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妃打定主意要將延平郡王的喪禮辦得熱熱鬧鬧、體體面面,早在七日前,祭棚便從庭院一直搭到正門,裡面坐着滿滿的僧人,口中唱唸不斷。
等到正式出殯那一日,僕從們小心翼翼地將一根七寸半長的長命釘釘入了棺材,十六個身強體健的人合力擡起棺材,顫顫巍巍地上路了。他們的身後,還跟着一具六人擡的棺材。一路上都是白幡飄飄,紙錢飛飛,棺材的後面還有無數紮好的上等紙船、紙車、紙房子。因爲場面上實在浩大,引來無數百姓圍觀。
“呀,這是誰家的喪事?”
“安王府啊!”
“怎麼兩個棺材?”
“你不知道啊,延平郡王夫婦都去了!”
“天底下竟然有這等奇事,倒也怪了!”
“什麼呀,你都沒有聽說麼,這事兒簡直是——”人們的聲音很低,竊竊私語在人羣中像瘟疫一般擴散。
秦府
秦夫人歪在在榻上,頭上扎着布條,口中哼哼唧唧。貼身婢女君兒正輕輕給她捶腿,秦夫人陡然被驚醒,一下子從睡夢中坐起身來:“甜兒!”
君兒趕緊低下頭:“夫人,您做惡夢了!”
秦夫人一摸自己的臉,只覺觸手冰涼:“已經是什麼時候了?”
君兒猶猶豫豫地道:“剛到卯時。”
秦夫人剛剛要再躺下去,君兒看了一眼她的臉色,沉下心道:“可憐的小姐……今天正要出殯,夫人也不能見她最後一眼——”
今天是甜兒出殯?!對啊,她竟然把這麼大的事兒給忘了!秦夫人猛然一下子從美人榻上坐起,瞪大眼睛道:“你說真的?”
君兒道:“是啊,夫人,今兒的確是安王府出殯,大少爺也去了,還送上了一份厚厚的弔唁禮。”
秦夫人咬牙切齒、捶胸頓足,嗚嗚地哭了起來:“這個不肖子,莫非是他,他妹妹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竟然還把人和那傻子合葬,混賬東西啊!”
君兒嘆息一聲,若有似無地提醒道:“這一合葬,小姐只怕在地底下還要被那傻子鬼纏着,不得安寧,若是耽誤了轉世,唉……可真叫一個慘啊!”
秦夫人猛然一怔,一股火兒從胸口直衝上頭,瞬間咬牙切齒:“不,我不同意,我絕不同意!”說完,她徑直跳下榻就要穿鞋子。
君兒連忙勸阻,苦口婆心道:“夫人,您可別起來,快躺着歇歇吧!”
秦夫人整個下巴都瘦了一圈,她一把推開了君兒,厲聲道:“滾,滾遠一些!”
“您這樣也無濟於事,壓根出不去啊!”君兒眼淚啪嗒啪嗒掉,“外面有四個媽媽看守着……”
秦夫人一把提起笸籮裡的剪刀,冷冷一笑:“我就不信誰還敢擋在我前頭!我今天非要給甜兒送葬不可!”
大街上正一片熱鬧,突然見到一個身着喪服的中年婦人撲了出來,一把撲倒在秦甜兒的棺木上,嚎啕道:“女兒,你死的好慘啊,娘對不起你,害得你淪落到這個地步!”
秦思一愣,立刻發現那人正是他的母親,心頭頓時咯噔一下,自從知道是他動手殺了秦甜兒,秦夫人便把他也恨上了,日日夜夜咒罵不絕,形同瘋癲,爲此他不得不派人將母親鎖在房間裡,可她到底是怎麼跑出來的?他咬牙,厲聲道:“還不快去攔住夫人!”
兩個僕從撲上去死死地扣住了秦夫人的手臂,秦夫人一把掏出懷裡的剪刀,橫在咽喉前頭,大叫道:“誰敢碰我一下!”
秦思整個人都呆住了,秦夫人是商人婦,年輕的時候性情潑辣,撒起潑來誰都不管不顧,更加不考慮後果。因爲甜兒出生的時候難產,秦夫人總是給格外疼惜她,所以纔將這個妹妹寵得無法無天。最要命的是,秦夫人不是知書達理的女人,一旦翻臉真正六親不認。秦思連忙掀了袍子,跪倒在她面前,滿面哀求:“母親,您精神不好,爲什麼不在家裡歇着!”
秦夫人指着他的鼻子,怒斥道:“你這個孽障,不要臉的東西,殺了你親生妹妹不夠,你還要連我這老婆子一起殺了不成?”
若在往日,秦夫人一定會考慮說這話的後果,但秦思將她囚禁了數日,早已逼得她神經緊張,狀若瘋癲了。
人羣聞言不由譁然,難道京城流傳的那個消息是真的,眼前的秦思真是殺死親生妹妹的兇手嗎?
秦思心頭劃過一絲冷意,滿面卻是毫不掩飾的悲傷:“母親,我知道你因爲妹妹的死變得瘋瘋癲癲,整日裡胡思亂想,可今天是出殯的大日子,您千萬別再鬧了!不然郡王和妹妹的在天之靈都不得安生啊!”
啊,原來是個瘋子啊,難怪鬧騰得這樣厲害——人們悄聲議論着。
秦思使了個眼色,讓那兩個僕從上去扣住秦夫人。誰知秦夫人一剪刀便刺在其中一人的手臂上,登時鮮血直流。她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撲上去竟將棺木拍得砰砰作響,另外一人連忙撲上來抓她,可他哪裡敵得過一個瘋老婆子的力氣,被她推了個踉蹌不說,還引起了周圍人的憤怒。
不知是誰在人羣中故意大聲叫喊起來:“你們瞧見沒有,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兒子,竟敢吩咐人對他的母親下毒手?!”
原本陷入疑惑的人羣馬上沸騰起來,無數根手指戳着秦思的脊樑骨,指指點點。那一道道充滿指責的眼神,叫人心驚膽戰。秦思見狀不對,立刻起身向後退了幾步,隱沒在了安王府送葬的人羣之中。
安王府的管家勃然大怒,吩咐道:“還不派人趕緊維持秩序?別叫人阻了出殯!”安王府的護衛立刻抽出長劍攔在了路中間,把所有憤怒人羣與送葬的隊伍隔絕開來。秦夫人不管不顧拍着棺木嚎啕大哭,她的神情震動了每一個人。而她一邊哭,一邊指着隱匿在人羣裡的秦思,撕心裂肺地破口大罵。許是哭得久了,她的聲音並不高,卻隨着風聲清晰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
江小樓站在二樓的雅室,靜靜望着眼前這一幕,不覺莞爾。
這樣的情景,顯然讓她神情很放鬆,心情很愉悅。酈雪凝微微側頭,發間的玉簪在陽光下閃着潤潤的光澤,口中溫柔道:“莫非,是你把秦夫人放出來的?可——你又怎麼知道他們母子的關係惡化到如斯境地?”
江小樓脣畔含着一縷淺淺的笑意:“我想方設法着人告訴秦夫人,秦思是如何把秦甜兒給殺了,又是怎樣擡着她的屍體向安王府討好賣乖的。秦夫人素來疼愛女兒,知道她死了是一回事,是否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尤其有人說得繪聲繪色,如臨其境……”
秦家的親情看似銅牆鐵壁、難以攻克,但每一個家庭成員其實都自私自利、陰險狡詐。當沒有利益衝突的時候,他們彼此達成統一陣線、一致對外。可當他們之間有了嫌隙,結局就大不一樣。江小樓巧妙地用溫水煮青蛙的技巧,一點一點的謀算,從看似牢不可破的關係中找出破綻,往裡灌注溫熱的毒汁,逐漸讓秦思的世界徹底崩壞。
酈雪凝聞言,只是嘆息一聲:“秦思想必一定後悔了,後悔那樣對待你。”
江小樓微微揚起面孔,陽光照在她潔白的面上,幾成透明的光澤:“欲壑難平,一切都太遲了。”
江小樓將靈魂化爲兩半,一半深藏在陰暗不見光明的地獄靜靜等待着,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機會打擊敵手;另一半卻化爲含笑的美人,露出最美麗的笑容,扮演着最溫柔的角色。
秦思好不容易纔將秦夫人送回府,忍不住滿面怒氣:“母親,你知不知道今天這一鬧,害得秦府丟了多大的臉?”
秦夫人冷笑一聲,仰起臉質問他:“丟臉?你妹妹連命都丟掉了,我身爲她的親生母親,難道還不能替她喊一聲冤嗎?”
秦思陰沉的目光在她的面上緩緩滑過,冷冷道:“母親,妹妹是您的親生骨肉,難道我就不是?你今天這樣出去一鬧,一則徹底得罪了安王府;二則外人都知曉了此事!你我辛辛苦苦好不容易纔爬到如今的位置,有多少人在背後裡盯着,您就不肯替我想一想嗎?”
秦夫人不曾想到了如今這地步,眼前的秦思依舊只想着自己,情不自禁滿面淚痕,涕淚交加:“我也願意爲你想,可連甜兒你都下得了手,心腸實在是太狠了!”
秦思原本俊美的面容一點點的陰冷下去:“我知道母親爲了甜兒的死很傷心,我又何嘗不是,你以爲我真的下得了手?是你們教我爲了往上爬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哪怕是心愛的人都可以將她送到別人的牀上去,更何況是我的妹妹!一切都是你們教我的,怎麼事到如今卻都來怪我?豈不可笑!”
秦夫人難以置信地看着他,眼底滿是震撼。她突然意識到:秦思從前不是這樣的,在他成爲探花郎之前,孝順父母、友愛妹妹,對待未婚妻也很是溫柔體貼。那時候他們一家人雖然沒有潑天的富貴,卻也過得很不錯。後來秦思被欽點探花郎,秦家人的心思也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隱約覺得江小樓這樣的商門之女配不上秦思,必須爲他另覓良緣。爲了讓秦思迎娶劉嫣,秦夫人苦口婆心勸說了多次。那時他們曾經爲自己的影響力沾沾自喜,可如今才發現,他們灌輸的這套理念一直持續地推着秦思往前走。向上爬,不斷向上爬,拼了命爬到最高點,他的腦海中只有這樣的意念。逐漸的,他不再尊敬父母,不再疼愛妹妹,他的心中只有榮華富貴、權位名利。
原本溫良孝順的兒子已經被他們徹底摧毀,秦夫人醒悟過來,只覺得渾身發軟、大汗淋漓,不由自主便軟倒在了地上。
秦思怔了一下,心底卻已經對秦夫人的瘋癲感到極度厭煩。今天的一切將會帶來數不清的麻煩,秦夫人的所作所爲,他實在無法原諒。
秦夫人卻滿面淚水道:“這官咱們不做了,兒子,回去吧!我們回老家去!”
秦思神色淡然地道:“晚了母親,從我坐在這個位置上開始,就註定我沒有辦法放棄這一切。”他冷聲吩咐身邊婢女:“將房門上鎖,決不允許任何人再放夫人出來。”
婢女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秦思又陡然拔高了聲音:“明白了嗎?”
“是,公子。”
秦思眯起眼睛注視着門外的陽光,此刻一道烏雲漸漸遮住豔陽,天空陰沉沉的,風雨欲來。
第二天,楊閣老將一本摺子遞到了皇帝的書案上。皇帝狐疑地看他一眼,翻開奏章一看,匆匆瀏覽了一遍,才放下摺子道:“閣老,秦思畢竟是你的弟子,人品素來不錯,風評也很好,朕相信,他不可能下這樣的毒手。”
楊閣老冷哼一聲,眼眸含怒:“陛下,秦思殺妹的事證據或許不足,但微臣必須提醒您一句——家風不正的人是不應該在京爲官的。”
家風……諸多官員的仕途之路都敗在這一方面。
大週一朝,官員的品德十分重要,如果一個官員後院失火、縱容子弟犯罪、誣陷誹謗他人,或者有嚴重的生活作風問題,很容易就會被人揭露出來,然後丟官棄爵,陷入絕境。秦思的妹妹的確是殺人兇手,這屬於官員至親的犯罪。雖然秦思沒有直接的罪過,屬於被動受到牽連,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秦思沒有管好家屬。想到這裡,皇帝的臉上有一絲猶豫。
楊閣老狀若無意地提醒道:“陛下,還記得十年前工部尚書陳忠之事嗎?”
皇帝一愣,不說這事兒,他已經完全忘記了。
楊閣老不緊不慢,娓娓道來:“陳忠的正妻沒有生下孩子,他的小妾張氏卻生了一個兒子,可是張氏脾氣很暴躁,對待僕人非打即罵,甚至親手鞭笞婢女,最終造成數名無辜婢女慘死……”
皇帝點點頭:“朕自然記得。”
楊閣老面上浮現起一絲冷笑:“事發之後,御史告了陳忠一狀,說他與婢女通姦,並且縱容惡妾傷人,實在穢亂風氣,當時陛下是如何處置的?”
皇帝面上一紅:“這……朕是將他免了官,流放出去。”
大週一朝,提倡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但皇帝若真的犯了罪,也不過就是打打龍袍而已,或者找別人領罰,何時真見有過什麼處罰措施?位高權重的大臣們也是如此,陳忠的小妾因爲好妒逼死無辜婢女,但朝廷卻認爲這並不算什麼大事,不過死了幾個奴婢,何必鬧的驚天動地。所有數家百姓聯名上告,當時的京兆尹依舊百般袒護陳忠,並且公然稱呼:婢女可以買賣,如同一匹牛馬,又有什麼要緊,不過是判了陳忠賠償些許銀子了事。可京兆尹與大多數官員這樣認爲,那些最愛捕風捉影的御史們可不會這麼看。他們窮追猛打,找到了陳忠的花邊新聞,說他與數名婢女有苟且。
其實這個罪可大可小,往小了說,他不過是喜歡女人,風流了些;但往大了說,苟且不成反倒鬧出人命。一個官員的後院失火,他的道德上就出了問題。
皇帝覺得不是大事兒,當時便想要赦免陳忠,可御史們卻緊咬不放,說他們理由杜撰的也好、誹謗的也罷。陳忠是否與婢女通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後院失了火,還出了人命,御史們合理地利用了道德的利器,製造起軒然大波,迅速把陳忠拉下了臺。
道德的莫須有,足可以致命。如今秦思可以說是重蹈覆轍,他沒有管好自己的妹妹,竟然讓她成爲殺人兇手。沒嫁出去幾天,郡王就伸了腿,肯定秦家家風不好。
皇帝思忖良久,面上始終有些猶豫:“閣老,關於秦思……朕覺得這件事情他已經做出了公平的裁決,大義滅親可不是人人都能幹的。”
“大義滅親?秦思近日以母親瘋癲爲名將她鎖在家中,陛下難道不知?鬧得滿城風雨,其不給人留下話柄!”
皇帝自然知道,換了旁人,他早已把這等引起詬病的官員給處理了,可……秦思是太子力保的人,若輕易動了他,太子難免心存嫌隙,影響父子之前的感情。
“要不然……將他發配到林州去做個地方官,你看如何?”
大周的官員很少貶官,通常皇帝如果看不順眼,大多數都是平級調到地方。如果一個官員從京城被開出去,基本上是回不來了。所以皇帝作出這樣的決定,已經是一種較爲折中的處理辦法。
楊閣老捻鬚微笑,淡淡地道:“謹遵陛下旨意。”
太子府,書房
廊下的畫眉鳥不停嚦嚦地歡唱着,歌聲悠揚婉轉,非常動聽,然而書房裡卻是一派死寂。
當秦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手中的茶盞猛然磕在杯沿,發出一聲脆響,不由盯着太子道:“殿下,您也贊同我去林州?”
太子輕輕嘆了一聲:“秦思啊秦思,不要怪我不肯維護你,這次是閣老在父皇的面前狠狠告了一狀,說你管教無方,後院起火。你這妹妹的確是沒有婦德,是她連累了你。”
說秦甜兒的殺人案與秦思有關,多少有些牽強,但一方面安王府在向皇帝施加壓力;另一方面楊閣老又在上竄下跳,使得皇帝不得不作出這樣的裁決。眼看秦思這回是再也翻不了身了,他定定地望着太子道:“殿下,此事確定沒有轉寰餘地?”
太子輕輕地搖頭,目光凝重:“我已經進宮向父皇陳情,可不論我怎麼說,父皇堅持認爲你應當下去鍛鍊鍛鍊。你別擔心,過些年我會想方設法把你提上來的。”
這話純粹就是安慰,秦思再清楚不過,一旦遠離了權力的中心,太子身邊多的是幫手,不知多少人在等着取代他。也就是說,他的仕途從此徹徹底底地毀了……手下意識地攥緊了茶杯,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才能勉強微笑着起身,向太子告辭。
金玉滿堂
秦府馬車在門口停下,秦思徑直進了酒樓,果真見到江小樓正在吩咐掌櫃。她的側臉溫柔美好,脣上淡淡口脂,一身碧荷色的衣裙,纖腰一束,越發顯得亭亭玉立,賞心悅目。
“江小樓,你果然是說到做到,徹底毀了我的前程。”秦思冷冷地道。
江小樓轉頭,發間流蘇瞬間跟着簌簌抖動。見到是他,不由微笑起來:“秦公子大駕光臨,不知所謂何事?”
秦思只覺心頭涌起一陣強烈的恨意,悄悄啃噬着他的血肉,咬牙道:“這一切都是你設計的,什麼後院起火,純屬子虛烏有的構陷!”
江小樓清澈的眼眸染起淡淡笑意:“秦公子這可就冤枉我了,若非你狠心刨了人家祖墳,何至於被窮追猛打。哦,秦公子是被髮配哪裡來着?”
“小姐,林州!”小蝶立刻應聲道。
“林州……那可是個好地方,獐子多、流沙也很多,公子可要多加小心,去的路上可別遇上流寇。那些人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可不認識鼎鼎大名的探花郎。”江小樓言笑晏晏,笑語嫣然。
秦思攥緊了手,下意識地上前一步,如果可能他恨不得讓江小樓永遠說不出話,可是不行,眼前這個笑盈盈的女子是一隻毒蠍,一不小心被她蜇上一口,再無翻身之機。他在原地站了良久,臉色變換不定,直到神情重新平復,他才傲然一笑:“你放心吧,你未必會成爲最後的贏家!”說完他拂袖離去。
酈雪凝一身雪青色的衣裙,盈盈出現在江小樓的身後,目送着秦思離去的背影,口中道:“瘋狗被逼到巷子裡,一定會誓死反撲,最近這段時日你要格外小心。”
江小樓比誰都清楚秦思的個性,他雖然已經被逼到絕境,卻絕不會坐以待斃。轉頭看向酈雪凝,她面上出現一絲溫和愉悅的神情:“他會想盡一切辦法留在京城。”
酈雪凝一雙剪剪秋水的眸子流露出驚訝:“陛下聖旨已下,斷無更改的機會,他還有翻身的可能嗎?”
江小樓只是微笑,墨一般的眸子望住酈雪凝道:“如果不信,咱們就來打個賭。”
只可惜,秦思要用什麼樣的法子留在京城,江小樓卻也不能肯定。
秦思回到府上,一頭鑽進書房就再也沒有出來。整整一天一夜,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不允許任何人進去。快要天亮的時候,他突然起身走出書房,夢遊一般,一直走到秦夫人的院子門口。守門的婢女瞧見是他,連忙躬身行禮。他揮揮手道:“沒事,我只是來看看母親,她服藥了嗎?”
婢女立刻回答:“是,公子,夫人已經服了藥。只是昨晚上一直做惡夢,沒能睡好,剛剛纔睡下去。”
秦思神情溫和,語氣異常平靜:“你們做得很好,從明天開始每月都各漲一兩銀子的月錢,母親就交給你們照顧了,可千萬精心一點。”
衆人不由歡喜起來,連忙謝過了。
秦思揮了揮手,讓她們退下去,徑直往屋子裡走去。房間內窗子緊閉,秦夫人鼾聲大作,秦思一步步走近了牀邊,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母親並不安穩的睡容。秦夫人在睡夢中,眉頭依舊緊緊皺起,似是噩夢連連。
秦思袖子裡的手蜷縮成一團,額頭青筋爆出,似乎內心在作着激烈地掙扎。就在此時,牀上的秦夫人翻了個身,秦思被駭了一大跳,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隨後他幾乎想要落荒而逃。然而走到門口的時候,腦海中瞬間浮現出江小樓那張無比得意的面孔,他突然站住了。整個人僵如岩石、定定的站着,一動不動。隨後,他終究下定了決心,豁然轉身,快步向牀邊而去……
過了片刻,秦思才從屋中走出來,神色安穩地囑託婢女道:“母親睡得不安穩,不要輕易去打擾她,好好照料。”
見秦思額頭上似有細汗,婢女也未曾多想,只是應了一聲,目送着公子離去。只有君兒悄悄打量着秦思的神情,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樣。從前公子處理公務晚了,倒也偶爾有這種情況,聽說他曾經悄悄入內,親自爲夫人關好門窗,免她受風寒。只不過這一切都是從前,自從那日夫人用自殺相要挾出了門,這兩人之間關係急劇惡化,秦思爲何天不亮前來探望……
第二天早上,君兒一直沒有等到秦夫人叫起的吩咐,便不敢進去打擾,直到快中午的時候,她覺得有些不對勁。推門進去,赫然發現秦夫人躺在牀上,面孔青白,身體僵硬,早已沒了呼吸多時。
君兒身子一顫,陡然驚醒過來,連滾帶爬地撲了出去:“來人啊,夫人,夫人死了!夫人死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整個秦府沸騰了。
秦探花的母親去世了,他立刻上表奏請皇帝,允許他在京丁憂,暫不下放。這個要求合情合理,皇帝認爲秦思爲母守孝,暫不離開京城,這樣是孝順的表現,於是駁回了原本的決定,命他留在京城,丁憂三年,然後再做考慮。
金玉滿堂
當謝連城特地到訪,提出與江小樓對弈一局的時候,江小樓有些許驚訝。她還以爲,謝連城不會再見她了,結果……
“輪到你了。”謝連城脣畔淡淡含笑。他的棋藝十分高超,寥寥數步就把江小樓逼到死角。
江小樓正在沉吟,小蝶卻一把推開了門,大聲道:“小姐,不好啦,秦夫人死了!”
江小樓手中的棋子猛然僵住,不敢置信地轉頭:“你說什麼?”
“秦夫人死了,而且秦思用丁憂之名繼續留在京城。”謝連城輕嘆一聲,代爲回答。
“你早就知道?”江小樓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復雜。
這雙嫵媚中透着清雅的眼睛,竟筆直地望進他的眼底,生生露出一種瀲灩絕俗的柔光。
他更早一步得到這個消息,卻不希望江小樓因此失望,所以纔會出現在這裡。謝連城目光深凝地望着她:“秦思不會輕易就範,一個如此熱愛自己權位的人,怎麼會離開京城,這不是你早就預料到的事麼?”
江小樓眼中瞳仁收縮了一下,身體微微一顫,滿懷的心事涌上來:“我是料到他會想方設法留在京城,卻不料秦夫人反倒去世了。”
秦夫人身體素來康健,偏偏在這個風尖浪口的時候死了,還真是幫了他的大忙。
謝連城只是輕笑起來:“不,不是巧合。”
江小樓腦中靈光一閃,瞬間站了起來:“該不會——不,應當不會……”她又緩緩地坐了下來,秦思雖然是一個冷酷無情的小人,但再如何狠毒,也不應對年邁的父母下殺手。一旦被揭破,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謝連城一雙眼睛散發出月光一般皎潔而溫和的光芒,他提醒道:“事發之後,秦思便匆匆地準備喪事,很快就會安排下葬,一旦秦夫人真的下葬,就再也不可能查出她死亡的真相了。”
江小樓腦海中閃現一個念頭:“或許……我可以等秦夫人下葬之後,讓人把她的屍體挖出來。”
“問死人不如問活人。”不知何時,連骨子裡都透出清冷的謝連城面上浮現起一絲淡淡的笑意。
江小樓細細把這句話尋摸了片刻,脣畔慢慢揚起一絲笑意,不覺點頭:“不錯,活人才好大做文章。”
三日之內,京城發生一件爆炸性新聞。秦夫人身邊婢女君兒悄悄逃出,前往京兆尹衙門爲主子鳴冤,口口聲聲只說秦夫人是被親生兒子給殺害了。京兆尹不敢接這樣的狀紙,立刻進宮稟報皇帝。這樁倫理大案,一下子震驚天下。
根據君兒的證詞,探花秦思爲避免下放地方,對母親動了殺機。趁着她在夜晚熟睡之時,狠心用枕捂死親孃,使得秦夫人當場死亡,接着再以母喪丁憂爲名留在京城。
在這個社會裡,弒母遠比造反還要大逆不道,這得冒多大風險!皇帝疑慮重重,下令開棺驗屍。
當秦夫人的屍體被擡出來之後,仵作發現秦夫人並非死於窒息,而是一種無色無味的劇毒。雖然與君兒的證詞有出入,但天不亮之時只有秦思進過秦夫人的臥房。如此一來,皇帝越加震怒。秦思飽讀詩書,在朝爲官,竟然爲了仕途殘忍地殺死自己的親生母親。常言道,狗不嫌家貧,兒不嫌母醜,哪怕秦夫人真的瘋了,畢竟是他親生母親,對自己的親孃尚且殘忍下手,試想這樣的官員有何種作爲?皇帝命令即刻逮捕秦思,然而奉命捉拿他的人在秦府只找到癡癡呆呆的秦老爺,根本見不到秦思的蹤影,原來他早在得知挖墳的那一刻就已經望風而逃。
江小樓要求楚漢到處搜尋秦思的蹤影,並且貼出懸賞,執着地要將此人掘出。
謝連城只是微笑:“他早已淪爲階下囚,你還是不願意放過他麼?”
江小樓明亮的眼睛閃過冰冷的光芒:“不親眼看着他死,我不會安心。”
可是朝廷官員沒能找到秦思,衙役們沒能找到他,楊閣老和江小樓派出去的人同樣一無所獲。他到底去了哪裡,江小樓百思不得其解。
京城的各大城門都被嚴密的封鎖着,人們四處蒐羅着這個弒母的囚犯,衙役們拿着他的影像,挨家挨戶地搜查,四周的州縣也都一一搜過,然而壓根不見人影,難道秦思真的會飛不成?
見江小樓爲此不安,謝連城深潭般的目光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謝連城與江小樓的猜測可以說不謀而合:“你說得不錯,他現在一定還在京城。只不過,所有的酒樓、客棧、茶社,甚至是秦樓楚館我們都派人搜索過,沒有半點蹤跡……”
秦思從逃跑的那一刻,就仔細地分析了自己眼下的處境,作爲殺死母親的欽犯,必定會被全國通緝,想要逃脫法網,必須改換臉容。他先是和乞丐改換了衣裳,又用小巧的錐子在俊美的臉上戳下一個又一個的血窟窿,悄悄將止血散塗抹在上面,等到把臉重新洗乾淨之後,一兩天便會結疤,待疤痕長得牢固,他的臉上就出現細密的黑點,看起來可怖又醜陋,完全遮蓋了那張俊美的面孔。接下來他吞下炭火,燒壞了自己的嗓子,又將自己身上的財物藏匿起來,蓬亂了頭髮,就混跡在乞丐之中,以行乞度日。
這一天,他手中捧着行乞的罐子,正在沿街乞討。不知何時,罐子突然被人丟了一枚銅板,順着銅板叮噹的聲音,他低着頭,連聲道謝:“多謝小姐!”
垂着頭,他看見了一雙美麗的繡鞋,那繡鞋上的珍珠熠熠閃光,散發着叫人迷醉的光芒。
他要向左走,那雙鞋子擋在左邊。他要向右走,她又擋在右邊。心頭一頓,下意識地擡起頭,那女子正微笑看着他,陽光下她的笑容近乎透明,眼睛清若秋水,燦爛眩目。可是這一張臉,卻讓秦思不由自主地渾身發起抖來,整個人瞬間猶墜冰窟。
江小樓像是沒有認出他來,只是連連惋惜:“瞧瞧,從早到晚竟然什麼也沒討到,小蝶,給他一些食物吧。”
小蝶應了一聲,將食盒裡的飯食倒在了他的罐子裡。
聞到那種餿水的味道,秦思下意識的皺起眉頭,卻又很快舒展開來,他快速地捧起罐子,也顧不得裡面到底是什麼骯髒的東西,便飛快地往嘴裡倒去,還含糊不清的向江小樓道謝:“好心的小姐、好心有好報……”
他的心裡已經把江小樓恨到了極致,可是面上卻是無限感激,暗自慶幸他身上衣衫破爛,頭髮蓬亂,滿臉麻子,江小樓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想到他就是秦思。目送着江小樓遠去,秦思哇得一聲,把嘴裡的東西都吐了出來。他低頭一看,見到地上的是一灘發黃的湯水,不由越發噁心,恨恨地站了起來,轉入一個人跡罕至的巷子。
秦思剛剛走入巷子,一個十分彪悍的男子突然攔在他跟前,滿臉似笑非笑:“探花郎!”
這一聲叫出來,秦思幾乎是魂飛魄散,他倒退了兩步,深深垂下頭道:“這位大哥,你認錯人了吧?”
他粗啞的嗓子極爲低沉,與從前完全判若兩人。
對方卻哈哈大笑起來:“小姐,您說的沒錯,這就是秦思啊。”
秦思只覺得身體發軟,恐懼得難以形容,他轉過頭來,就看到了江小樓微笑的面孔。
江小樓輕移蓮步走過來,半眯起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眼神極冷,面上卻帶笑:“秦公子真是讓我好找,這兩天我派人搜遍了四周的州縣、客棧、酒樓,卻都尋不到你的蹤跡,我還以爲你會飛天遁地,原來是隱了行跡,藏在乞丐之中。不過,臉上這是怎麼了?”
秦思倒抽一口冷氣,心底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冰涼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如果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他或許還有機會逃跑,可是在這裡,他沒有機會。心頭一頓,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匍匐着、哀求着:“小樓,念在我們之前的情分上——”
江小樓揚起眉梢,微微上揚的眉尾帶着一絲嘲諷:“你說什麼?”
秦思臉色一變,立刻改口:“念在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念在我從前對你還算不錯的份上,饒了我吧!給我一條活路,你看看我如今已經變成什麼模樣,我再也不能威脅你了!”
江小樓微微垂下眼睫望他:“若你老老實實被外放,或者我還會給你一條生路,可你卻情願殺死自己的親生母親,也不想放棄唾手可得的權勢,何等可怕?!”
秦思下意識地縮了縮身體,看着江小樓,恬不知恥地繼續哀求:“不論如何,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你毀了我,徹徹底底的!現在我已經沒有什麼能夠失去的了,你還想要什麼?”
江小樓沉吟道:“是啊,你已經失去了妻子、妹妹、父母,甚至還失去了你最在意的前程,我應該罷手的,你說是不是?”
秦思連忙道:“是!只要你放我一條活路,我會遠遠離開這裡,再也不出現了!”
江小樓墨色的眼睛掠過一絲寒芒,面上輕輕笑了:“你不是還有一樣很寶貴的東西嗎?”
秦思看着江小樓,不知爲何有一股恐懼從心頭蔓延開來,不覺渾身冰涼,就連身體都在顫抖:“我……我還有什麼?”
------題外話------
趙家三郎的廟堂往事中,記載過陳執中因爲小妾打死婢女而被罷免了相國的故事,無獨有偶,他的獨生子陳世儒爲了留在京城,在妻子的教唆下給親生母親投毒,造成丁憂的假象,不論是秦思被處罰,還是爲了留在京城殺死母親,全都是有跡可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