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我擡眼所及,是那雙笑意之下毫不掩飾其戲謔與玩味的眸子。

“你讓我很有興趣,一個不會武功又身中奇毒的人,如何還能那樣鎮定。”身體湊得愈近,彷彿沒有看見其他人驚異莫名的目光,兀自旁若無人地說着曖昧的話。“若你想要,我可以讓你重振秦家,令它屹於武林之首,還可以讓你封將入相,黃金美酒,取之不盡,豈非快哉?”

我抿抿脣,也若無其事地踩着他的痛處。“那麼令妹呢,柳絮如此冰雪聰明,她想要的也是這些?還是說她正是因爲不要,才急於逃離你的?”

果不其然,腕骨驀地一痛,那人笑容陡斂,片刻,才悶哼一聲放開我,發作不得,卻也沒再看我一眼。

我甩甩手腕,嘴角不覺上揚,一掃之前悒鬱,頗有惡作劇的快意。

“你們都下去吧,把柳絮找回來,就算讓她受傷也無所謂。”白羽塵揮揮手放下狠話,在場的人皆不由一愣,誰都知道他最疼寵的,便是自己這唯一的妹妹,現在卻下了這種命令,可見氣得不輕,只不知是被她氣的,還是方纔被我氣的。

幾名長老互望一眼,喏喏而退,餘下我坐在廳中,百無聊賴地看着他拿起桌上的玉球握於手中緩緩把玩,朝我綻開笑容。

“方纔我與你說的話,分明已經讓你變色,你不肯考慮我的話,是因爲還對他不死心麼,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如何?”白羽塵輕輕搖首,似對我的冥頑不靈感到惋惜。“三年前那場瘟疫般的蠱毒你還記得吧,是你親手結束了它,挽救成千上萬人的性命,也成就了你妙手通天的名聲。”

我眨眨眼,也笑。“府主不會是想告訴在下,那場毒是慕容所爲吧?”

“當然不是。”白羽塵的聲音不疾不徐。“毒是我下的。”

欣賞完我震驚莫名的神色,方緩緩續道:“不僅是毒,還有狩獵宴上的刺客,射向皇帝的那支箭。只不過,慕容商清他知道一切的來龍去脈,包括我志在挑起混亂,好趁虛而入的目的,他也一清二楚。怎麼,他沒有同你說過麼?”

“事過境遷,府主再與我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是沒什麼用處,不過你敢說未曾在你心中種下懷疑的種子麼?”白羽塵呵呵輕笑,神色悠然。“世間萬物,有什麼是長久的,能夠握有一時的權力,享用一時的快樂,又爲何總要皺着眉頭拒之門外,跟着我不好麼?”

我點點頭笑道:“府主說得不錯,每個人都有權利決定自己的人生要如何度過。”這個人,不僅處心積慮,而且極善於洞察人心,一分一毫的神色變化,皆逃不過他的雙眸,連我也不例外,若說沒有因他的話而泛起波瀾,那是假的。

“你的認同又令我訝異了一回,我以爲你會說些視名利錢財如浮雲糞土的話。”他朗聲大笑,陰霾頓散,彷彿又是當年那個談笑風生的白羽塵,我這才驚覺不經意間自己又被他小小地試探了一下,只得也跟着苦笑,真是防不勝防。

“你讓絮兒背叛了我,我還是那樣厭惡你,但你的特立獨行總讓我新奇了一次又一次,現在倒捨不得殺你了,慕容商清有什麼好,論權勢,論武功,論容貌,我絕不比他遜色半分,跟着我,你只會得到更大的好處,說不定,我還可以解去你身上的毒。”他望着我悠悠道。

微垂下頭,思及那人,眼神便不覺也柔和起來。“若能以榮華富貴來衡量,喜歡就不是喜歡,而只是交易罷了。”

白羽塵微微冷笑。“你喜歡他,他卻未必像你喜歡他那般地喜歡你,很多話,對你也只留三分而已,這樣的喜歡,還有什麼意義?”

聞言深吸了口氣,望向廳外盛放的桃花,一樹爛漫,也覆住了整片的繽紛豔色。“誠如府主所言,人生又有多長,若總執着於小事,只怕惟有蹉跎而已。執子之手,與子攜老,這八個字看來簡單,其實是很難做到的,不僅僅是歲月不待,還有人心,但在下卻願意去試上一試,人活着,不就是爲了不停地斬斷三千煩惱絲的麼?”沒有看他的反應,輕嘆一聲,緩緩續道,“正如你很疼柳絮,但你何曾真正去了解過她,她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你知道嗎,這世上有許多事情,並不是想要便可以做到的,無力迴天的憾恨,絕不允許有第二次。“

“無力迴天?”白羽塵笑容愈深,眼角之際也留下了笑痕,卻並沒有到達眼底。“比起無力迴天,我更喜歡人定勝天這句話,南朝和北庭的戰火,你阻止不了,所以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不計其數的人死去,但我不同,我有着左右大局的籌碼,若你肯求我,一切或許會改變。”

“不會不同,我確實沒有能力阻止,但天下大勢,分久必合,任何人都無法阻止,這場戰事,遲早都會打起來,不是你挑起,也會是別人,或許是慕容,是其他人。”我緩緩地,平靜地說道,以致於面容看來有些冷酷。

“你真是一個很有趣的人。”他盯着我,現出些許奇異的神色,“忽而爛漫如少年,忽而深沉若老朽,連雙眼,也倏然生動,把煙水浮雲深藏其中,是不是這樣的眼神,才吸引了慕容商清和封雪淮追逐不止呢?”

這樣的眼神……曾幾何時,亦有君家少主爽朗地對着我笑說,這樣的眼神,我一生只見過一次……遙遠的記憶再次鮮活起來,不由淡淡失神。

“又走神了,在想什麼,恨我將你弄至如此境地麼?”似笑非笑,眉宇飛揚,處處溢出舍不其誰的自信與霸氣,若真能如他所願成事,定是一代梟雄。

我淺淺而笑。“如果可以,我並不想與府主爲敵。”

“可惜你從一開始便註定要成爲絆腳石,就算這顆石子極小,也總歸礙腳。”

門並沒有闔上,先前那名叫青衣人匆匆而入,打斷了這裡非敵非友的詭譎,上前對着白羽塵低低附耳了幾句,只見他臉色稍動,銳利如刀的眼神投向我,冷笑。“秦公子真是好本事,一個人端坐這裡,也能傳音千里,運籌帷幄,爲我增添麻煩。”

我也跟着笑:“不知府主所說爲何?”

“不知?”白羽塵挑了挑眉,看不出喜怒。“冥月教主與我妹子聯手挑了天都十二府的其中八處分堂。”

我奇道:“封教主威赫一方,冷傲無比,如何會輕易聽從他人言,他的行事作爲又怎會與秦某有關?”

“巧舌如簧!你知道麼,他們甚至還傳話,若我傷了你一分一毫,便要將天山仙府的其他分堂夷爲平地,”白羽塵微勾脣角,“這下子你還能說與你無關嗎?”

眼看無法隱瞞,我乾笑着,索性轉移了話題,免得他將氣出在自己身上。“府主難道便不曾借冥月教右使蕭令之手控制過冥月教麼,如此一來也只是扯平罷了。”

“不錯,”他深深看我,“你知道得不少,我本以爲你不會武功,又身中劇毒,只能乖乖地坐在這裡,看來從一開始,就低估了你。”

脣角弧度微微揚起,我慢條斯理道:“府主從來沒有錯估我,在你心中,早已怕是每個人都不可信任,連最親近之人都不例外。”

一旁的青衣人臉色微變,倏地擡首朝我低低喝道:“住口!”

白羽塵卻是淡定如常,只望着我笑。“你說得不錯,連親妹子都會倒戈相向,這世上又有什麼是可以信任的呢?”

青衣人的神情黯了一黯,臉微微側左,隱入陰影之中,再看不清楚。

白羽塵卻彷彿沒有看到,兀自說了下去。“我好奇的是,你如何能與千里之遙的他們傳遞消息,相較之下,慕容商清離你更近一些,卻爲何反而不讓他來救你?”

“府主莫非忘了,我就是再不濟,也還是逍遙宮主,逍遙宮多年隱秘,自有不爲常人所知的渠道,府主收服一個清影,可收服得了所有逍遙宮的人?”

“承蒙教訓,我還差點真忘了你是一宮之主,要不然白某會以爲這裡出了通風報信的奸細。”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笑,“畢竟,逍遙宮的暗哨可是遍佈江湖,哪天真有什麼人潛進來,只怕一時片刻也是難以察覺的。”

此時,那片半隱於暗色之中的青衣動了一動,無風。

“那八個分堂本也沒什麼,絮兒喜歡就由着她去鬧無妨,如果天山仙府這麼容易便傷了元氣,豈不貽笑大方?”

看着白羽塵不甚在意的樣子,我頓覺自己根本無法瞭解他,正如他也從來沒有了解過我一樣。若說柳絮是他唯一的弱點,那麼當這個弱點也成爲反對他的力量時,此時的他卻何以仍是無動於衷呢?

這年的□□來得甚早,新綠的嫩柳甫彎出岸邊,垂點在湖光之上,清麗而秀致,讓人產生彷彿置身江南一隅的錯覺,然而實際上,許多事情卻並不如初春那般美好。坐在回劍門的馬車上,沒有若去時隱秘,布簾甚至微微挑動,讓我輕易可以得見外面的情景。

“山雨欲來風滿樓,江南此時想必亂象已現,然而蜀中有天險相阻,人的心中還存有僥倖,便連景況也與外面的大不相同。”白羽塵懶懶地倚坐在一旁,手指擡起處,是一見開張不久的客棧,客如雲集,令算着帳的掌櫃喜動眉梢,手下撥珠如飛。

“蜀中自古易守難攻,少有戰火波及,一旦戰火無法避免,人們多一個避難的地方也未嘗不好。”眉間淡淡,語氣也淡淡,看得多了,自也漠然,何況此處繁華熱鬧,確不似戰火將起,心中也有了一絲安慰。

“就算保全得了性命,回到故鄉,才發現那裡的都已成廢墟,一切都得從頭來過,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即使從頭來過,只要還有希望,他們便不會放棄,人的毅力和堅持,有時比你想象中要大得多。”

“所以雖然你被慕容商清傷過心,也不介意重新開始?”他似笑非笑,卻並沒有看我,轉而望向簾外景緻。

天色漸暗,馬車卻不曾停下來,依舊向前馳去,而車伕便是那名青衣人,爾真。

神色微動,我沒有回答,也不想作答,緩緩闔上眼假寐,不聞那人再有聲音,一切都靜謐下來,車外的喧囂與吆喝此時也彷彿愈發遙遠。

再醒過來,是在斷續隨風的清寒笛聲中恢復知覺的,慢慢舒展四肢,發現自己還在馬車中,車顯然已停了下來,掀開簾子跳下車,四野曠遠,幾縷乳白色嫋嫋的寒煙在夜幕之中,凝固了一般,駕車的青衣人卻早已不見蹤影。

車前不遠處的湖邊立了一人,沒有風,白色衣角也拂不起來,然而整個人就這麼靜靜地站在那裡,手中拈了一根橫笛,竟似仙似魔。

“會吹笛嗎?”那人道,沒有回頭,彷彿知道我在身後。

“皮毛。”

“來一曲吧。”白羽塵轉過身,將笛子遞了過來,看着我。

猶豫了片刻,還是接過,那段無憂無慮,還有一名少女與自己一起嬉戲追逐的歲月早已遠去,清亮的笛聲也隨着她一同埋葬,我需要怔忡半晌,才能拾起關於那段記憶的一二碎片。

笛聲幽幽響起,如絲如縷,在空曠少人的野地中頗有幾分悽然,然而我的心卻與那笛聲相反,很是平和,往事似乎已不能讓自己哀痛,而只留下淡淡的遺憾和釋然,斯人逝矣,來者可追。

“其實,你並非無動於衷,爲什麼還要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呢,慕容商清的那次背叛,在你心中留下很深的傷痕吧,縱使你告訴自己要相信他,還是禁不住在聽了我的話之後有所動搖吧?”他負着雙手站在岸邊凝視湖水的模樣,與慕容有幾分神似。

“我不是神,我只是人,也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慾,”嘆了口氣放下笛子,悠悠道,“你說什麼,我聽了進去,自然會有反應,至於要不要放棄,那並不是我一人說了算,感情需要兩個人來維持,你沒愛過,所以不懂。”

“愛?愛是什麼?我當然不懂,”背對着我的身影微微一嗤,“小的時候,父親懷疑她不是自己親生的,所以處處待她苛刻,是我,親手將她撫養,看着她長大,爲她穿衣,教她武功,疼她入骨,可是到頭來,她逃婚不說,還聯同外人來對付我。”

我知他說的是柳絮,不由默然,待他語氣一頓,忍不住接道:“既是如此,當初你爲何還要將她嫁往擎天門?”柳絮所要的,絕不是身爲門主夫人的尊榮。

“我問過她,她自己答應了。”

我一怔,忍不住又要嘆氣。“女孩子大都是口是心非的,她嘴上說好,心中未必就願意啊!”

“是麼,”白羽塵冷冷一笑,轉過身,背光的面容顯得有些詭譎。“你知道她爲什麼答應嗎?”

順着他的話搖搖頭,我看着他,脣邊高揚的弧度彷彿隨時要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話。

“因爲我告訴她,我從來沒有將她當成妹妹來看待。”

“那是什麼?”我發覺自己只能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發問。

“妻子。”

白羽塵笑容愈發燦爛,像是以看我的反應爲樂,又帶着無比的自我嘲諷。“我喜歡她,並不是兄長對妹妹,而是丈夫對妻子。”

既然大家都喜歡看驚鴻獨自的,那我就多寫點獨自的~快完結了,喃喃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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