本宮喜歡你的詩。”
路在腳下,雖然艱難,卻能夠找到方向。路在延伸,前方雖然是緊閉的宮門,卻依舊能被打開。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半闋小詞留在安寧公主耳中,也留在承天門黑洞洞的門廊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