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迷途

記得她第一次見白綺晴是在一條繁華的街道邊,她瑟縮在街角,低着頭,顯得那樣格格不入。她見她可憐,便讓青羅給了她幾兩銀子。要走的時候,裙角被人死死抓住,低頭一看,正是她。她的手上除了泥土,就是傷口,因爲長時間沒有醫治而發膿紅腫。

“姑娘,救救我吧,讓我做什麼都可以。”她開裂的嘴脣費力地乞求她。

“我好不容易纔逃出來,如果被抓回去就活不成了。”

“姑娘,求求你了。”

“青羅,帶她換身乾淨衣服。”

“姑娘,使不得。”青羅深知她的復仇大業纔剛剛起步,怎麼有餘力救這不相干人,救下來只會束縛手腳。她又何嘗不知呢,只是她當時見她走投無路的樣子實在可憐,和自己沒什麼兩樣,況且錦上添花或許不會有人記得,雪中送炭一定不會忘記,她有一副好底子,必有後用。

等她在客棧歇息,青羅把白綺晴梳洗好帶來得時候,眼前爲之一亮,她比自己還要漂亮,得知她是罪臣的庶女,被髮配到邊界做軍妓,中途逃了出來。

“你叫什麼名字?”

“姑娘說我叫什麼,我就叫什麼。”

果然是聰明人,那日陽光正好,她既是被她救下,就要開始全新的人生,那些過往忘得越乾淨越好。

“就叫白綺晴,如何?”

“綺晴,謝姑娘賜名。”俯伏於地。

“你可知道最安全,又最惹人注目的地方在哪裡?”阡嫿走過來扶起她。

“綺晴知道該怎麼做了。”

阡嫿讓青羅拿給她些許銀子,就送出了門。

“姑娘,她可信嗎?”青羅仍有些不放心。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既爲庶出,就更懂得這世態炎涼,人情可貴。況且她從發配的途中逃走,更是罪上加罪,她是聰明人,知道該怎麼做。事後她讓青羅去打聽押送她的官兵,說是怕擔責任,就說她死在了路上,畢竟這樣的事時有發生。

她閒來無事,就看些詩文打發時間,不想看着看着生了睏意,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等她醒來,發現自己躺在牀上,怪不得睡得這樣舒服。雲揚坐在牀邊,見她醒了,也沒有要走的意思。她坐起身來,表情依舊是淡淡的。

“你怎麼來了?”

“我怎麼來了?不是你說整個王府都是我的嗎?怎麼這會兒又不讓我來了。”

“我怎麼敢?”

“等會兒去大堂吃飯,音容剛來,不要擺駕子。”你不敢嗎?還有你莫阡嫿不敢的事?就是這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已經傷他至深。說完,起身走了出去。

“阡嫿姐姐,你來了,我來的這兩天,你都沒有出來吃飯,是不是姐姐不喜歡我?”

“怎麼會呢?我只是身子不大舒服而已。”阡嫿臉上帶着淡淡地笑。

“她可不是那麼沒氣度的人。”

“來,吃菜,這個是你最喜歡的。”說着,把那盤糖悶鯉魚端到音容面前來。

“雲揚哥哥也吃。”把菜夾到雲揚碗裡,真是膩死人了。

“姑娘,不如我們回房吧。”青羅看不下去了,從身後走過來,小聲說。

阡嫿好像沒聽見,繼續吃着,等到他們二人吃完了,她才擱下筷子。

“雲揚哥哥,昨天晚上是不是忘記關窗戶了,人家身上被蟲子咬到了。”

“是嗎?”雲揚說着關切地挽起她的袖子,看了半天只有一個小小的紅疹。

“這個?”

“很癢。”陳音容嘟着嘴不罷休。

“好好,今天晚上一定把窗臺關上。”

“王爺如果沒有事,阡嫿就先回房了。”

“去吧。”雲揚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回房的路上,想起自己的母后總是坐在窗口嘆息,她扯扯母后的袖子,仰起天真的小臉問道:

“母后爲什麼嘆氣?”

母后撫摸着她的頭髮回答;“這後宮的女人都是一樣,生死一笑爲君王。”

她只記得母后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裡閃着淚光,她那時不懂,只是覺得母后說得很深奧,自己統領後宮的母后,也有無可奈何的事。

現在想來,她的母后深宮寂寞卻無人能說,現在她也爲**,不對,側王妃,說白了也就是妾,似乎有些能體味到母后當時的心情。

但是,她不同,她驕傲,讓她媚態百出,去博得男人的寵愛她做不到。況且,她心裡始終有少陵的存在,七年的眷戀,不是說能抹去就能抹去的。即使拋出這一切,她也不能全心愛他,她還有她的復仇大計,若是他知道,也不會再癡心於她了吧。

熄滅了蠟燭,躺在牀上,門忽然開了,一個高大的影子,越來越近。她坐起身來,問了句:

“誰?”

沒有迴音,那影子走到了牀前,月光太暗了,她看不清他的臉。他離自己越來越近,他猛得雙手按住她的頭,對準她的脣猛烈地蹂躪,她用力地推他,可是怎麼也推不開,是他的味道,吻得太久了,呼吸變得很困難,他終於停了下來,倚在牀邊,看着她。

她太傻了,在魏王府,除了他,還有誰。雖然她看不清他的表情,或許是他的目光太灼熱了,她能感覺到他在看她。

夜這樣靜,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聲。他先開了口:“婚期還沒有定,你若說不要我娶,我便不娶。”

“那是你的自由。況且皇上也希望王爺能早日娶正妻,開枝散葉。”

“我是在問你的意思。”她感覺得到他在壓制着怒氣。

“王爺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他沒再說什麼,徑直走了出去,天空忽得一閃,一道銀蛇劃破天空,緊接着就是一聲悶雷,沒有那麼響,卻很低,好像就在耳邊想起。

她捂着耳朵,靠在牀角,縮成一團。若是說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有什麼讓她畏懼的,就是這樣的雷聲。

七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她成爲了一個孤兒,不只是這樣,十一歲的她親眼看着自己的父皇口吐鮮血,顫抖着指着門的方向,讓她逃走,卻連最後一句話都沒有說完就倒在了地上。她爬過去,想爲她的父皇閉上眼睛,卻被青羅生生拽走了。

左轉的行廊走到盡頭,是她母后的宮殿。青羅帶着她跑過去,推開們的一瞬間,她連哭聲都噎在嗓子發不出來,她的母后吊死在了房樑上。外面是雨生、哀號聲、兵器的撞擊聲,她渾身都溼透了,在雨中拼命的跑,她已經分不清臉上的是淚,還是雨,那一天,她永生不忘。

雨,傾泄而下。他沒有帶傘,她猛然想起來,他今天吃飯的時候臉色似乎不太好,從偏房到正房之間沒有迴廊。天太黑了,鞋子不知在哪裡,青羅看天氣陰沉,把傘放在了牀邊,方便她不時之需。她抓起傘,赤着腳,朝門的方向大步摸索。

因爲看不到,胳膊磕在了桌角,她悶哼一聲,扶着桌子,繼續走,終於到了門口,伸出手,卻無論如何也使不出力氣推開門,明明只要輕輕一推而已,手卻旋在門邊,久久得。

她怕雷聲,他半路折回去,從上到下都溼透了,頭髮黏在臉上,不住地滴水。他只想着快點到偏房,明明沒有多遠,卻又好像那麼長。他多想推門進去,伸出去的手,雨滴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上,她現在想的人是少陵吧,他娶別人她都不在乎,自己是多麼荒唐可笑!

雨不住地下,卻再沒有一個閃電照亮天際,他們也無法看到,在門的另一邊的人站了多久。

“姑娘!”青羅幾乎是喊出了這兩個字。她怎麼會睡在門口,一隻手還緊緊握着傘。她沒有多問,只是想想她在冰涼的地面上睡了一個晚上,就一陣心疼,她們公主雖說亡了國落魄些,可哪裡吃過這種苦啊。

“姑娘,喝碗薑湯暖暖身子吧。”

她接過來,大口大口的幾口就喝完了。像昨天那樣的日子她一定不好熬,王爺不在,她還堅持不讓她陪着。是啊,這麼多年了,她就是有再多的苦也是一個人擔着。

“姑娘躺下休息吧,飯一會兒給你送過來。”

“扶我出去走走吧。”

“她們在幹什麼?”阡嫿轉過頭問青羅。青羅攔下前面的婢女問:“這是幹什麼呢?”

“王爺讓把陳小姐的東西送回去。”

該是已經定了婚期,回府準備出閣了吧,心中一陣酸楚。她曾以爲她可以靜靜得看着他幸福,然而她也是一個女人,一個活在這塵世中的女人。他要娶別的女人了,他不再爲她害怕雷聲而擔心了;不再會爲哄她開心幼稚的像個孩子了;不再爲她遮風擋雨了。

“青羅,我們出府走走吧。”她本以爲溪王冷酷,嫁給魏王可以讓公主放下血海深仇,一生安寧,看來是她錯了。

走到王府門口,雲揚恰巧從門口進來,他好似沒有看見她一般,擦身而過。在雲揚走過的一剎那,她分明看見雲揚微微擡起了手,又放下,許是她看錯了。

過了數日,府裡還是沒有要娶正王妃進門的樣子。然而,陳音容回府的這些日子,她和雲揚一句話也沒有說,他們那麼默契地選擇了沉默,這樣一來府裡的人話都少了,大多的時候,都是一片寂靜,像是被廢棄了許久的宅子,沒有一點生氣。

“你們聽說了嗎?是王爺把陳小姐給攆走的。”

“真的假的?王爺看起來挺喜歡她的。”

“當然是真的,我當時就站在門外。”

“你是不知道,王爺只說了一句話,那陳小姐哭得梨花帶雨的,立馬收拾東西回府了。”

“說了什麼?”

“你現在走,最多損的是名譽,你若是執意留下,守得就是活寡。”

“聽說啊,是陳小姐自己要住進來的,從她住進來,王爺晚上都沒進過正房門。”

“咱們王爺對側王妃真是好,現在但凡有點身份的男人,哪一個不是三妻四妾啊!何況咱們王爺呢?哪個女人會不喜歡啊!”

“管好你的嘴吧,小心被側王妃聽了去。”

“側王……王妃。”那丫鬟的胳膊撞了下旁邊的丫鬟,她才住了嘴,一同跪在了地上。

“起來吧。”

她當做什麼都沒聽到,繞過迴廊,到了後園。她誤會他了,臉頰一涼,她輕輕一試,是淚。

“姑娘,王爺回來了。”

阡嫿轉身朝前院走,有些急,樹枝刮壞了長衫的後襬。

“皇上下旨,要王爺出征,明日啓程。”她腳步停了半刻,又繼續向前走。

吃飯的時候他坐在她的對面,吃幾口菜,就把臉別到一邊咳,前幾日只顧着和他賭氣,都沒有發現,好在他身子好,換做是她,淋了那麼大的雨,恐怕又要躺在牀上好幾日了。

她起身要說什麼,他彷彿沒看到,自己回了房間。之前她得了風寒,青羅燉的雪梨,很有效,她也學着燉了一碗。雖然不是什麼大病,可是要出征了,帶着病怎麼吃得消呢!

見他躺在牀上,背對着她,顯然不願意與她說話。

她沿着牀邊坐下,把燉好的雪梨,遞給他。

“把它吃了吧。”

“用得着的衣物,都收拾好了。”她沒有說,她在包袱裡放了香囊,之前她在溪王府的時候,睡不着就放些合歡花在屋裡,能睡得好一些。今日,怕他在外面打仗睡不好,就曬了些,縫在了香囊裡。

他沒有應聲,只是低聲的咳,或許她走了,他才肯吃吧,她起身,他翻身拉住她的手,還在咳,身子有些顫。他坐起身,攬她入懷:

“今晚留下來吧,留在我身邊。”自己這一走,少則數月,多則半載,都見不到她了,這樣想着,之前的氣也就消了。她也抱了他,直到這一刻她不得不承認,她想念這個懷抱,她貪戀他的溫暖。

即使她什麼都不說,就這樣陪着他,足夠了。吃了燉的雪梨,舒服了許多,她幾乎沒有再聽到他咳,或許心病還需心藥醫吧。

她貼着他的胸口,可以聽得到他的心跳聲,這心跳聲讓她很安心,她難得深夜沒有醒來,當陽光透過沙幔映在她的臉上,她嘴角掛着淺淺地笑。他多想再看她一會兒,可行軍不等人,況且父皇還會爲他們壯行。

他只得起身更衣,收拾好去城門候旨。

“朕,祝大家旗開得勝。”

“旗開得勝!旗開得勝!”十數萬的士兵齊聲呼喊,聲音震天。雲揚身着銀色鎧甲,在軍隊前方騎馬而立,威風凜凜,他望着遠方,似乎在找什麼,她不來送他嗎?

軍隊出發,浩浩蕩蕩,馬蹄踏過的地方,灰塵四起,他回頭,她真的沒來嗎?

城門旁一頂墨藍色的轎子,她掀開轎簾,說了四個字,雖然很遠,但他還是看清了:平安回來。

他笑笑,策馬向前,追上了少陵的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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