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座校場之後的院落,還是那間鎮國公生嚼鵝掌的正廳。
今天正廳裡沒有酒香,有的只是淡淡的清茶香氣。
李修來的有些晚了,當他推開那扇木門時,一眼就看到鎮國公高居上首案几後邊。下首位置,沈安元正在一口口心不在焉的喝着茶。許佔彪恭敬的站在門外,見到李修,纔跟李修走進正廳。
“怎麼這麼晚?”沈安元帶着幾分不愉。
李修笑道:“處理點小事,耽擱了。”說着,他自己找個位置,安穩的坐下,並且招呼着許佔彪坐在他身邊。
許佔彪苦笑着,沒敢坐下,而是走到李修身後,老老實實站好。
李修沒等吩咐就自己坐下,似乎讓沈安元的不愉更曾了幾分。皺皺眉,卻也沒在這小事上計較。
“沈哲被打,是你帶人動手的嗎?”沈安元擡頭看着許佔彪,直奔主題。
“回沈三爺,卻是小人打了六少爺。”許佔彪乾淨利索的承認了。
沈安元一敲案几,怒道:“你好大的膽子!”
沒等許佔彪接話,李修挑眉接過了話茬,道:“好大的嗓門啊,嚇壞了我。”
“你閉嘴,還沒到和你算賬的時候呢!”沈安元怒視李修。
李修毫不遲疑的回視,道“那就先跟我算。被刀砍了,總不能去找那把刀的麻煩吧。”
“好,那就先說你。”沈安元倒也乾脆,問道:“是不是你指使他去毆打沈哲?”沈安元的手指向許佔彪。
李修輕笑一聲,低頭端起茶盞,卻看見茶盞裡空空如也,當下也不客氣,起身來到沈安元的案几前,拎起茶壺就走。回到自己的案几後坐好,斟滿一杯茶水,輕抿一口,發出一聲滿足的長嘆,才擡頭回望沈安元。
“你覺得我是個傻子嗎?”
“把你當傻子的人,纔是傻子呢!”
“就是啊,我既然不是傻子。幹嘛自找不痛快。”李修點頭道:“別忘記了,我是剛剛回來,就算是有心和沈哲這個嫡子爭奪什麼,也不會傻到在這個時候暴漏吧。如果我有那個心思,現在應當是交好大家,在沈家站穩腳跟纔對。”
沈安元輕輕點頭,道:“雖然說有幾分道理,但是卻沒有實質證據。”
李修不甘示弱的道:“實質證據?那又有何實質證據能夠證明是我指使他人毆打沈哲呢?同樣不也沒有嗎?總不能因爲你心中猜測,就定下我的罪名吧。”
“爲何不可?”沈安元撇撇嘴,道:“若你不是沈家人,早就想辦法懲治你了,還會給你機會在這裡解釋?”
“鄭敬德不是沈家人,他的嫌疑比我大。”李修放下茶盞,道:“怎麼不見你去找他問話?”
“我會的,但要先問問他。”沈安元一直許佔彪,說道:“他動的手,自然要先從他開始。”
李修搖頭,道:“這樣說不對。昨晚,當着大家的面,許叔就已經說是鄭敬德是幕後主使。或者你可以找到那個衙役蘇魁,一起就真相大白了。”
“你
認爲去哪裡能找到那個蘇魁?”沈安元審視着李修身後的許佔彪,沉聲問道。
許佔彪緩緩的搖頭,回道:“找不到了,不是死了,就是遠遁天涯,很難找到了。”
沈安元沒做任何評價,只是輕蔑的搖搖頭,看向李修。
李修無所謂的笑笑。沈安元的逼問在他看來沒有任何作用,最終還得需要一直端坐着喝茶的鎮國公來做結論。
李修短暫的沉默,並沒有使沈安元偃旗息鼓。現在的沈安元才更像沈家主事人的樣子,昨晚的沈安元,更像是一個護短的長輩。
沈安元的每次詢問都被李修巧妙的引向鄭敬德。但是,這種技巧在老道的沈安元面前似乎毫無作用,只能引起他的陣陣嘲諷的冷笑。
李修卻依舊樂此不疲的一遍一遍的“忽悠”着沈安元,漸漸的磨去了沈安元的火氣,李修才發現,沈安元心中好像也不太認可李修是毆打沈哲的幕後主使。
這樣看來沈安元是在替鎮國公問話,但是,沒有鄭敬德在場,所有的問話都是單方面的,對與最後的結論影響很小,或者,心中明瞭前因後果的鎮國公早就有了定論。沈安元的問話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
李修暗暗鬆口氣,對於沈安元的問話也逐漸糊弄起來。
一直沉默着喝茶的鎮國公終於說話了,他詢問的目標不是口若懸河的李修,而是沉默不語的許佔彪。
“許佔彪,我好想在哪裡見過你。”鎮國公笑着,像一個普通的老人一樣。
許佔彪上前一步,肅拜行禮,道:“北疆大營軍卒許佔彪拜見軍政大總管。”
鎮國公身上還帶着北疆軍政大總管的官職,雖然他已經十餘年未曾再回北疆大營,但他名義上還是北疆大營最高統帥。
或許是許佔彪的軍禮讓鎮國公想起軍旅中的時光,一陣恍惚之後,猛然站起,雙目圓睜不怒自威,聲音雖然蒼老,卻中氣十足。
“老夫想起來了,你是護衛營的許老虎。當年老夫帶領你們攻打幽州城,你是第一個破門而入的。”鎮國公一雙老眼迸射的精光,凝視着許佔彪,問道:“你怎麼也離開了北疆大營?”
這個問題,李修問過許佔彪無數次,每次許佔彪都是笑而不答。今天,許佔彪沉思片刻,似乎是在回憶往日,半響,才苦笑道:“殺俘!”
李修終於知道許佔彪爲何多年以來閉口不談他離開軍伍的原因。殺俘啊!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或許是白起坑殺四十萬降兵之後,殺俘不祥這種說法漸漸就從軍伍中流傳開來。
當然,這只是一個藉口。究其原因,應當是沒有主將願意看到手下抗命不尊。不讓你殺俘,你偷偷殺俘,就是抗命不尊。
“哈哈。”鎮國公大笑,高興的嚷道:“你小子這不是第一次幹了,當年老夫統領北疆軍政的時候,你就幹過。破了幽州城那次,你也幹了。不過是做得隱秘了些。大勝凱旋之際,老夫又不愛搭理你,所以讓你逃過一劫。”
許佔彪陪着大笑。兩位軍伍出身,地位相差懸殊的
“老兵”,就在這寬闊的大廳中,你一言我一句的說着當年軍伍中的趣事。
若是二十年前,有人告訴鎮國公,他將會和一個小兵一起,談論着攻城掠寨,估計鎮國公能抽刀砍下那人的狗頭。老驥伏櫪志在千里,鎮國公這匹嚮往疆場,卻再也回不到疆場的老驥,大抵只能以這種方式來紀念昔日年輕時的豪邁威武。
這一刻,李修和沈安元都淪落成配角,主角是那兩位無視身份地位的雲泥之別,在高談闊論不休的兩人。李修和沈安元只能對視一眼,苦笑着喝着手中茶盞中的香茗。
豔陽慢慢到轉向正南,鎮國公和許佔彪之間的談論漸漸停歇。忽然,鎮國公猛然問道:“誰主使你當街毆打小六的?”
“蘇魁。”許佔彪本能的回道。
鎮國公眼中精光一閃,駭人的氣勢籠罩在許佔彪身上,“可是真話?”
許佔彪挺直腰桿,毫不遲疑的說道:“麾下怎敢欺騙大總管?!”
鎮國公握手成拳,砸在許佔彪胸口,沉聲道:“老夫信你!”
許佔彪退了半步,臉上泛起苦色,道:“可我終究是帶人打了六少爺。”
鎮國公打手一揮,毫不在乎的說道:“打也就打了,老夫不怪你,誰敢多說。”
李修提着許久的心,終於落了下來。長長呼出一口氣的動作被鎮國公看在眼裡,那雙老眼一轉,露出點點戲謔的意味。
“好像真有一個人敢多說。”鎮國公遲疑着,裝作一副爲難的樣子,道:“老夫可以讓沈家上下閉嘴,但在老四媳婦哪裡,卻不好開口,畢竟她的親兒子被打了,那有當孃的不心疼的。”
“李修。”鎮國公一聲大喝,李修無奈的泛起了白眼。
“四房的事,你自己解決。”
鎮國公交代一句,轉頭不管了,開始詢問許佔彪這些年是如何度過的。許佔彪也沒隱瞞,將生活中的一些小事也都說了。只說得鎮國公眉頭值皺。
鎮國公打斷了許佔彪的訴說,說道:“一個縣衙衙役有什麼意思?來老夫府裡,把你的家小也帶着,老夫也不委屈你,正好李修身邊也沒個可靠人,你跟在他身邊,你也放心,他也放心。”
鄭敬德聞言,遲疑了一下,滿臉笑容的應承下來。
鎮國公又和許佔彪聊了半天,直到日掛中天,眼看着到了午飯時刻。許佔彪推辭了鎮國公的午飯,跟在李修身後走出大廳。
明媚的陽光斜射在校場夯實的土地上,李修跺跺腳,體會着大地的堅實,許佔彪停住了腳步,環顧四周,一個人影都不見,只有校場角落擺放着幾個兵器架子。
“許叔,抽空把許嬸和石頭接過來,咱們兩家又能在一起了。我也就放心了。”
“是啊,大家都放心了,不用互相惦記了。”許佔彪長嘆一口氣,回頭望向身後的木門,壓低了聲音,道:“都放心了,鎮國公也放心了。”
李修聽出了許佔彪的一語雙關,微微遲疑,帶着玩味的微笑,帥先向着沈家四房的方向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