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多玄妙，玄在到處充滿未知，妙在未知亦可先行。
我盤腿坐於几案一旁，默默地用食。旁邊的宮女宦官一個個孑然聳立，對面的九方蒼蒼淡淡地招呼着我。
勉強慢慢吃下面前的食物，有些食不知味的感覺。百花會似白夢一般過去了，過不去的，是我此時的不安。
花會之後，昭帝十分高興，大宴羣臣。我一直被九方蒼蒼帶在身邊。憋着一肚子的話想問，都被九方蒼蒼的暗示給擋了回來。宴席後，九方蒼蒼懇求昭帝將我留在她的宮中，以慰她思鄉之苦。昭帝很爽快地答應。
之後，便到了九方蒼蒼的寢宮。
“蒼蒼姐，我飽了。”憋悶了許久，我才擡頭看着九方蒼蒼。
九方蒼蒼看了看我，又轉頭對着她的貼身宮女，“紅鸞，去給公主盛碗湯。”
還要喝湯……
我摸了摸漲得鼓鼓的肚子，又看了九方蒼蒼一眼，此時她正低着眼擺弄着湯匙，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
“哎呀！”一股溫熱軟滑隔了袖子滲透進手臂，我一驚，猛的站起來。
“該死的奴才，燙傷了公主該怎麼辦！”九方蒼蒼站起來，語氣雖然嚴厲，卻並不急切。
“啊，奴婢該死奴婢該死……”那個叫紅鸞的丫頭驚叫着跪下，旁的人也跟着跪下。
一見此情形，我急了，其實也就是灑了些湯水到身上而已，並沒有燙傷。正要擡頭求情，卻被九方蒼蒼一唬。我愣住，沒頭沒腦起來。
“還愣着做什麼，還不快去準備讓公主沐浴更衣！”九方蒼蒼大叫着指揮一衆早已嚇呆的宮人，狠話連連，“一羣沒用的廢物，看到你們就心煩，待明日回了陛下，一個個都拉出去杖斃……”一聽到要杖斃，那些個宮人更是猶如篩米糠一般，戰戰兢兢地準備沐浴器具。
我心內雖覺異樣，卻也插不上話，只得一面聽着九方蒼蒼責罵着宮人，一面跟着她來到內室裡，準備沐浴。
一切停當，幾個宮女便靠近過來，要幫我寬衣。我嚇得一躲，撞到身後的浴桶內，腳後跟結結實實撞了一下。疼得我齜牙咧嘴。
“蠢貨！笨手笨腳，都滾出去，統統滾出去，本宮自己來……”
將一衆宮人都攆了出去後，九方蒼蒼還又四處望了望，又走到門邊將門從裡面栓住，才放心地走過來。
九方蒼蒼來到我身邊蹲下，自言自語，“幸好有紅鸞在。”說完又親切地看着我，“福兒，可真撞疼了？”說着，就要伸手來摸我的腳後跟。
我搖了搖頭，忍痛看着九方蒼蒼，“蒼蒼姐，今日可是有什麼不妥？”
聞言，九方蒼蒼嘆了口氣，拉着我坐到後面的小榻上，秀眉緊鎖。看樣子我猜得沒錯，九方蒼蒼是有話與我說，又怕別人聽了去。一想到她在自己宮中還要如此小心，我不禁又看了看她，九方蒼蒼，真的不一樣了。
“福兒見過丹朱華？”此問一出不竟叫我一驚。
我忙低了頭，右手不自覺地移到自己的肚子上，心高高吊起，“沒有見過。”
“我想也是，”九方蒼蒼低頭思索，並沒有發現我的異樣，“只是，福兒怎麼一下就修剪出朱丹華了？”
我聞言，便放下手，沉默起來。
“福兒可知，”九方蒼蒼見我不說話，又開口問道，“你讓朱華現世，會有什麼後果？”
會有什麼後果？
從得知皇帝哥哥讓刑思思拿下魁首後，我就隱隱約約猜到，也問過自己爲什麼大家都如此看重丹朱華，但是到了此時，我仍是不知，一無所知。
“福兒自己看吧。”九方蒼蒼起身，從屏風背後拿出一本書遞給我，又將臺子上的燭臺移近了些。
藉着閃動的燭火，我低頭翻開《朝天歌》，在厚厚的書頁裡找到丹朱華的那部分，細細看起來。
齊佳公主，□□幺女，世祖之妹，喜花善舞，自稱丹朱華。佳公主出世之日，潼水澄清，七彩雲光繞未央三日不去。
世祖十年，佳公主遇東宇□□，隨去。世祖十一年，東宇內亂，佳公主隕。紫微星落，雲，佳公主懷胎三月，帝星隨皇娘同去。
世祖悲慟，惡東宇。後有夢，曰，佳公主託身親手所植。遂，世祖設百花會，祭花神以求皇娘。
朱丹華現世，皇娘出，天下一統待帝星。
讀罷這一百多字，我遍體生寒，“啪嗒”一聲，書就從我手中掉了下去。
“我記得東宇《朝天歌》中並無這些。”緩緩，我擡頭緊咬了嘴脣開口。
我看過東宇《朝天歌》，雖然現在記不起確切內容，但是，我確定一定沒有說到皇娘和紫微星，一定。
“此乃北齊官版，與東宇並不相同。”九方蒼蒼將《朝天歌》從地上拾起，“傳聞，齊世祖寵極佳公主，世祖並不同意佳公主與東宇□□。佳公主隨東宇□□私奔，世祖一氣之下與佳公主斷絕兄妹關係。所以東宇《朝天歌》中並無有關丹朱華身世的記載。後來，佳公主死於戰亂，世祖悲痛欲絕，將佳公主屍首要回，殮身時才發現公主已有身孕。世祖怒極，將公主和小世子葬於北齊皇陵，並隱瞞懷孕一事。”
“民間雖都清楚，但關於丹朱華的記載，東宇和北齊官方卻有異。這些，都是我到北齊之後才慢慢知道的。”
原來是這樣——齊佳公主一生可謂風雲變幻，生時且不說，死後仍叫兩國帝王懷念。東宇□□爲了紀念她，命東宇女子刺青；北齊世祖爲了懷念她，設百花會。不管是東宇代代女子的榜樣，還是北齊世世尋求的皇娘，這樣的評價，都不是一個高字可以概括的。丹朱華……
一想到丹朱華，我又想到今日百花會。按《朝天歌》所記，丹朱華轉世就是皇娘，而皇娘所生便是皇帝。紫微星一轉世，就要一統天下。此時天下四分，除南羑外各國都是雄心勃勃，皇娘一出，各國必定爭而擁之，若是爭而不得，必會毀之。若說今日百花會是尋找皇娘，那麼——我一滯，擡頭看定九方蒼蒼。
“正是福兒所想。”九方蒼蒼亦看着我，肯定地說。
我一抖，從小榻上跌了下來，頓時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漆黑。像是陷入深水裡，我想透出脖子吸氣，卻始終被什麼東西糾纏，我想用手撥開，卻又覺一浪一浪地水往我的鼻子裡灌，似要吞沒我一般……
“福兒，福兒，莫要嚇姐姐……”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傳來九方蒼蒼柔弱的哭叫聲。
我緩緩睜眼，九方蒼蒼那單薄的身影在燭光中搖曳，臉色朦朧而慘白。手下一用力，摸到軟軟的錦被。原來已經被擡到牀上了。
“蒼蒼姐……”我張了張嘴，嘴脣乾澀，喉嚨也火辣辣地疼，發出的聲音軟弱無力。
“福兒，你醒了！”對上我的眼睛，九方蒼蒼激動地叫道。
我點點頭。
九方蒼蒼破涕爲笑，一邊抹淚一邊從旁邊的小案上端來一個茶盅，“快喝些水，壓一壓，太醫一會就到！”
頭被高高墊起，就着盅口，我咕咕嚕嚕將一盅水悉數喝下，待那股涼意順着喉嚨慢慢滑入心口，才覺得舒服多了。
等我喝完，九方蒼蒼彎下身要將我放平。我手一擡，按住她，“蒼蒼姐，讓我靠一會，你陪我說會話。”
“還是等太醫看過再——”
“不弄清楚我心不安。”我遙遙頭打斷她，見她沒有再反對，才又開口，“是否我當衆修剪出丹朱華便是皇娘？”
九方蒼蒼聽完點點頭，接着又搖搖頭，“原是說祭過花神之後，若是佳公主轉世，丹朱華就會開花。你今日是修剪出一樹花，與傳說又有不同。”
我擡頭看着九方蒼蒼，不置可否。不管是榜樣還是皇娘，都是子虛烏有。東宇□□和北齊世祖這麼想，是因爲他們想念丹朱華，兩國後人這麼想，是因爲封建迷信。若我也這麼想，那我就不是我了。
“如今就要看陛下怎麼說了。”九方蒼蒼靠近我，低了聲音道，“這些年陛下越發深沉，行事竟讓人無法參透。”
我低頭一默，方想起，到百花會最後，昭帝都沒有說過我是丹朱華轉世的話。只是昭帝會有我的《十萬個爲什麼》，可見他對我早有關注。九方蒼蒼主祭不得之後，他又毅然地點名讓我上去。其實我一開始並沒想到要修剪丹朱華，只是在昭帝拿出我的書之後，我纔想到這個方法。可見，可見昭帝對我和丹朱華都是勢在必得。如此說來，他未必相信丹朱華花開皇娘現世的傳說。那麼，他這麼做到底是爲什麼？他要我做皇娘？那他沒有當場宣佈我爲皇娘一錘定音，又是爲什麼？
如此想來，昭帝確實深沉，與那個親切地稱呼我爲天福的長輩全然對不上號。我越想心裡越氣憤，有一種被人玩弄於鼓掌的不甘。
“雖不知陛下何意，但陛下待福兒確是不同。”九方蒼蒼說。
我心道他待我能有何不同，擡頭壓住心內怒火，道，“蒼蒼姐何出此言？”
“自是有依據的。”說着，九方蒼蒼就低頭思索着，邊想邊道，“陛下寢宮中有一幅畫像，聽說是文皇后的，但是我覺着是你母妃的。”
“不是說姨母與我母妃是雙胞胎麼？”我問道。外祖母說過，姨母與母妃長像肖似。
九方蒼蒼搖搖頭，臉微紅了紅低低開口，“有幾次，陛下深夜裡說夢話，我聽得甚清楚，陛下叫喚的是蘭兒。”說完看定我。
我一怔，心裡七上八下，所想盡全無邊際。我亦感覺到昭帝對母妃不同，但是，是否因了母妃的緣故昭帝待我不同，卻不得而知。
只是如今，我該怎麼辦？
“福兒不要着急。我想辦法將此事儘快告知表哥，表哥會想辦法的。”
聞言，我又是一訝，皇帝哥哥竟會與九方蒼蒼還有聯繫，而我全然無察。皇帝哥哥交代刑思思奪得魁首亦沒有告訴我，想到此，我看向九方蒼蒼，“蒼蒼姐，皇帝哥哥爲何要刑思思奪得百花會魁首？”
“福兒不信表哥？”九方蒼蒼反問，見我不說話，便接着說，“表哥交待我定要護你周全。爲確保萬無一失，表哥亦交代了刑思思，若你入了決賽，她定要拿下魁首。當初雖不知陛下的意圖，但表哥說，你性格單純，若你在百花會中嶄露頭角，難免怕被人利用了去。”
聞此，我心裡一慟——我就知道，哥哥不會害我！
“皇上到，太子到！”
一聲通稟，將我涌上眼角的淚水生生壓了下去。還未反應過來，昭帝和明成太子就進來了，後面跟着一大片隨從，帶來一陣陣冷風。九方蒼蒼欲扶我起來接駕，但我一想到昭帝的陰謀，便無名火起，握住九方蒼蒼靠在牀上一動不動。昭帝離牀三步之遙，氣息不明地看着我，不說話。僵持了半天，九方蒼蒼臉色蒼白，想掰開我的手起身給昭帝行禮，卻被我拉住。昭帝見此情景，還是靜靜站着，一動不動。
“宮中無人了麼？怎麼還不給陛下看座！”好一會兒，明成太子溫和地聲音響起。
紅鸞戰戰兢兢地給昭帝搬來一張椅子。昭帝又靜默了一時，才慢慢坐下，這才結束了方纔劍拔弩張的氣氛。
似是危機解除，九方蒼蒼輕輕嘆了口氣。
“太醫何在？”又是明成太子適時開口，見到一個老太醫上前做揖，“罷了罷了，先給慶澤公主看病要緊。”
老太醫聽令，走到牀前，請脈。
我仍是靠着一動不動，狠狠盯着身上的錦被。方纔我一時太過驚嚇，並不是生病。我心中雖然惱怒昭帝，但是更惱怒自己，惱怒自己愚蠢又不夠強大，碰到問題竟然一點反抗的辦法都沒有。
“福兒，快讓太醫瞧瞧。”明成太子放低了聲音，微笑着哄我。我一動不動，九方蒼蒼見此，也小心翼翼地輕拍着我。
“來人，”由着明成太子與九方蒼蒼哄勸我半天，昭帝晦暗不明地開口，見我與衆人都看向他，才悠悠道，“將紅鸞拉出去杖斃。”
一句話說完，竟然全無感情。
我一驚，瞪大眼睛望着昭帝。紅鸞是九方蒼蒼的貼身丫頭，剛纔爲了讓我與九方蒼蒼單獨相處，潑了我一身湯水。而這些，竟然都在昭帝的掌握之中。
“陛下饒命！”九方蒼蒼聽罷，嚇得拋了我的手，“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嗚嗚哭起來。
一旁，紅鸞也跪着一聲不吭，身上卻哆嗦不停。
明成太子看此情形，亦默默半跪了下去，其他隨從見此，也跟着跪了下去。
看着跪了一地的人，還有仍然靜坐如山的昭帝，我淚如雨下。
這世上，總有那麼些人，他們可以拿別人的性命來威脅他人。而此時，我就是那個被威脅的人，跪在地上的紅鸞就是犧牲品，而對面的昭帝則是掌控這一切的人。
我渾身一顫，閉上眼只拼命用鼻子吸氣，吸氣，吸氣，反覆了十多次，才壓下心內的不甘與憤怒。我要怎麼辦，我要怎麼辦……
緩緩睜開眼，抹乾臉上的濡溼，我擡起一隻手艱難開口，“請太醫把脈。”
明成太子聞言站起來，指揮着老太醫和一干人動作起來，九方蒼蒼見昭帝沒有再開口，也顫抖着靠過來。
我只睜着眼，目光空洞。好半日，太醫診斷完畢開了藥方，宮人們又忙着取藥煎藥去了。
昭帝站起身，看了看我，嘆了口氣又對着明成太子，“子玄，天福一應事物就由你照應吧。”
明成太子領旨。刑思思見昭帝要走，就領了衆人跪下送駕。
望着昭帝的背影，一股惡氣衝口而出，“送姨丈陛下！”
昭帝愣住，回身望向我，憤怒混加着悔痛，竟是說不盡的孤獨。
無視他的反應，我瞪着眼睛盯着他。昭帝被激得往後一退，幸好明成太子跑得快扶住了他。
昭帝靠着明成太子，又擡頭看着我，慘笑一聲，“以後就如此喚朕吧……”說完就閉上眼，任由明成太子和宮人們架走了。
昭帝一走，九方蒼蒼就上來靜靜抱着我。
“蒼蒼姐，我是不是很糟糕？”擡頭，我又是一臉淚痕。
“福兒，你做得很好。如今看來，陛下卻是因爲你母妃對你不同。”
我哭着搖搖頭。看到昭帝的反常，我心裡竟然是一陣蕭索，一點報復後的興奮都沒有——雖然猜中了他的痛處，但是我真的不願意這樣做。不管他與我母妃曾有有過什麼，那都已經過去。今日，若不是他利用我又那樣威脅我，我決計不會如此。
“唉，如今能讓陛下如此對待的估計也只有你了。”
聽到九方蒼蒼說完，我又想起紅鸞，擡頭看到紅鸞正好好的站在一旁，便放下心來。突然又想起九方蒼蒼這麼些年怎麼過來的，“蒼蒼姐，你這些年……”
“不礙的。”九方蒼蒼輕抿了下嘴，苦笑，“想我長到十五歲時仍對外界一無所知，成日只知與你搶風箏逗趣兒。待嫁人後，方慢慢明白，女子的一生，雖說不上千瘡百孔卻也實難完滿。”
聽着九方蒼蒼苦澀的聲音，我更是心如絞痛，嗚咽着抱着她，哭得差點背過氣去。
“蒼蒼姐，”似想到什麼，我擡頭看着她，“若我是皇娘，那我豈不是要嫁——”
“誰也不能嫁。”
聽到九方蒼蒼肯定地打斷，我心一凝，疑惑地看着她。
“陛下肯定希望你嫁與明成太子，但你若嫁給明成太子，北齊就會藉此一統天下。而這，決不是東宇和其它兩國願意看到的。”
嫁給明成太子？誰也不嫁？
我渾身一震，皇帝哥哥不願如此，所以才讓刑思思拿到魁首。兄長亦不願我嫁與明成太子，早在東宇時他就透露過，他還說過要讓我幸福一生。可是長生說兄長要我奪得魁首——
長生他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