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外的婢女屏息道:“王爺,順夫人求見。”
慶王眉頭微微一皺:“進來。”
順夫人稍稍整了整發間寶藍點翠珠簪,這才盈盈踏入書房。迎面正撞見一雙波光漫漫的眸子,眼前女子穿着一身玫粉色纏枝花卉的長裙,青絲黑眸,紅脣粉嫩,年輕的面龐被溫柔陽光抹上一層淡淡的金粉,更襯得面如美玉,色如春花。
順夫人按照往日習慣彎起了眼睛,儘管她已經不再年輕,每次笑起來的時候都會暴露眼角細密的紋路,可她從未在任何人面前掩飾自己的笑容,因爲她深深知道:男人總是喜歡愛笑的女人。可不知爲何,今日在這個小美人的面前,她幾乎能從對方清澈的眼底看清對自己容色衰減的憐憫與同情。她面色一凝,轉眼又端上一副溫婉的笑容:“這位就是翩翩姑娘吧?”
慶王微笑:“你們倆還是第一次見面吧?”
順夫人今年也是上了四十的人,而這翩翩年方十八,正是花一樣的年紀,美麗得像是枝頭含苞待放的梨花,尤其一雙水波盈盈的眸子和當年剛入府的順如意一模一樣。慶王第一次見到她,恍惚以爲見到了年輕時候的順夫人,驚訝之餘也很是親切,心頭一動便破天荒地留下了對方。
他就是喜歡這樣的女子,溫婉,可人,知書達理,柔情似水,不經意間還流露出些許嫵媚的氣息,看一眼就讓人心頭癢癢。嚴格意義上來講,翩翩極爲美貌,便是盛年時候的順如意也無法匹敵,更別提她還比之多了一分風情萬種,妖嬈入骨。
順夫人惆悵地看着眼前的翩翩,胸口的恐懼開始逐漸蔓延開來。年輕美貌的女子並不可怕,可眼前這個翩翩,莫名讓她感覺到一種熟悉。與自己如出一轍的柔情似水,更勝一籌的美貌風情,尤其是與王爺的對話,簡直比自己還要體貼入微、打動人心。她彷彿可以預見到,慶王的寵愛像水流一樣從自己身邊溜走,轉眼不見痕跡。思及此,她原本還晴空萬里、豔陽高照的心情,瞬間跌落深淵,冰冷徹骨。
這個翩翩,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順夫人強忍着心頭酸澀,向翩翩微笑道:“一直聽說翩翩姑娘美貌卓絕,才藝逼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翩翩怯生生地看了慶王一眼,這才拜倒下去:“見過夫人。”
順夫人恨不能捏碎那顆漂亮的小腦袋,卻表現得極爲歡喜,連忙將她扶起來,向着慶王道:“恭喜王爺得此美人。”
每次慶王納下美妾,順夫人都會這樣說。她和善嫉的慶王妃完全不同,永遠表現出落落大方的模樣,這正是慶王最欣賞她的地方。而那些美人他大多寵個把月也就拋之腦後,又會重新到順夫人的身邊。
順夫人試探着道:“聽說翩翩姑娘到京城是來爲了尋親?”
翩翩臉上一副可人的神情:“都說夫人在養病,沒想到您病中也這樣關心我的事,不錯,我正是來京城投親,可卻沒有找到親人……”她說到這裡,眼圈卻微微紅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慶王連忙柔聲道:“傻丫頭,從今往後你就是這慶王府的主子,人人都敬着你、愛着你、護着你,這樣不好嗎?”
“這自然是好,只怕翩翩福薄——”
“不許這樣說,有我看着,你的福氣會連綿不絕的。”
慶王當着順夫人的面竟對翩翩一副愛護有加的樣子,而翩翩亦是面紅耳赤,十分羞澀。眼前這一幕彷彿時光倒流,順夫人長袖下死死攥緊了手心,當年她也曾和慶王二人在王妃面前大秀恩愛,當時她表面恭順,內心無比得意。如今見到這彷彿情景再現的溫馨場景,她忍住心頭憤恨,強笑道:“王爺說的是,從今往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翩翩只是面頰緋紅,滿臉不安:“多謝夫人的關懷,翩翩感激不盡。”
順夫人幾乎恨得要噴出一口血,好你個小狐狸精,把我的本事學了個十成十!
涼亭
慶王妃捧起茶盞,終究忍不住好奇道:“這翩翩——你是從何處尋來的?”
江小樓嘴角含着一縷笑:“從我進王府的第一日開始,就一直在觀察順夫人。二十年的長盛不衰,秘訣在哪裡呢?”
慶王妃不覺一愣:“你現在明白了嗎?”
江小樓笑得更加嫣然:“王爺位高權重,性情又有些急躁,所以他很喜歡溫婉如水的女子,從順夫人以及王爺這些年來挑中的妾室來看,多是美貌溫柔、善解人意的。順夫人自然是個中翹楚,只可惜——她會老的。”
再溫柔體貼的女子,容顏也會慢慢衰敗。同樣一句暖人心扉的話,從滿臉褶子的女人嘴巴里說出來便會大打折扣。而這點就是順夫人最不幸的地方,也是慶王妃最幸運的地方。江小樓本不欲用這麼卑劣的手段對付別人,但順夫人已經超過了她的底線,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不惜一切代價轉移視線隱瞞真相。對付這樣的人,只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了。
“不過,我還是覺得對母親有些抱歉——”
慶王妃卻輕輕笑了:“誠如你所言,他要回頭早已經回頭,我不會再對他有什麼期待。從前我也曾精心挑選了兩名美人送給王爺做妾,可她們誰也鬥不過順夫人。不過三年五載,一個因爲難產而去世,一個自請出家爲尼,都被她鬥得丟盔棄甲、潰不成軍。這個女人的手段很是厲害,我怕你請來的這個翩翩——也未必能夠熬得住啊!”
一次次的實踐早已證明,慶夫人厲害的不是手段和頭腦,而是她籠絡慶王心的本領。這是她最大的本錢,也是最有利的倚仗。只要王爺的心在她身上,不管做下任何錯事,都能被原諒。
江小樓輕笑:“一個女子看着自己青春美貌逐漸隨着年華而去,心中本就是十分痛苦。順夫人保養得宜,可再如何也抵不上年輕美貌的翩翩,更別提這翩翩的手段與她如出一轍,幾同翻版。可想而知,她此刻心頭一定會十分憤怒。人在憤怒之時就很容易做出錯誤的決定,而這時候就是下手的最好時機。”
“你是用翩翩來刺激她?”王妃恍然大悟。
江小樓輕輕一嘆:“母親這話就不對了,這不是刺激而是叫她認清現實。她的確很是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可有一天如果有人比她更好、更美、更溫柔,最要命的是更年輕,那她的地位就會受到嚴重威脅。從新人變成舊人,她的麻煩大了。”
“我覺得這位翩翩姑娘,不太像是良家女子——”慶王妃忍不住說出心頭的疑惑。
江小樓輕輕放下手中的葡萄紋纏枝茶盞,笑容和煦:“尋常良家閨秀又怎會如此懂得風情,她從小被人收養,卻不願意倚門賣笑,一心想着攀附豪門做權貴的愛寵,可惜身份過於低賤,又無人引見,所以蹉跎至今——”
江小樓的話十分隱晦,卻透露出對方出身的不同尋常。尋常柔弱女子是沒辦法與順夫人抗衡的,翩翩在風月場上打滾良久,深知男人的心思,也知道自己應當如何才能把慶王牢牢握在手中。在江小樓的指點下,她秘密洞察着順夫人的一言一行,瞭解對方勾住王爺心魂的手段。如今的翩翩不但如順夫人一樣溫柔婉轉,又能保持自己獨特的風格,仗着青春無敵和妖嬈風情將順夫人遠遠甩在後頭。
這就是江小樓一直在等待的原因,她必須等到翩翩可以完美出擊,纔會讓她出現在衆人面前。
香初閣
順夫人回到屋子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發間的簪子,身上的外衣全都剝了下來,一下摔在地上。婢女連忙去撿,誰知她卻忽然將脖子上的珍珠項鍊嘩啦一下子扯斷,名貴的南海珍珠啪嗒啪嗒全掉在了地上,她嘴脣不覺已經咬破,面孔亦是青白一片,厲聲道:“去查,馬上去查!”
“夫人,您要查什麼?”
“去查這翩翩的底細!”
婢女愕然,不得不應道:“是,奴婢這就去辦。”
“等等。”順夫人突然叫住了她,“早不進府晚不進府,偏偏在我被幽禁的時候,實在太過巧合了。替我留意一下,看這個翩翩和江小樓可有往來。”
“是。”
順夫人走到銅鏡前,鏡子裡的女子依舊是花容月貌,卻因爲過度憤怒暴露了眼角和脣畔的紋路,目視着自己的面孔,她的臉色越見陰沉:“居然能想到釜底抽薪這一招,算是我小看了你。”
若那翩翩果真奪走王爺寵愛,這麼多年來自己付出的一切都將付諸東流。不,這絕不可以!順夫人恨極了,手指抓住桌前的四葉鳥鳳銅鏡,用力地一把將之掀翻在地……窗外的紅梅開得依舊鮮豔,一陣風吹來,花枝映在窗上,卻是盛極而衰,搖搖欲墜。
謝府
謝康河經過一段時間的康復,病情原本有了起色。可是偶然的一次風寒,卻又將他徹底擊潰,一連病在牀上數日,連門都出不去。當江小樓聞訊趕到謝府的時候,謝康河的聲音已然全啞了。他看見江小樓,虛弱地笑了笑。
牀前的太無先生回頭望着江小樓,不由自主輕嘆了一聲。
江小樓一顆心猛然沉了下去,謝康河的身體一向健朗,可上回謝瑜所做的一切,給了他沉重的一擊。在這樣的重擊之下,他對整個謝家都十分失望,對那些自私無情的子女也冷了心腸,人一旦沒有牽掛,身體便會在不知不覺中垮了。
江小樓目光溫柔地望着謝康河,語氣溫婉:“伯父,你有什麼事想讓小樓去辦嗎?”
謝康河輕輕咳嗽了一聲,看着江小樓道:“我今天把你和太無先生都請來,是想讓你們爲我做個見證。”
江小樓是故人之女,而太無先生是他多年的好友,見證無異留下遺言,防患於未然。江小樓聽到這句話,面色不由微微變了。
謝康河面色隱隱泛白,聲音卻還鎮定:“把他們都召過來吧。”
這句話說完,原本在外室等候的謝家衆人都進了內室。除了漂泊在外來不及趕回的謝三公子外,都已經來齊了。江小樓一眼瞧見謝連城,他依舊是一身素雅的衣袍,俊雅一如往常,唯獨那雙潭水般的眸子帶了一絲從未有過的沉寂。不知爲何,她的心頭微微一動。不由自主地,一聲嘆息落在心頭,越來越沉。
謝康河的眼神在人羣裡搜尋,灰白的瞳孔竟流露出失望的情緒。他輕輕地喘出一口氣,自己已經是行將就木、病入膏肓,可謝夫人卻始終不願意原諒他,明明他已經解釋過自己的苦衷,她的冷漠卻從未有絲毫削減。他盯着謝連城的眼睛,笑容十分苦澀:“我很後悔!”說完這四個字,他的喉嚨突然被堵住了,他清了清嗓子想把喉中的痰吐出來,卻無濟於事。
“我真的很後悔啊!”在衆人驚訝的表情中,他又重複了一遍,每個字都很僵硬。
江小樓眸光只有真切的關懷:“伯父,有什麼話以後再說。”
謝康河青白的面色變得越發衰敗,他只是搖了搖頭,重重咳了兩聲,終於提起力氣,慢慢地道:“我這輩子沒有做錯過什麼,即便是謝瑜那件事,我也沒什麼愧對她的。可只有一件事,我多年來都放在心中,我愧對一個人……”
衆人臉上的神情各異,可謝康河說完這句話,似是不準備繼續往下說了。王姨娘走上前,輕言細語地道:“老爺,若有什麼吩咐您就說吧,我們都好好聽着。”
謝康河看她一眼,似是讀懂了對方眼底的期盼,面上卻並無動容,只是伸手指了指自己的枕頭底下。王姨娘正待上前,謝康河卻向她搖了搖手。太無先生明白過來,主動上前翻開枕頭,竟從下面取出一張紙箋。
“先生,麻煩你把裡面的東西念給大家聽聽。”謝康河這樣說。
信上詳細記錄了謝家全部產業,太無先生一字一句認真讀着,每個謝家人的眼中都在隱隱發亮,他們似乎從那幾張薄薄的信紙中看到金錢的希望。不,那是金山,是銀海,是下半生揮霍快活的保障。
太無先生的聲音十分沉緩,細細綿綿地滑過所有人的心扉。
江小樓的目光帶着審視,在每個人的面上輕輕掃過。如此潑天的富貴,富可敵國的家業,誰會不動心思?但謝康河患了重病,眼看奄奄一息,這些人便毫無顧忌表現出覬覦之心,實在是叫人心中發冷。
唯獨謝連城眼眸沉沉,神色平靜,他對於這一切沒有絲毫的興趣,至於兄弟姐妹臉上露出的狂熱情緒,他也壓根就沒有去瞧。跟那些眼睛放光、神色激動的謝家人比起來,他像是一尊容顏絕俗的軀殼,早已沒有靈魂。或者說,他的靈魂已經不知飛去了何處。
終於,太無先生讀到最要緊的部分,然後謝家人的臉色慢慢變了。謝康河將大半的產業都留給了謝連城,分給其餘子女的不過是五分之一,這麼多人平分那五分之一啊,每個人能剩下多少!不待其他人出聲,一直默然無語的謝倚舟瞬間開了口:“父親,這就是您的遺囑嗎?”
謝康河聲音虛弱,卻是毫不猶豫:“這些年來你大哥一直幫着我做生意,期間經過無數的風浪,好幾次謝家都危在旦夕、瀕臨破產,是你大哥苦苦支撐、力挽狂瀾。如今謝家的一切,大半的功勞都屬於他。但我也沒有忘記你們,家中的女孩子各人可得一份豐厚的嫁妝,各陪四座田莊,百畝良田。至於你,好好讀書,求取個功名,這些俗物對你來說也沒有什麼用處。”
謝香實在忍不住,紅着眼圈道:“父親,你也太偏心了些,大哥是你的兒子,難道我們就是外面撿來的嗎,憑什麼好東西都留給他!”
甜美的聲音因爲貪婪變得尖銳刺耳,江小樓不由輕輕蹙起眉頭。
謝連城眉眼平靜,仿若沒有聽見似的,那雙漆黑的眸子,流動着不屬於塵世的冷淡漠然。
謝康河眉宇不自覺染上一絲怒意:“我沒多少日子好活了,我死之後這個家必定分崩離析!財富越多帶來的禍患越多,沒有你大哥這家是守不住的!你們若是老老實實在家中呆着,他自然會照拂你們一生,如果覺得我分配不公就滾出去,我一個字兒也不給!”
他素來性情溫和,少有這樣疾言厲色的時候,顯然是動了真怒。江小樓垂下眸子,財富太多果真不是一件好事,到了這種時候,親生兒女們想的不是謝康河的病體,而是遺產分配是否公正的問題。
謝倚舟俊朗的面孔上眉毛抽動了一下,突然勾起嘴角冷笑一聲,語氣格外冰冷:“我不過是父親砧板上的一塊肉,橫切豎切都由您!我雖然不成材,可這麼多年來你的每一句教導都銘刻在心,時刻不敢忘記!過去父親認爲家中已經有了大哥,便不許我經商,我就刻苦攻讀!但這並非出自我的本心,僅僅是爲了讓您高興,爲了讓您覺得與有榮焉!可是您今天卻說,這個家是由大哥一個人支撐起來的,那我呢,我算什麼?這麼多年來,父親只給了大哥表現的機會,何曾給過孩兒?從前我一直覺得父親正值壯年,精力過人,並不需要我指手畫腳,故而只是埋首書堆、拼命苦讀,誰曾想竟使父親視我爲無用之人!今見父親重病在牀,兒子不敢放縱下去,這些天來經過反覆的思考,已經寫好一份發展謝家產業的計劃,請父親審閱,看看我到底有沒有經商的天分,到底是不是比不上大哥!”說罷,他把袖中一疊宣紙雙手捧在謝康河的面前。
謝康河聽到這番話後,不由盯着自己的二兒子,神色中有幾分陌生。
太無先生從他手中接過那份計劃,輕輕遞給謝康河,謝康河剛剛勉強看了兩眼,面上卻已經勃然大怒:“你這是什麼意思?”
“這份計劃對謝家將來各項事業如何發展做出了重要的規劃,更可以免於謝家遭受不相干的外人干擾,徹底毀於一旦!”
言之鑿鑿,聲聲入耳,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不相干的人,他是在說誰?
謝連城緩緩擡起頭來,看着自己的弟弟,勾起脣角微微一笑,笑容中帶着無盡的嘲諷。
謝倚舟卻只盯着謝康河,神色中難掩焦灼:“父親,到了這個地步,難道您還要替他隱瞞嗎?”
謝康河猛烈地咳嗽起來,旁邊的婢女連忙倒了杯熱茶,雙手捧到謝康河的嘴邊,可他一把將茶杯推開,怒聲道:“孽子,你到底說什麼?”
謝倚舟毫無愧疚之色,猛然起身面向所有人,一臉凜然:“大家還不知道吧,我這位風雅絕代,文武雙全的大哥,根本不是謝家的親生血脈!”
空氣中有一種凝重的氣氛瞬間撲面而來,緊張的局勢一觸即發。
江小樓微微一怔,目光瞬間落在謝康河的身上,滿是震驚。恍惚間,她突然想起上回謝康河所說的那半句話……“可惜他不是……”不是,難道當初謝伯父不知不覺透露的就是謝連城的秘密?
王姨娘倒吸一口涼氣:“倚舟,沒有根據的事情你可不得亂說!”
謝月、謝柔、謝香、謝春等人皆是面面相覷,幾乎說不出半句話來。老天爺,謝連城如果不是謝家的血脈,那謝夫人豈非……這樣嚴厲指控,真是太可怕了!
謝康河掙扎着要坐起來,卻又頹然地倒下,只能開口重斥:“胡說八道,你這個孽障,竟然如此污衊你自己的親生大哥!”
“親生大哥?”謝倚舟挑眉笑了笑,嘴角抽動着,隱隱現出猙獰的恨意,“是不是親生的其實父親心中早有預料,既然大家不信,何妨做個證明。”說着,他拍了拍手,揚聲道:“請那位夫人進來吧。”
簾子一動,走進來一個身着寶藍色盤錦綢緞的女人,容長臉,吊梢眉,滿頭的銀絲緊緊挽在腦後,看起來紋絲不亂。看到她的瞬間,謝康河的臉色唰的一下變得更蒼白,他望着謝倚舟,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謝香嬌媚的面上涌出一絲驚訝:“二哥,她是什麼人?”
謝倚舟冷冷一笑:“陳媽媽,你自己說吧。”
“回稟各位主子,奴婢年輕的時候是產婆。”她垂着眼睛,說話聲音不緊不慢。
陳媽媽經驗老道,於女人產子方面極有手段,名氣很大。
謝倚舟語氣平淡:“陳媽媽,還記得我大哥是哪一年出生的嗎?”
陳媽媽淡淡一笑,神色從容地道:“辛酉年二月初三。”
“時間過去這麼久,你爲何還記得?”江小樓眸色一閃,開口問道。
“謝夫人生養的時候難產,過了三個時辰孩子都下不來,藥餌符水全都用上了,最後謝老爺把我請來,我用熱湯暖她的腰腹,又用手上下按摩。謝夫人才覺腸胃微痛,不多時便產下大公子。當時謝老爺對我千恩萬謝,還特地問我怎麼辦到的,事實上大公子出生的時候,一手誤扯夫人腸胃,無法掙脫,所以我悄悄在按摩的時候隔着肚腹針其虎口,他一痛便鬆了手。謝老爺您忘了,大公子剛出生的時候,右手虎口還有針痕呢!”
江小樓的臉色微微沉了下來,她看着這一屋子的人,隱約之間明白了什麼。
謝康河怒道:“胡說八道!這個女人到底是從哪裡找來的,馬上把她趕出去!”他一邊說一邊沒命地咳了起來,太無先生怕他有個好歹,連忙上去扶住他道:“謝兄,千萬不要如此惱怒,身體要緊!”
可是,謝康河卻咳嗽個不停,氣息梗塞:“把她趕出去,立刻就趕出去!”
在衆人的震驚中,謝倚舟卻是微微一笑:“父親,陳媽媽說是辛酉年二月初三,可咱們大家一直以爲大哥的生日是六月初五,整整差了四個月,到底是你老糊塗了,還是家中所有人都記錯了日子……十月懷胎,原來夫人在嫁給你之前就已經珠胎暗結!我可是已經查訪過當年的老管家,他說那時候父親從束州剛回來,在遼州遇上夫人的時候,她早已是個身懷有孕的寡婦了!”
謝香面上無限震驚,卻又難掩怒意:“大哥果真不是我們謝家的人嗎?那父親你爲什麼還要把家產傳給他,您是不是瘋了!”
“三小姐,請注意你的言辭!”江小樓再也聽不下去,清冽的聲音陡然響起。
謝香微微扭頭,發上七寶琉璃簪垂下的流蘇輕輕晃動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瞧着她:“這是我謝家之事,你一個外姓之人,有什麼資格來管?”
江小樓只是不動聲色地微笑起來:“既然伯父請我來,就是要請我做個見證,你們爲了得到家財,竟然會想到此等污衊之法,實在是叫人歎爲觀止!大少爺究竟是不是謝家的血脈,這一切都是要謝伯父說了算,作爲子女,你們沒有質疑父親的權利。更重要的是,謝家每一分錢你們都沒有份去掙,現在又有什麼資格伸手來討,難道謝家的兒女都是乞丐麼?”
江小樓的言語彷彿在謝香的臉上狠狠抽了一鞭子,登時抽得她秀臉扭曲,啞口無言。哪怕謝連城不是謝家血脈,只要謝康河一句話,身爲子女又有什麼資格質疑?說到底,不過爲了錢罷了,簡直是可恥又可笑。
江小樓微微一頓,便看向那陳媽媽,面上的笑容越發深了:“敢問一句,二公子給了你什麼好處,竟然讓你這般冤枉大公子!按照大周律令,勾結庶出污衊嫡子,妄圖篡奪財產,這可是要被判流放的,陳媽媽,你可得好好想清楚!”
陳媽媽神色大變,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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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倚舟厲聲道:“江小樓你欺人太甚,你是說我收買這個產婆,故意冤枉大哥?”
江小樓笑容一點點消失:“若大公子果真不是伯父的親生子,他又何必隱瞞這麼多年?不是爲了謝家的萬貫家財,何至兄弟反目,翻臉無情。你說出真相的時機不早不晚,恰恰在伯父要將一切都留給大公子的時候,這可真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二公子,不過爲了點錢罷了,居然收買產婆胡言亂語,擺明是連讀書人的名聲都不要了,如果被你的學官知道,怕你再也別想於朝堂立足!”
她可不管謝連城是否謝家血脈,只是不喜歡見他如此消沉,更不喜歡聽任何人羞辱他。不過是一個產婆而已,年紀這麼大,記憶力定然也不好,江小樓有一千種辦法讓她的證供變得毫無意義,大堂上京兆尹定會被判爲庶子陰謀奪取家產,謝連城贏定了!
江小樓這話一出,謝倚舟面色發白,他很清楚江小樓在楊閣老面前的影響力,若她將此事捅到楊閣老面前,他將來要在仕途上更進一步就絕無可能。因爲這位老大人桃李滿天下,連年來的主考官都是他的學生,他說一個不字,就會否決他多年來的艱辛努力。思及此,他不禁咬牙切齒地道:“江小樓你果然夠狠,不過我告訴你,我雖然卑鄙,卻還沒有淪落到連這種事情都可以混淆視聽的地步!”
說完他微微側身,直面謝康河,滿面痛色:“大哥的確不是謝家的血脈,父親您心裡不是很清楚嗎?可你只在乎他,只看重他,甚至從來不曾替我着想半分!這偌大的家業你全都留給大哥,那我算什麼?早知如此,你不如在我剛出生的時候就溺死我,也好過讓我眼睜睜看着自己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對待,恨不能從未活過!”聲聲句句,幾乎憤怒得泣血。
王姨娘也不禁上前,眼帶哀求:“老爺,倚舟雖然有時候做事糊塗,可這麼大的事……他是不可能拿出來開玩笑的,爲什麼你不告訴我們真相呢?”
謝康河看着眼前一張張臉孔,幾乎痛心疾首。這個秘密他守了這麼年,難道現在要他把一切都揭破嗎,不,他絕不!下意識地咬緊了牙關,他一字字道:“倚舟,你太讓我失望了!小樓說的不錯,你這麼做無非是爲了錢,可惜一分錢我都不會留給你!你滾,馬上滾!”
謝倚舟淒厲地笑了起來:“父親,這就是你給我的回答?好,我走,我這輩子都不會回到謝家!不過我得提醒你,謝家的列祖列宗在上,他們絕不會眼睜睜看着你把家業傳給一個外人,到時候你死了,扶靈的不是謝家親生血脈,看你到底有何顏面到地底下去見祖宗!”
謝康河氣得渾身發抖,手臂突然揮舞着,幾乎要從牀上摔下來。太無先生連忙扶住他,大聲道:“謝二公子,有什麼話可以好好說!”
謝倚舟已經反身向外走,王姨娘死死撲了上去,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哀求道:“倚舟,有什麼話不能和你父親好好說,都是一家人,不要傷了和氣!”
謝倚舟一把甩開她,聲色俱厲:“娘,該說的我都已經說了,事實早已攤開在大家面前,他們卻說我是誣陷!若我真的收買了產婆,叫我不得好死!”多少年來,他受夠了謝連城的壓迫,只要謝連城出現的地方他幾乎連站都找不到地方,憤懣絕望的情緒已經伴隨着他二十年,他以爲可以徹底擺脫,誰知等來的卻是這樣的答案!謝康河情願要一個外姓人繼承家業,也不肯選擇自己!
王姨娘再也忍耐不住,轉頭淚眼漣漣地看着謝康河:“老爺,你這是在袒護外人啊!”
謝月僵立當場,謝柔不知所措,謝香滿面怒色,而謝春而是完全傻了,江小樓面上含着一絲淺笑,越看越覺得這齣戲精彩。對方上躥下跳,在她看來不過是跳樑小醜、垂死掙扎罷了。
謝連城卻慢慢走上前看,目光筆直地落在謝倚舟的身上,目光幽深難測。
江小樓的睫毛顫了一下,用一種極爲誠摯的聲音道:“大公子,不要因爲別人影響了你,尤其對方還是居心叵測。”
不要認,無論如何都不要認!謝倚舟自私自利,根本目的還是爲了一個錢字。今天謝康河將一切都傳給了謝連城,這纔是問題的根本。謝連城的血緣如何,這重要嗎?不,只要謝康河認爲他是謝家的血脈,那他就可以繼承這裡的一切。更何況謝家有如今的局面,離不開他的努力和支撐,憑什麼要讓一個整日只知道抱怨的謝二公子佔盡便宜!
謝連城神色微微震動,他輕輕閉了一下眼睛,再次睜開眼睛時,瞳仁已經恢復往日的平靜,每個字都說得很慢:“二弟說的對,我的確不是謝家的血脈,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更沒有權利繼承家中的一切,謝府的一切本來都是你們的,我無權干涉。”
江小樓面色陡變,心頭一震,半響無言。
說完這句話,謝連城便從這些人身邊走了出去,從始至終神色淡漠,甚至不曾多看他們一眼。
這個人,爲謝家付出了一切,最終卻這樣離去。
這個人,愛護着謝家每一個人,最終被衆人鄙夷厭惡。
這個人,明明是那樣溫柔的性格,最終要與親人決絕地對立。
他獨自一人走出院子,逐漸消失在明滅的光影中,江小樓只覺得那背影漸漸寂寥,終於化爲煙塵。
太無先生長長嘆息着,謝康河說的不錯,這些年來謝連城爲了謝家鞠躬盡瘁,每日每夜在外面沒命的奔波。謝家能有今天,絕對離不開他的努力,可到了現在,不過是一句與謝家沒有血緣,竟將他打入十八層地獄。這謝家的人啊,全都是狼心狗肺,不,他們壓根就沒有心。
謝康河一時無比絕望,仰面倒在牀上,重重錘了一下牀板,手背青筋暴起:“滾,都滾出去!”
謝倚舟梗起脖子似要說什麼,王姨娘卻扯了扯他的袍子,示意他不必多嘴。今天的目的都已達到,所有人都知道謝連城不是謝家的血脈,對方必定不會再接受謝康河的絲毫饋贈。謝連城骨子裡是個極驕傲的人,他甚至不會再留在謝府!
不願意再多瞧那些齷齪的人一眼,江小樓匆匆離開,當她走到涼亭的時候,卻見到一個人靜靜坐在那裡。
她在原地默默地站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緩緩走上去,問了一句:“爲什麼要認?”
謝連城用一種很平靜的聲音道:“因爲我無法改變事實。”
江小樓目光凝注在對方俊美絕倫的面孔,謝連城如此優秀,竟然不是謝康河的親生兒子……想問什麼,終究沒有開口。思慮了半天,才輕聲道:“將來你有什麼打算?”
謝連城站起身,凝望着遠處青翠滴綠的竹子,不覺微笑:“我會離開這裡。”
“伯父之所以把他的家產傳給你,與你是不是他的親生兒子沒有關係,這一點你早就知道——他是將一個巨大的包袱給了你!可那些人不清楚,還以爲佔了多大的便宜,真是一羣蠢蛋!”
接手謝家是一個龐大的負擔,掌舵人必須保證這個商業帝國的有序運行,準確預見將來的一切風險與磨難。如果沒有謝連城,謝家絕維持不了多久的富貴。謝家人自以爲很聰明,難道竟看不出這一點?不,他們只是被眼前的利益矇蔽了眼睛,只看到那金燦燦的黃金,看不出這一切背後將要付出的艱辛努力。
“母親已經準備搬去廟裡,而我也很快就會搬出去,原本……我想送父親最後一程。”
江小樓心中暗自驚訝,謝連城早就料到會有今天,所以纔會做好了一切的心理準備,可他真的不會難過嗎?性情淡漠的人,也有心,也會受傷,也會流血。如果她沒有看錯,剛纔他保持的平靜外表,壓根就是在遮掩滿心的創傷。
謝連城轉過頭來,靜靜看着她,目光像水一樣清澈:“你會因爲我是一個私生子而嫌棄我這個朋友嗎?”
江小樓輕輕笑了:“你覺得我會這樣嗎?”
謝連城只是微微勾起脣畔:“你果真是這樣的人,就不配做我的朋友。”
江小樓毫不猶豫:“你應該慶幸我不是這樣的人,所以你多了一個理解你、體貼你的好朋友。如果無處可去,我會收留你,一日三餐,管飽不餓。”
這個玩笑仿若不經意間,穿透一片黑暗霧霾的內心,帶來了光明與溫暖。
謝連城愕然,旋即脣畔不自覺地彎起,竟有一份若有似無的寵溺,眼神變得越發明亮。
江小樓被對方笑容中的豔色所驚,眼睛不覺迷離了起來,一時竟逼得轉開了目光。
謝連城定定地看着她,低聲道:“你要記得自己所說的話,我是不會容你後悔的。”
江小樓理所當然地道:“這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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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真有用針刺孩子虎口的案例,雖然我很好奇針尖怎麼穿破肚皮準確找到孩子小手位置的,那眼睛是x光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