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戲迭起,娼門女侯,五度言情
剛回到慶王府,太子府的帖子便到了。江小樓將燙金帖子打開一看,不覺微微訝異:“太子妃的壽宴?”
慶王妃點頭微笑道:“不錯,正是太子妃的壽辰。她邀請我們前去做客,不過你不願意,我就想方設法替你推了。”
江小樓不覺微笑:“太子妃的帖子,拒絕多有不好。母親不必擔憂,我會好好應對。”
慶王妃也是作如此想,便欣悅道:“好,到時候只要跟着我就是,你不必緊張。”
慶王妃讓江小樓不必緊張,自己卻十分重視,當天晚上便親自來替她挑選首飾。打開黃花梨木的匣子,珍珠、翡翠、珊瑚、寶石、碧璽的首飾,一樣樣拿出來在江小樓的發上比較,一時滿屋子光華璀璨,絢爛如霞。
“這支鳳凰點翠多寶簪漂亮是漂亮,卻太老氣了些。”慶王妃輕輕放下了。
“這套白玉嵌碧璽的首飾確實很配你的氣質,又太素雅了。”她復又嘆了口氣。
當慶王妃再次從匣子裡拿起一支金累絲玉兔銜仙草髮簪的時候,江小樓實在忍不住了:“母親,我這是頭髮,又不是寶石匣子,哪裡能用得上這麼多。”
“你呀,這回太子妃親自下帖子,各家都會有人蔘加,場面一定很大,若你到時候太失禮,別人會笑話的!”慶王妃對着銅鏡比劃了半天,終究還是放下,一副不太滿意的模樣。
江小樓笑了,主動站起身扶住慶王妃的肩膀:“母親你放心,我不會失禮的。現在時候已經不早了,您應當早點回去歇息。好了,我送您回去。”
慶王妃一臉無奈地被推了出去,還不忘回頭提醒道:“那件淺紫羅的長裙很配你的膚色,乾脆就穿那一套吧!”
江小樓轉回身,看着滿屋子被翻揀出來的珠寶首飾,不由自主苦笑起來。
待到赴宴那一日,江小樓便只是隨意地挑出那套淺紫羅的長裙,配上白色繡金披帛,細細腰間兩條長長的絲絛垂下,烏黑的發上只戴了一根白玉鑲金邊的簪子,便出現在慶王妃的面前。慶王妃擡眸望去,她的臉龐有一半沐浴在金色的陽光裡,脣角不笑時仍微微地翹着,奇異的帶了一絲清豔,完美的不見一絲瑕疵。
慶王妃的面上現出一個愉悅的笑,這樣動人心魄的容貌,即便是不施脂粉,也是美到了極致。
太子府坐落於京城之南,一路進去,迎面是一座氣勢開闊的假山,沿妙道曲徑蜿蜒穿洞而過,但見花木扶疏,蔥鬱碧翠,亭臺樓閣,水廊縈繞,更有百鳥鳴囀,繁花滿枝,觀之恍若人間仙境。
宴會設在大廳,步入其中只覺雕樑畫棟,綺麗精緻,堂檐下用百餘種不同字體作出木雕的百壽圖,窗格上則是鳳凰、八仙過海等木雕圖案,造型優美,栩栩如生。大廳的頂部藻井呈穹窿狀,一百零八隻金鳥展翅欲飛,中間是一面圓形明鏡,設計精巧奇特,料想是爲了聚音之用。大廳分爲男女貴賓嘉座,清一色的紅木靠椅和條桌,粗粗估摸有二百餘座位。而當她們在女賓席坐下後,才發現整個大廳面對一汪湖泊,湖心停着一條小小的畫舫,端是鏤金錯彩,精工細刻,畫舫上有鳳舞鸞吟四字題名,字體飄逸灑脫。
太子與太子妃相攜入場,謝瑜落後半步,與華服嚴妝的太子妃相比,她一身妝容十分素淡,烏黑的鬢髮上選了一隻古樸的玉簪,唯獨配上一朵清秀脫俗的白海棠。如今天氣漸漸涼了,她這朵白海棠卻依舊嬌豔欲滴,只有走得近了,纔會發現整朵海棠其實是顏色清澈的白玉雕刻而成,因匠心獨運,設計特別,方纔顯得含苞待放,恍若天然。
太子妃望着滿堂華客,只是滿面笑容,細白如蔥管的手指端起夔龍紋酒盞:“今日多謝各位的到訪,我先乾爲敬。”
衆人紛紛起身,向太子與太子妃敬酒,謝瑜只是含笑坐在一旁,一派端莊親和的模樣。
男賓席上坐着數名錦衣華服的公子,個個與太子兄弟相稱,語氣格外親熱。當今陛下一共有十一位皇子,二皇子便是如今的太子殿下,大皇子、四皇子、六皇子接連夭折,所以如今坐在太子左邊下首第一位的便是三皇子獨孤克,他一身石青色長袍,金黃色緞裡,白玉冠式與腰帶,面頰瘦削,雙眸精亮,遠遠看去有種鶴立雞羣的挺拔傲態,年紀雖比太子輕,可光從氣度上看倒顯得更沉穩。因爲他與赫連笑的婚約,江小樓倒是格外多瞧了他兩眼。
下一個是五皇子獨孤欽,此人天生長目,鼻樑高且挺直,額角十分寬闊,嘴角的笑意十分溫潤而且陽光,看起來倒像是個溫文爾雅的書生。他正在和身邊的七皇子獨孤彥談笑,獨孤彥只是微側着臉,似聽非聽的神情,目光不經意間向江小樓的方向掃了過來,兩人眼神正巧撞在一起。若是尋常女子,只怕早已低調地垂下頭去,江小樓卻向着對方微微一笑,面色如常。獨孤彥在一衆皇子間容貌最好,一雙目若星辰的眼睛,斜長入鬢的雙眉,面容更是說不出的英俊,舉手投足間更有一種說不出的風流氣度。
他似是驚訝了一下,旋即眨巴了一下眼睛,回以友好的一笑。他喜歡美人,饒是他閱遍天下絕色,也不得不承認對面那張臉美得毫無瑕疵,整個人似最上等的白玉雕成,笑容更是柔軟得可以輕易挑動世間最嚴酷的心腸。
“那是母后剛剛冊封的明月郡主。”獨孤欽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微笑着道。
“啊——原來就是她啊!”獨孤彥恍然大悟,正待繼續施展一下自己的魅力,江小樓的目光卻已經移開了。
俊美的男子江小樓見得太多,尤其是看多了謝連城那張臉,再看別人就完全免疫了,所以她的目光很快移向九皇子獨孤豹。然而她的第一感覺就是——失望。因爲獨孤豹與一衆兄弟比起來可以說是相貌平平,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無一不端正,偏偏湊合在一起就讓人覺得乏善可陳。據傳這幾位皇子中,他的資質最爲平庸,讀書不成,學武一般,琴棋書畫也是基本不懂,個性更是極爲老實,從不與兄弟們爭着出風頭。恰恰因爲如此,反而在所有人當中人緣最好,廣受好評。可見平庸的人才是最受歡迎的人啊……江小樓心頭想着,卻發現有一雙眼睛從始至終瞪大了盯着自己。
一眼望去,正是坐在最下首的十一皇子獨孤豐,他的年紀最小,嬰兒肥的臉頰還帶着一點稚氣,眼睛杏仁一般圓溜溜地睜大了盯着江小樓,長長的睫毛像是兩把刷子,撲閃撲閃的。他的狀態全是源於好奇,可明顯是極爲失禮的,所以就在他努力和江小樓對着瞪眼的時候,被旁邊的十皇子獨孤宇狠狠拍了一腦袋:“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許這樣瞪着別人看,沒禮貌!”
獨孤宇一雙劍眉,氣度不凡,明明是極爲英武的長相,卻有一雙非常秀氣漂亮的眼睛,發怒的時候眼尾輕輕端起,正是一派天然風姿。
“哎喲,十哥,好痛啊!”獨孤豐揉了揉腦袋,一副受了極大委屈的模樣。
恰在此刻,一名寬衣窄袖的女子闊步走了上來,她的容貌尋常,氣度卻不俗,令人驚訝的是她身後還帶着二十餘名年輕男子,皆是清一色的短襟廚師裝扮,全都候在外面等候,不曾進入大廳。
她先是恭敬行禮,旋即朗聲向太子殿下道:“殿下,宴席一共有三等,不知殿下想用哪一等?”
太子還未說話,倒是獨孤豐搶先問道:“這三等有何差異?”
廚娘笑盈盈地道:“上等席需用羊五百隻,中等席需用羊三百隻,下等一百隻,其它物品隨用隨取。”
太子聞言,微微一笑道:“我朝提倡節儉之風,上等太奢侈,下等……只恐這裡客人太多不夠吃,你就上中等吧!”
廚娘應了一聲,拍了拍手掌,那二十餘名年輕男子便齊齊退了下去,顯然是做準備去了。衆人繼續喝茶談笑,不過一個時辰,便有數名錦衣婢女端着托盤上來,將一盤盤用羊肉烹製的食物端上桌面。
“這道是紅燒山海蔘。”
江小樓垂眸望去,見到的是爆炒羊脣,面上不覺莞爾。接下來的菜色都不難分辨,清蒸羊腦定名爲雪蜂點翠;麻辣羊肚定名爲八寶錦袋;清蒸羊髓定名爲白玉如意;醬爆羊耳尖定名爲招財進寶;紅燒羊耳中定名爲雙鳳獻壽;燴羊眼皮肉定名爲明開夜合;燴羊肝定名爲滿堂五福。整個宴席從羊頭到羊尾,從羊脊到羊蹄,皆冠以美妙的菜名,取其吉祥如意。
慶王妃見江小樓只看不動筷子,便主動夾了一筷給她,柔聲道:“這是羊脣上的肉,絕對沒有腥臊,你嚐嚐看!”
江小樓咬了一塊,果真鮮美爽脆,毫無羶味,不覺含笑點頭。
廚娘上前來領賞,獨孤豐好奇問道:“中等宴席便如此美妙,上等的又如何?”
“回稟殿下,如果是上等宴席,全部的羊宰殺後,我們只會留下羊鼻尖骨那一小塊圓肉,用之烹飪全部的宴席。”
“啊——那其他的羊肉呢?”
“自然是全部丟掉。”廚娘微笑着回答,引來衆人嘖嘖稱奇,不禁心嚮往之,只不知道何等人家宴請,纔會用上如此豪奢的吃法。
“你做的很好,來人,賞賜一百兩。”太子只是含笑吩咐。廚娘謝了賞賜,躬身退下去。
太子妃見衆人大快朵頤,神情歡快,不由微笑道:“這妙仙酒是殿下特地命人從雲州運來的,成色極好,異香撲鼻,曾在窖中存放了二十年後方纔取出。”
慶王妃只嚐了一口,便覺得酒香撲鼻,滑下嚥喉之後,原本又烈又醇的酒氣,變得香氣縷縷,綿延不絕,清冽而且沁人心脾,不覺點頭:“這酒的確是與衆不同。”
江小樓通常不愛飲酒,她只抿了一口,便將杯子放下,目光向上首望去,卻見到太子身側的位置不知何時竟然已經空了。
此時,湖心畫舫上走出一名素衣女子,只是距離太遠,她又輕輕垂着頭,叫人看不出她的相貌。女子坐在畫舫船頭繡凳上,“錚——”,一聲悠揚的琴聲和着水聲蔓延開來。湖心原本波光粼粼,琴音一**盪漾開來,帶着些許的意味深長。緩緩流動的音樂初始如纏綿流水,慢慢呈現出風起雲涌之勢,須臾之間便化爲汪洋浩瀚的海洋,到了洶涌澎湃之時曲中竟隱有萬千奔雷之象。衆人認真諦聽,只覺這波光溫柔的湖面,竟瞬間仿若變成洶涌饕餮的海洋,他們所在的奢華大廳,也化爲海心無依無靠的孤獨小舟,油然而生一種驚心動魄之感。
一曲方罷,衆皆陶醉不已,不知誰先道了一聲好,轉眼叫好之聲便如排山倒海一般涌來。
女子收了琴,婷婷嫋嫋地站起身,慢慢擡起頭來,只一雙驚豔的眼波,冷豔絕麗的風情,就讓人沉湎其中,幾乎忘了周遭的一切。她微微一笑,輕啓朱脣:“謝瑜向太子妃獻禮,祝太子妃福如東海,芳華永駐。”
太子妃面上含着矜持的笑:“謝側妃的琴藝果然天下無雙,這一曲流水被你奏出了十成功力,便是當年的琴仙在世也不過如此啊。”
太子妃這樣一說,衆人便不由紛紛稱讚起來。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了不得,真是了不得,恭喜太子得此佳人!不,應該恭喜太子雙喜臨門!”
衆人十分欣羨,太子則隱隱露出自得的微笑。
江小樓神色平靜,一雙眼睛就像明亮的星辰,絲毫不曾受到眼前這一幕的影響。然而當謝瑜走過江小樓身邊時,卻稍稍駐足,勾起脣角微微一笑,如同許久不見的朋友。慶王妃有一絲莫名的緊張,雙眼不自覺盯着對方,始終難掩警惕的神情。
眼見謝瑜重新落座,太子眉梢帶笑,格外愛重:“瑜兒琴藝更勝從前,真是可喜可賀。”
謝瑜脣畔含笑,口中雲淡風輕:“我這不過是些許微末伎倆,比起明月郡主……還差得很遠。”
衆人的目光便都看向了江小樓,目露驚訝之色。
慶王妃心頭一頓,面上卻賠笑:“謝側妃也太過謙虛了些,你的琴藝可謂天下無雙,明月萬萬無法與你相較,你就不要尋她開心了!”
謝瑜眸光閃爍,嫣然一笑,雙眸緊緊盯着江小樓道:“明月郡主的琵琶彈得出神入化,只是她爲人低調,不輕易展露人前。”
江小樓擡起眸子,一雙清冽的眸子似要望進對方心底。
太子聞言,不禁淡淡道:“不知郡主今天可否當場爲衆人演奏一曲,全當助興而已!”
衆人的目光全部落在江小樓的身上,難掩心頭驚訝,卻也有人流露出一絲嘲諷。上回在慶王府發生的事衆人分明歷歷在目,這位謝側妃擺明是要故意爲難江小樓。早已有如此精彩的古琴珠玉在前,哪怕江小樓彈出花兒來也是無濟於事,只會自爆短處。
江小樓眼眸清亮,神色平靜:“小樓技藝疏淺,又有好幾年沒有碰琵琶,早將琵琶忘得一乾二淨。”
謝瑜並不知道江小樓的琵琶彈得如何,只是瞧見對方入謝府的時候帶了一隻花梨木琵琶罷了。今天她的目的是讓江小樓丟醜,又怎肯輕易放棄,只是嬌柔地道:“太子殿下,你瞧,明月郡主不肯賞光呢!”
太子目光微動,朗聲道:“明月郡主,今天在座的各位也都不是外人,你若肯彈奏一曲,我便將這柄玉如意送給你作爲彩頭如何?”
不管江小樓的演奏技巧如何,一旦中了謝瑜的激將法,就已經落了下乘,更何況鋒芒太露未必是好事,自己的琵琶太過獨特,若是被人認出,便會帶來極大的麻煩。江小樓眉眼輕彎,笑容溫婉,身體卻是不動如山:“這玉如意我是真心想要,可惜——”她伸出自己的左手,輕輕在衆人面前晃了晃,那白皙的手指幾乎能泛出陽光的熒彩,偏偏指尖卻是留了修剪得宜的指甲,足有半寸長,“指甲這麼長,帶着獸甲也很不便了。”
她的笑容略帶抱歉,一副極是不好意思的模樣。
這個理由十分充分,太子妃笑眯眯地道:“謝側妃,看來你是不能如願了。”
費那麼大勁兒要力壓對方一頭,人家壓根就不接這茬,猶如一刀捅進棉花,無處着力。謝瑜深吸一口氣,目光變得幽深難測:“沒關係,以後還多的是機會。明月郡主,你說是不是?”
江小樓笑了一笑,笑容如同初冬白雪,潔淨親和,卻壓根沒有回答的意思。
謝瑜氣恨難平,須臾卻輕笑起來,江小樓你躲得過一次,未必能躲得過第二次。
此時,有一道輕柔的嗓音在大廳外響起:“對不起諸位,我來晚了。”
衆人隨着這聲音向門口望去,只見到一個錦衣公子翩翩而來。一身白衣本已格外耀目,再配上一副絕世姿容,硬生生帶出十二分的妖嬈,襯得在場諸人皆是黯淡如光。
在衆人驚豔的目光中,顧流年快步走了進來,面上含着一絲笑,口中不急不緩地道:“殿下,我是爲太子妃準備壽禮纔來晚了,抱歉。”
太子並不生氣,反而笑道:“顧公子到底準備了什麼禮物如此神秘,先說好,若是太子妃不滿意,你可要罰酒三杯。”
顧流年只是微笑,順手揭開紅色錦帕,露出禮物的真容。
衆人眼前出現一尊象牙鏤空雕刻的龍船,整個船身由多塊象牙拼接而成,龍頭爲船頭,龍尾爲船尾,龍身爲船體,船上共有十八名水手持槳划船,船尾則只有一人掌舵。船頭藍采和、何仙姑、鍾漢離等八仙身穿綵衣,貢獻賀禮,坐在大廳中央的高貴女子正面帶微笑,接受四方祝賀。整體看起來,龍船質地瑩潤,精鏤細刻,光是找到適宜雕刻的象牙素材,便已經費了極大的心思。
太子妃果然十分滿意:“真是精美絕倫,顧公子當真費心。”
顧流年身份十分特殊,旁人不好稱呼他的官職,便都喚他一聲顧公子。此刻他滿面笑意,將禮物呈了上去,隨後便輕輕落座。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他的眼睛落在了江小樓的面上。
江小樓卻並無太大反應,雖然眼前這位是故人,卻沒有什麼特別的交情。
坐在太子妃右下首第一位的錦衣女子原本興致缺缺,眼見顧流年進門便不自覺地盯着對方,直到如今卻還悠然出神。她一身錦瑟華服,上面繡着祥雲圖騰,面容比枝頭盛放的梨花還要清雅,眉梢眼角美若流霞,舉手投足靈氣逼人,正是當今皇帝愛女華陽公主。她手中的美人團扇猛扇了兩下,心頭那陣激動的情緒卻壓不下去,眼神中突然有了三分迷醉的神采。婢女輕聲提醒:“公主,太子妃在和您說話呢!”
華陽公主一愣,纔回過神來向太子妃望去。
太子妃恍若未覺她的失態,只是問道:“華陽,今日你特地來爲我祝壽,我心中十分歡喜,只是在座的許多客人,想必你還不熟悉吧?”
華陽的眼睛迷離了起來,不自覺向顧流年溜去,卻只能壓下撲通撲通的心跳,強笑道:“這兩年我總是到處跑,也沒有閒下來的時候,果真有許多貴客都不認識……”
華陽公主非常孝順,主動替皇帝皇后上山祈福,常常一去便是數月,回來後恩寵自然更勝。朝中新貴天天在變,她不認識也是人之常情。但顧流年她卻是認識的,不,或許她的夢中,從未忘記過那天的驚鴻一瞥——轉瞬之間,她的目光不由凝住,心頭一跳,是她多心麼,顧流年剛纔多瞧了江小樓一眼。
華陽公主美麗的笑容微微沉寂下來,太子妃笑着問她山中見聞,她卻心不在焉地應着,目光一直停在顧流年和江小樓的身上,似乎要把他們兩個人的關係瞧個清清楚楚。
小蝶提醒江小樓道:“小姐,從剛纔開始,華陽公主就一直盯着您瞧。”
江小樓眼睛一瞥,華陽公主的眼神和她相觸的瞬間,便輕輕一彈,轉向別處去了。
慶王妃卻輕輕蹙起眉頭,低聲道:“這位顧公子居然也被請來了——”
江小樓眯起眼睛,壓低了聲音道:“母親不喜歡這位顧公子?”
慶王妃素來脾氣溫和,稍有流露出嫌惡之色:“不,我並不認識他,不過聽說了許多關於他的事。這個人是權海的義子,經常爲陛下執行一些秘密的任務。聽說只要他出馬,別說違逆陛下的人,便是對方家中的僕役牲畜也是一個不留。我從前以爲他三頭六臂、陰險醜陋,卻萬料不到竟然生得如此俊美,實在讓人無法把那些罪惡與他聯想到一起……”
江小樓輕輕一笑,不以爲意:“天策軍本就是爲陛下清理一些不想看見的東西,他又怎麼會手下留情。”
慶王妃輕輕嘆息:“如此殘忍好殺,戾氣太重,終究不是好事。”
用完膳,太子率先起身,笑道:“花園裡的戲臺子已經準備好了,諸位可有興趣與我一同欣賞?”
太子開了口,衆人自然賞光,紛紛起身離席。平日裡交好的貴夫人、小姐們便三五成羣地走在一起,慢慢隨着太子、太子妃離去。
趁着慶王妃被安王妃扯住說話,顧流年走到了江小樓的身邊,笑容極爲輕巧:“好久不見江小姐。哦,不,現在應該叫你明月郡主。”
慶王妃正說着話,聞聲轉頭瞧見是他,一時面露不悅。顧流年絲毫也不顧忌對方,只是恭敬有禮地道:“見過慶王妃。”
慶王妃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望向江小樓,似是在詢問她的意思。江小樓並未表現出厭煩不安的情緒,慶王妃只好又專心應付起安王妃來。
顧流年笑道:“爲什麼不回答我?”
江小樓神色如常:“你希望我說些什麼?好久不見,甚是想念。顧公子,我們兩人的交情好像還沒到那份上吧。”
顧流年聞言,不由自主笑容更深,他的牙齒雪白,眼眸晶亮,整個人沐浴在陽光下,散發出異樣動人的神采。
“郡主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我是你的朋友。”
江小樓淡淡一笑,聲音更見柔婉:“我從來不會和劊子手做朋友。”
當聽到劊子手三個字的時候,顧流年的臉色微微一變,旋即他卻輕嘆一聲。江小樓沒有認出他,更不可能知道他的過去。她不明白,他經歷了太多人的白眼,經歷了太多的踐踏,縱然有一身才華、錦繡滿腹,卻到處碰壁、受人構陷。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沒有勢力和背景,他的優秀只會招來無數人的唾罵與嫉恨。他們想方設法把他從天才的神壇上拉下來,用盡天底下最惡毒的語言和招數,千方百計的踐踏他。他早已看透了所有人可笑的嘴臉,再也不想嘗受慘敗的苦果。
思及此,他的聲音變得很輕、很慢:“我以爲這世上誰都會誤會我,但至少你不會。”
江小樓凝視着他,語氣冷漠:“哦,顧公子哪裡來這樣的自信?”
顧流年靜靜地笑了:“我沒有好的出身,也沒有登雲之梯,有的只是自己不屈的鬥志和野心。我知道很多人在背後議論我,他們說我爲了自己的野心不惜一切代價,他們說我不該成爲權閹的義子,不該率領天策軍屠戮無辜,不該對着權貴卑躬屈膝、諂媚攀附。可他們忘了,我也曾經拼命靠着自己上進,從正常途徑求取功名,那時候他們怎麼說我來着?我想想——他們說我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一個毫無背景的窮小子,光憑着天才的頭腦就想要成功,可笑之極!如今我已經將他們遠遠甩在後面,於是這些人立刻轉換了嘴臉,擺出一副清高冷傲的姿態,說我有今天的一切全都是用卑劣的手段竊取而來!”
“江小樓,你應該比誰都清楚,我付出了巨大代價纔會爬到今天這個位置,而那些人的義正言辭與正義凜然全都是假面具,真正的目的只是爲了掩飾他們內心的膚淺與可笑!因爲自己費了吃奶的勁兒也爬不上去,因爲自己毫無能力與建樹,因爲他們內心粗鄙與無知,便不惜用最大的惡意去揣測別人,想方設法把別人扯下來踩在腳底。這樣的垃圾,早就該死了!”
他輕言細語,不動聲色,說出的話卻比誰都毒辣,那其中的隱隱恨意讓人心驚。
“請你告訴我,這世上什麼是正義,什麼是邪惡?因爲我殺了人,所以我就是邪惡的嗎?可我告訴你,當那些曾經踐踏過我的人,轉眼披上正義的面具,用最惡毒的手段去攻擊別人的時候,就已經暴露了他們內心的黑暗與醜陋,暴露了他們內心的害怕與空虛,變成這世上最骯髒與噁心的存在。”
江小樓心頭巨震,腳下步子稍緩:“你——”
顧流年活得很真實,非常瀟灑與自由。他成爲權海的義子是第一步,執掌天策軍,殺人立威是第二步……可他絕不僅僅是爲了這樣的目的,他一定還另有所圖。那麼,他到底想要什麼?
見到江小樓如此驚訝,他的面上卻又恢復往日裡俊逸瀟灑的笑容:“我命途多舛,際遇不幸,想要出人頭地,平步青雲,必須使用非常手段。當一個人出身在社會的底層,可他的驕傲卻比天還要高的時候,他應當如何生存下去?江小樓,如果是你,會做何選擇?”
江小樓深深吸了一口氣,她贊同顧流年的這番話,因爲自己也有相同的際遇。當她落難的時候,極少有人向她伸出援手,當她得意的時候,那些人便跳出來指責她身份卑賤、攀附權貴。若果真那麼正義,爲何秦思平步青雲,仕途得意?爲何這世上奸人橫行,好人受害?不過是欺善怕惡,裝腔作勢的蠢人而已。這些人明明責怪顧流年殺人如麻,卻畏懼他的權勢,甚至連當面斥責的勇氣都沒有,只能在背地裡悄悄責罵羞辱,實在是很可悲。
但——她與顧流年卻還有本質的不同,因爲她有底線,也絕對不會傷害任何一個無辜的人。
經歷不幸,深懷仇恨,並不能成爲濫殺無辜的理由。
“我的選擇,對你來說並不重要。”她這樣回答。
顧流年脣畔微微勾起:“當然重要,或許你已經不再記得我,但我會永遠記得你,記得你曾經對我的幫助,記得你說讓我一直努力下去——”
回憶瞬間如同潮水般涌過,江小樓腦海中電光一閃,猛然記起了眼前這個人:“你是——”
“不錯,我是當年曾經受你之恩的街邊乞丐。當然,你認不出我也是自然的。那時候的我,又髒又臭又噁心,不會有人在意我長的什麼模樣,也不會有人仔細傾聽我說些什麼。在他們的眼中,我不過是街邊的一攤爛泥。現在,這灘爛泥在問你,你也覺得我做錯了嗎?”
江小樓難以相信,眼前俊美絕倫的顧流年竟然是她曾經在街邊救過的那個少年……難怪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她,他們曾經見過的——可她又如何會想到世上竟有這樣離奇的事!
“我記得那時候你只是一個文弱書生。”
顧流年只是勾起脣畔:“人都是會變的。”他是書生,卻從不文弱,若非是被那些人打成重傷,他何至於流落街頭,如同喪家之犬。
江小樓輕嘆了一口氣:“可你的變化實在太大了,我幾乎沒辦法認出來。”
“從前我是個流落街頭的乞丐,如今我是臭名昭彰的天策軍首腦,是奸詐無恥的權海義子。世上每個人從生下來就分貧賤與富貴,分聰明和愚笨,更分幸運和不幸。從前我一直受人欺辱,被人瞧不起,全都因爲我出身卑賤,所以就連往上爬的權利都被人剝奪。可是現在,那些擋在我面前的人——都已經死了。”
江小樓的表情變了又變:“你無需和我解釋這麼多,我們不過是萍水相逢,甚至連朋友都不是。”
“不,我們當然是朋友。”顧流年笑容無比優雅。他從來不認爲自己需要朋友,別人瞧不起他,他也瞧不起對方。這種性格的形成是來源於他過去的不幸經歷,與其寂寂無聞過一輩子,他情願花費畢生精力,去爭、去搶、去奪、去廝殺!他要所有人看見他的時候都露出驚恐畏懼的眼神,他要所有人都臣服在他的腳下!誰若是威脅到他,他會毫不猶豫把對方送入地獄。縱然如此,他也是個人,再冷傲也希望身邊可以有朋友,所以,他需要江小樓。
“如果要從一萬個人當中找一個理解我的人,你就是那萬中之一。”
江小樓眼眸微閃,驚訝地看着對方:“爲什麼是我?”
“你不必遮掩自己的內心,因爲我們骨子裡都是一樣的人,出身微賤,被人輕視,不顧一切也要往上爬,爲此不惜付出任何代價。爲什麼要否認,因爲你對自己沒有自信嗎?”
江小樓良久無言,顧流年說得很對,她出身商門,經歷不幸,人生的唯一目標就是復仇。而顧流年在經歷了種種不平和打擊之後,他依然很驕傲地活着。表面上看他的行爲十分偏激,但他所說的一切都是現實。人生下來就不平等,日後的遭遇更是天壤之別。他胸懷大志,腹有良謀,又心懷天地之志,自然不肯龍困淺灘,妄圖一飛沖天。
哪怕羽翼被人硬生生折斷,也拼命想要衝上雲端,這就是顧流年。
但——在贊同他的同時,她的心底隱隱有巨大的黑洞,似乎吞噬着自己僅剩的良知與堅守。她的父親一直在教她善良,教她忍耐,教她順從,後來她把這些都給拋棄了,可是如果連最後的底線都拋棄,徹底認同顧流年的理論,她會變得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要可怕。
可是,我不想變成那樣的人。
江小樓眼底閃過一絲陰霾,最終脣畔卻只是浮現出一絲冷漠的笑:“那我就先祝公子,得償心願。”
顧流年深深望着她,眼底流動着一種莫名複雜的情緒。
一個美貌少女恰在此刻走了過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們:“我沒有打擾二位吧?”
江小樓聞聲望去,只見一個明媚的少女站在他們面前,不覺淡淡笑道:“見過華陽公主。”
華陽同樣望着江小樓,面上無比好奇:“早就聽說慶王妃收了一個美貌的女兒,今日一見果真是個絕色人物。剛纔二位在說什麼,竟然如此開心?”
江小樓敏銳地從公主口中聞到了一絲酸意,濃密的睫毛揚起,聲音清澈如水:“剛剛——顧公子正在問我是否認識公主,可否替他引見。”
華陽公主一聽,原本倨傲的臉色立刻變得通紅,一時竟然啞巴了。
顧流年似笑非笑地盯着江小樓,換了旁人早已如坐鍼氈,偏偏她神色自若,語笑嫣然:“顧公子怕您覺得唐突,所以纔想借我與公主結識。可惜我也是第一次見到公主。正在向他解釋,您就來了。”
華陽公主臉色變得紅紅潤潤煞是好看,聲音也千嬌百媚起來:“怎麼明月郡主也喜歡拿人取笑?”
江小樓含笑:“公主,我先行一步,二位慢聊。”說完,她便向公主微微頷首,帶着小蝶翩然離去。
顧流年剛要追上去,華陽公主卻纏了上來,滿臉笑容道:“父皇的宴會你很少參加,我在宮中都沒有見過你。”
顧流年目光追逐着江小樓的背影,口中淡淡:“天策軍事務繁忙,委實無法抽身。公主抱歉,我還有事要做,請恕罪。”
另一邊,好容易甩脫那兩人的江小樓輕輕鬆了一口氣,卻瞧見慶王妃去而復返,原來是久候她不至,有些急了:“那個顧流年沒有爲難你吧?”
“自然沒有,母親放心。”
“那就好,今天唱的是大鬧天宮,前頭可熱鬧着呢!”慶王妃笑着挽住她的手臂。
今天這場戲,人才剛露了個臉兒,下頭才叫真正熱鬧!江小樓的面容沐浴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明亮,卻是連眼神都已經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