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大的馬車在高舉的火把和低垂的宮燈的映照下,被一羣侍衛宮女圍在當中。
李修呆呆的望着州府衙門前最光亮的地方,心中恨不得抽自己一個耳光。因爲,他聽出這是誰的聲音。
就是這個清脆如鈴的聲音,早該想到是她。除了她還有誰會有那樣一雙蔥瑩玉白的柔荑,除了她還會有誰能隨隨便便拋出一塊五爪雕龍玉玦。
記憶似乎回到了飄香閣月朗星稀的夜晚,鼻翼間彷彿再次充盈着淡淡醉人的杜鵑花香。
“你不會輸!”
昔日飄香閣中的那句話,似乎還在耳邊迴盪。
談不上刻骨銘心,卻也終身難忘,因爲那是無數質疑中的唯一一聲肯定。
李修笑了,笑的如同黃連花開。
隨行在安寧公主車駕旁的內侍已經挑開了車簾,李修昂首挺胸,放開了遲疑的心思,堅定的在衆人驚詫的無法自已的目光中,踏上了當朝唯一一位公主的馬車。
李修踏上馬車的同時,車廂內唯一的侍女也在安寧公主目光的示意下,警惕的瞪李修一眼後,跳下了馬車。
車廂空間很大,四角懸掛着八角琉璃燈。柔和的的光暈灑滿了鋪滿波斯地毯的車廂。吸收着燈光,波斯地毯散發着柔柔的暖意。
李修揉着鼻尖,低着頭,坐在安寧公主的對面。擡頭間,再次見到那雙萬事不縈於懷的清亮微微上挑的丹鳳眼。靈動至極的雙眸彷彿深邃無垠的夜空般寧靜自然。
“本是九天仙子,何故沾染塵埃呢?”
李修也不知道爲何自己會發出這樣的感嘆,微微一怔之後,用苦笑掩飾着尷尬。
或許沒想到李修的出場白竟然這般“輕薄”,安寧公主平靜如水的容顏終於乍露錯愕,一瞬間又恢復典雅的從容。
“‘柳外畫樓獨上,憑欄手捻花枝,放花無語對斜暉。’的沈公子,不也辜負着清涼如水的月色,從事着蠅營狗苟之事嗎?”
“我姓李,名修,字致遠。卻不是姓沈。”
“‘此恨誰知?’李公子恨的是什麼呢?”安寧公主黛眉輕展,側頭笑問。
“酸,真酸。且賽過陳年老醋般,酸不可耐。”李修搖搖頭,苦笑道:“咱們都是粗俗凡人,就別講這些腐儒才說的酸話了吧。”
“那李公子想和我說些什麼呢?”
厚厚的棉簾擋住了車外的夜風,對面的安寧公主的淡雅的微笑着,身下是鋪着不知名動物柔滑皮毛的
榻椅,車廂內僅有兩人對坐,充斥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氛。
不是曖昧,似乎更像是多年老友,相對無言的默契。
李修輕撫鼻尖,對安寧公主的明知故問報以輕嘆。
兩人相視而坐,許久。不是在較量意志,而是兩人都不想用那些俗事來打破難得的安寧平靜。
“哎……。”一聲長長嘆息,安寧公主坐直了身子,身上鵝黃色對襟宮裝在燈光中越發顯得柔和。
“你就不能放手嗎?”
終於回到正題了。李修心中一陣無名的失望,嘆息過後,閉上了雙眼,躲避對面那雙出塵脫俗的雙目,“有些事,對與有些人,是天生註定的,終究是避無可避躲無可躲。既然如此,爲何不痛痛快快的開始,也好早早的結束呢?”
嫣紅的雙脣張闔,銀鈴般悅耳的聲音說着一個李修不想聽到的答案,“皇家公主,如果連一個人情都償還不了,這……。”
或許是兩人相對而坐,在某種她自己都不清楚的情緒感染下,安寧公主終究不想對李修逼迫太深。
“你終究要離開江州的,到那時,鄭敬德依舊會逃脫不開。”李修輕笑,說着一個無奈的現實。
“不過是在買賣上幫過我而已,難道要我保他一輩子嗎?”
“堂堂大唐公主,也從事商賈之事?”李修詫異的瞪大了眼睛。
安寧公主展顏一笑,彷彿寒冬中盛開的臘梅,爲車廂內平添一縷盈香,“公主也要攢嫁妝啊。”
“不知道會便宜那個王八蛋。”
話一出口,李修感覺到又說錯話了。他也不知道爲什麼,在安寧公主面前,似乎有些放鬆的過頭。以往這種感覺只有在他失蹤的生母的和依爲命的小妹身邊才能出現。
安寧公主那雙會說話的眼眸嗔怪的瞪了李修一眼,僅僅一笑,卻未追究他失言之過,只是側頭請問:“李公子……?”
李修是在抵不過這雙出塵脫俗黑眸的凝視,對視半晌,略有些喪氣的躲避開,有些不甘的嘆息道:“好吧,如你所願。不過,我要所有人都平安,無人來秋後算賬。”
安寧公主沉吟片刻,黛眉微蹙道:“鎮國公府我辦不到。”
李修徹底放下心來,這纔是真心實意的妥協。在這樣的誠意下,許佔彪才能從鄭敬德佈下的陰謀中掙脫出來。若是安寧公主連鎮國公府的麻煩都應承下來,纔是虛假的合作呢。
“鎮國公府這邊我負責解釋,
其餘就要勞駕安寧公主安排了。”李修微微欠身,拱手錶示感謝。
“應該是我謝你纔對。”安寧公主玉白柔荑輕擺,彷彿在趕走這些惱人的麻煩,而後擡頭凝視李修,平和的道:“李公子閒暇下來,多寫些詩句不好嗎?何必在這汪渾水中掙扎呢?”
李修搖頭,無奈的道:“我也想十畝地三間房,如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是……,還是那句話,有些事終究得去做。也許這種堅持在某些人看來是一文不值,但在我看來,如果連做人底線都不能堅持下去,也枉在人世活過一回。”
“何況……。”李修悠悠嘆息一聲,擡頭道:“何況人生一世,絕不僅僅只有風花雪月,詩詞再卓絕,未必就是生存之路。詩仙太白如何?嫡仙下凡又如何?不也是鬱郁一生,最終也只落得個醉死宣城的下場。”
“可是我還是欣賞那個‘杏園憔悴杜鵑啼,無奈春歸。’的李公子,而不是今晚的咄咄逼人的李致遠。”
“呵呵。”李修啞然失笑,這纔想到,眼前的安寧公主纔不過是二八年華的女孩,還處在爲賦新詞強說愁的年齡,而和自己這個兩世爲人快要領悟卻道天涼好個秋的“老人”,能有些共同語言,已經實屬不易。
厚重的包着鐵皮的楠木車廂,隔開了呼呼夜風的肆虐,也隔開了江州府官員驚詫的眼神和不斷的私語。杜刺史早從府衙大門迴轉,重新站在官員當中,等着李修和安寧公主“談判”的結果。
當然,更多的是八卦的心裡。大唐公主在深夜邀請一位成年男子登上馬車,而且還將身邊的侍女趕下車來。這種近乎於私會的情景,有着安寧公主“逃婚”的傳言在前,不能不讓他們在心中浮想聯翩。
沈安元微微皺眉,眼睛連眨。他想不明白,明明這位侄子在山野間的王家莊生活了二十年,從來未曾走出過江州地界的年輕人,什麼時候和安寧公主拉上了關係。看樣子還是相談甚歡。
鎮國公府已經不需要娶個公主回來裝點門面。或許大唐公主花落鎮國公府反倒是禍而不是福。
最忐忑的應當屬鄭敬德的,他的靠山遠在長安,根本是鞭長莫及,而他想借勢的人選,卻在馬車中和他設計陷害的目標,正不知談論着什麼。一個鎮國公府已經足以使他投鼠忌器,再加個安寧公主,他真心在琢磨着,是不是該辭官歸家,遠避天涯了。
不知不覺中,鄭敬德不斷挪動腳步,越發的接近馬車,在侍衛的怒視下,才訕訕的退回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