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了起來,亦靜靜回望着他,看定那一張曾經百轉千回的臉。縱然只是肖似,可是每回面對葉少皇,我還是要一再提醒自己,他不是陳晨。
“衢又另公主憶起故人?”葉少皇步履沉穩,緩緩走近,朝我開口道。
我點點頭,將目光投向對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而後自顧自地坐回身後的椅子上。
一時無話。
重生,如果有誰讓我覺得命運弄人,那麼他一定就是葉衢。
這一段時間,我一直在迴避他,其實也不僅僅是因爲長生——憶起長生,心裡還是一痛——還因爲我怕我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眼前的人那麼像陳晨,待我又那麼好,還是我名義上的未婚夫,如果,如果他早長生一步出現——
一及此念,我心底便頹然猶生,如今想這些有的沒的還有什麼用?
還有什麼用?
若我生在平常人家,與長生情斷,左不過就是女孩兒家情感上的挫折。可是我不是,我不是小家碧玉,我是東宇公主。自那日潼水傷情,每每想起,總是心腸鈍痛,痛得受不住。可是,當我靜下來,慢慢將我與長生的相識相與一一回憶,我便真的知道,我當真是活得太小女兒了。長生是北齊盤郡的辰王,而我是東宇公主,若無意外,我與他終究只是兩個不在同一平面的點。可是我,竟然因爲自己的那麼一點點異樣的感覺,而忽略掉那麼多現實……
我的初戀何其天真!
如今回過頭來,我想,如果第一次出現的不是長生,而是,而是葉少皇,擁有一張我熟悉的臉孔的葉少皇,我是不是天真得一如既往?
我不知道,手心有些發涼,我輕輕拾起,將手放在有些抖動的胸口,再次確定,我竟然不知道……
掌心的溫度傳入心口,心跳慢慢平穩下來。感受着餘暮悶悶的紅光,我輕嚥了一口氣,終於還是堅定地告訴自己——縱是那般,我還是沒有後悔。如今,認清事實,我便再也不能糊塗下去。哪裡跌倒就要在哪裡跑起來,縱然,縱然與長生無緣,我總也該找出原因,給自己一個交代。至於葉少皇,我轉過頭去看着一臉擔憂卻仍然沉默地看着我的葉衢……
“公主有話但說無妨。”見我看他,葉少皇也靜靜回望着我。
也罷,該來的總會來。
“少皇,”我放下手,開口道,“這些日子以來,天福想了許多。能得少皇如此相待,天福亦是受寵若驚。可是,感情並非感激,父母之命亦不全是百年好合。天福實不能。”
一句“不能”說完,心頭壓着的那塊石頭就嘩啦啦一聲滾落,頓時輕鬆了許多。或許,我與他真的是有緣無分吧。
聞言,葉少皇擡起頭來,靜靜看着我,不語。
“是——”好半日,當天邊最後一抹紅光將葉少皇的月白長衫染暈了顏色,他才微微啓口,然才一開口卻又停了下來。見我詢問地望向他,他眉頭微蹙,身子微向前傾了傾,有些艱難地看着我,接着問,“因爲辰王?”
辰王?!
當葉少皇一提及這個名字時,我的心裡又是一頓。縱是我十萬分不願意,但是我還是得承認,確實也有他的原因。
情之一字,甚爲微妙。眼前的葉少皇,雖不及長生偉岸,但他那份獨有的儒雅和寧靜卻是長生望塵莫及的,且他待我更是小心翼翼,而我也知道我與長生不再可能,但情之一付,如今我確是不能放下長生,如何也不能。如今,當我知道現實與夢想的距離,我又該如何面對我對葉皇的那點點感激?
我如今纔算知道,不管活了幾輩子,我還是一個拿不起放不下的人。
“是,”不管如何,面對如此善良如此溫和的葉少皇,我至少應該做到坦誠相待,“也不是。”
聽我說完“不是”,葉少皇頷首,似鬆了口氣般地點了點頭,偏過頭去細想了想,而後又擡起來,一雙黑眸暖暖地將我照住,“公主可否將‘不是’一一道與衢知?”
聞言,我一怔,一時竟不知要如何答他。
不是……不是多了去了,可是,這些不是如今都不重要了。
“福兒,”見我不語,葉少皇站起身來,自上而下看着我,“你我雖僅見數次,可在我心裡,你,一直都是很近很近的。”
我惶恐!
“今日我如此稱呼你,雖然唐突,確是衢在心底喚過千萬次的,可以麼?”葉衢目光如水,清澈見底。
一個稱呼而已……我咬了咬嘴脣,遏制住心底的顫動,輕輕點了點頭,而後便轉過臉去,盯着地上,耳邊只聽見葉衢輕吐了口氣,然後那宛若高山流水的聲音就慢慢響起,自上而下,由遠及近。
“福兒,我知你長於深宮,深受異母所迫,終日惶恐,必定想早出牢籠。衢乃南羑儲君,你必定是不願的。然,你我婚約在身,衢當日是不能不從,如今識你如此,衢更是實難放手。當日,我亦知世間之事,瞬息萬千,然因南羑國大無軍,若過早揭曉你我的婚約必定會遭來不軌,而你在東宇處境艱難,若因你我的婚約而置你於水深火熱,到時我又鞭長莫及……我只盼你早日長大,可,天翁不美,得知你被邀來齊,我便有不祥之感,一面着人往東宇認親,一面馬不停蹄趕了過來,縱是如此,卻終究還是差了一步,差了一步……”
是呵,我心口一抽,頓時竟也有造化弄人的悲嗟——他還是差了一步,因爲我遇見了長生,可是這一步——
“是天福無福,叫少皇失望了。”心痛難耐,可我只能自咽苦水。
“是衢不好。”葉衢走過近,蹲身下來看着我,目光堅定而溫暖,似一潭溫泉,孱孱流淌出來的是溫溫軟軟的憐惜,一點點,一滴滴,將我融化,“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少皇錯愛——”
葉衢不語,卻擡起指節分明的手,自袖囊內取出一塊錦布遞到我面前,打斷了我。
我茫然地接過錦布,展開來一看,難免又是一驚。對着那個水煮白菜的做法,心裡頓時了悟:雷老頭是他派到我身邊的人,金梅望也是他派到我身邊的人,這麼些年以來,他一直都在關注着我。
“如此說來,我的事少皇都已知曉?”
“雖非全知,但福兒乃衢十三年前便在等待的妻子,衢如何能不好奇?”葉衢一笑,似在自嘲,而後又似在自言自語一般長吁一口氣,道,“福兒,我等了很久很久。”
福兒,我等了很久很久……
似是一顆石子投進水中央,我心裡一蕩,方纔那一點被人偷窺的厭惡和怨氣都化成一縷輕煙,悉數散盡,“對不起……”
話一出口,我鼻子酸澀,只能閉了嘴,不斷地嚥氣——自潼水過後,我告訴過自己,一定不要再哭了,一定不要再哭了。
“福兒,”葉衢搖搖頭站起身來,亦伸手將我輕輕帶起。他默默地將我手中的那塊錦布收了去,又將他手中的摺扇放進我手裡,而後深眸閃爍,靜靜望向我,“細水方能長流,衢不急。”
細水長流,可以麼?
我眼前一亮,面前的葉衢與記憶中的陳晨重疊,一張俊美親和的面龐正向我微微笑着……莫非上蒼是讓我穿越來此,歷過那多風雨,就是爲了今日的再生重逢?
可是風雨——長生——
“可,”乍一憶起長生,我渾身一涼,記憶裡的陳晨頓時消失,而眼前的葉衢也突然變成諷刺的存在,我羞愧萬分,“可我已與辰王……”
雖然,我與長生不再可能,但他畢竟是存在過的,而且,我對他的感情——這樣對葉衢,實在不公。
“我知曉的。”葉少皇輕笑了笑,顯得有些無奈,“既然晚了一步,日後我自當多多努力纔是。”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我亦知曉福兒的意思。只是我並非要福兒今日就做決定。”傍晚,最後一暮餘輝也已落去,暈熱的空氣中竟飄來一絲涼風,將葉衢身上獨有的那股墨香帶動縈繞在我身旁,叫我再無力拒絕。
見我不語,葉衢微微一笑,那排亮白的牙竟在將黑的夜色中畫出一條銀色,“衢今次來,是向福兒辭行的。國中要事——”
“你要回南羑?”還沉靜在葉衢那溫柔的笑容裡的我,突然聽說他要離開,心裡竟然滑過一絲失落。
“是……”
“幾時?”
似是看出我的驚慌,葉衢淡然一笑,輕扶了我坐到身後的椅子上,沉靜片刻後,方輕聲說道,“老夫人已入土爲安,昭帝重病,子玄兄國事繁忙,東宇與西厥戰事未休,今日聽聞北齊亦因受滋擾而要對西厥開戰,福兒可願隨我同路返回東宇?”
北齊也要參戰了嗎?我心頭一緊,難怪這些天明城太子都是眉頭緊鎖。
迎上我詢問的目光,葉衢點頭。
回東宇?
其實,我是早就想回去了的。雖然我不喜歡呆在皇宮裡,但是,我想皇帝哥哥了。外面的世界也不像我原來想的那樣全都是美好的東西。原本,兄長在這裡還可以事事維護我,可是如今兄長不在,外祖父因思念外祖母又成日理佛,而,我與長生……
шшш▪ Tтkan▪ ¢ 〇 不,我不能回去。雖然如今我對北齊已無任何留戀,但我還沒有查出真相,我還未給自己一個交代——
“我還有事尚未辦完。”
“若需幫忙,我遲些時日動身也未嘗不能……”
“不必的。”我打斷葉衢。
“如此。”見我堅持,葉衢也並不勉強,略一沉吟後,他又笑了笑道,“衢後日再走,福兒若是能在此兩日內處理好,也還來得及。”
兩日——雖然覺得自己不會和他一起回去,但是對着那雙溫柔的眼神,我竟還是違心地點了點頭。
“明晚子玄在圓館爲衢餞行,不知福兒可否前去?”
“我自然要去送少皇。”
聽我如此說,葉衢總算有些安慰,他含笑的嘴角略動了動,想說什麼卻終究還是未說出口。葉衢站起身來看向天邊,天色已暗,院子外面已有隱約的燈光照進來。
“今日已晚,福兒早些歇息。”葉衢對我點頭,他眼光一掃,停在桌案上的那碗肉上,又笑着道,“身體爲大,福兒偶時做做霸王,佛祖亦不會怪罪。”說完,竟自笑着出了院子。
夜幕下的院子摻着慵懶的蟬鳴,紫微花香和着葉衢留下的點點墨香,竟然讓我有些不知夢裡花落多少的感覺。
“公主,快用膳吧。”
月離掌燈過來,我微微側身,徐徐展開葉衢手方入我手中的摺扇,居然看見一扇繁花上,躍然顯現出七個清秀的行楷:陌上花開緩緩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