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未來的國家競爭_第九章 新鋼鐵時代

新鋼鐵時代

穿越心臟地帶的鋼鐵絲路

2006年,我從西藏首府拉薩出發旅行,剃短頭髮,刮淨鬍子,讓自己看上去儘可能像一個正在修行的佛教徒。經過兩個月的長途跋涉後,抵達了新疆的烏魯木齊(大概相當於從得克薩斯州出發經加利福尼亞州抵達明尼蘇達州),那時的我已經一頭亂髮、鬍子拉碴,看上去就像新疆當地的維吾爾族人。但儘管道路漫長,我始終是在中國的國土上。

我的豐田陸地巡洋艦淌過了溪流,越過了高山,在無數坑窪的路面顛簸,從拉薩開到青藏高原西部的荒遠山谷就足足用了幾周時間,那裡毗鄰阿克賽欽地區。但在我一路開車行進的過程中,中國的解放軍工程兵始終在不捨晝夜地清理岩石、鋪下瀝青,在惡劣環境中興建路橋。十年之後,這些曾經偏遠的地方現在也有了相對便捷的交通基礎設施。一條堅實的高速公路縱貫藏南,空氣稀薄的高原上出現了新的機場。新疆的烏魯木齊是地球表面上離海洋最遠的城市,但現在卻是穿過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公路和鐵路樞紐。藉助這些交通設施,西藏和新疆(中國的兩個自治區)從落後偏遠的地區發展成爲中國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西藏和新疆兩地的少數民族依然保持着自身的文化習俗,並在基礎設施上慢慢融入全國。

在大學裡剛開始學地緣政治學的時候,主要學習內容就是歷史上各大帝國的擴張與收縮。態度嚴謹的大學教授查爾斯·皮特爾(Charles Pirtle)曾對我們說,像蘇聯這樣的現代帝國“不把鄰國土地都納入囊中絕不善罷甘休”。但這樣做的可笑之處在於,吞併一個鄰國的時候,自然又會有新的鄰國出現,這是永無止境的征服。當1991年蘇聯解體後,中國忽然發現自己多出來好多中亞鄰國,中國與這些新共和國的邊境線長度超過了與俄羅斯的邊境線長度,這給了中國在麥金德所想象的地緣政治“心臟地帶”大展身手的良機。

其實從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開始,中國就無意中在爲這一時刻做準備。在開發西部邊疆的戰略中,中國在新疆和西藏修路架橋、鋪設電線,更爲重要的是,中國數百萬軍民,還遷居到這些與蘇聯接壤的地區。當1991年的大變故來臨時,中國迅速與中亞各國談妥了邊境糾紛,在過去25年裡,對這些國家開展了以經濟爲主的外交攻勢並向其推銷基礎設施建設。廣袤的西藏和新疆曾是橫亙在中國內陸和中亞之間的障礙,但正如中國秦朝在統一六國後大修“秦直道”以加強帝國統治,基礎設施能將昔日障礙變成勢力延伸的通道。

在歷史上,帝國擴張的疆界通常是人力、技術、財力和氣候所能達到的極限。1812年拿破崙大軍在俄羅斯的惡劣天氣中遭遇慘敗,這充分說明,即便是最強悍的軍隊也無法挑戰自然的偉力。從成吉思汗到帖木兒,中亞大草原都被證明是容易征服但難以統御的領地,因爲從撒馬爾罕開始遠征,一路都要在荒原設置流動兵營。即便是在19世紀修建了鐵路之後,傳統遊牧民族的領地被納入蘇聯的版圖,但在和平時期,統治依然薄弱。曾有這樣的笑話,說蘇聯垮臺,塔吉克人是最後知道的。

現在中國要將中亞帶入新的歷史階段:歐亞走廊。中國正改變其西部邊疆外各國割裂的狀態,通過供應鏈重塑這一地區,將斯大林時代的分裂版圖變成油光鮮亮的鋼鐵絲路。

今天的宏大工程將奠定明天的地緣政治格局。憑藉現代工業設施的力量,諸如俄羅斯或哈薩克斯坦這樣的無垠荒原也不再是中國不可逾越的障礙,中國修建的青藏鐵路就展現了這種力量。最近哈薩克斯坦就提議要開掘一條“歐亞運河”,可以讓船舶從裡海進入黑海,再通過博斯普魯斯海峽進入地中海。毫無疑問,這樣的工程設想定會吸引中國的關注。

當今時代所出現的高速公路、油氣管道和鐵路工程建設浪潮前所未有,這將極大改善東西方之間的物流效率。中國的目標不同於19世紀大英帝國和沙俄帝國意圖霸佔中亞的“大國博弈”,中國現在只是希望能有效控制能源供給。現在中亞的油氣資源不用再往北或往西借道俄羅斯,裡海周邊的哈薩克斯坦和土庫曼斯坦油氣資源正一路向東輸送至中國境內的塔里木盆地。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最近提出了“一帶一路”戰略,這將使得中亞出現衆多沿着交通和能源走廊分佈的系列中等規模城市。每一條道路、每一座橋樑、每一條隧道、每一條鐵路和每一根油氣管道都會改變沿途所經過國家的功能定位,新的能源網絡和灌溉系統將使得沿途國家可以實現資源共享、互通有無。中國的戰略不是去佔領這些國家,而是要加強這些國家的互聯互通。通過構建“一帶一路”,中國正擺開新的大國博弈。

無論遠近,目前各國都在紛紛推出自己的“一帶一路”計劃。美國將其提出的塔吉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和阿富汗的跨境電網倡議稱爲“新的絲綢之路”,哈薩克斯坦則提議建設通過高加索山和土耳其的“絲路風”綜合物流走廊計劃,土耳其本身也在謀劃其“現代絲綢之路”計劃並獲得了歐洲的支持。俄羅斯每隔幾年就會提出新的名詞和規劃,但其主旨始終是要建立歐亞關稅同盟。隨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中國人開始涌入本來人口稀少的中亞地區,再加上各國商旅在本地區活動的加強,烏魯木齊和霍爾果斯等中國西部城市有望成爲新時代的撒馬爾罕或布哈拉:中國人、俄羅斯人、巴基斯坦人和突厥人共存共榮的熔爐。所以說,絲路越多越好。

歐亞大陸佔了全球總人口、經濟總量和貿易額的2/3,這還是在歐亞互聯狀態相對較爲原始時的狀態,新建的基礎設施勢必會促進歐亞各國的商業往來。中歐開展的高鐵建設將使得橫跨歐亞的鐵路旅行時間從以前的幾個月縮短至幾天。鐵路運輸速度超過海運,但成本卻低於空運,這使得鐵路運輸越來越受歡迎。2012年,中歐鐵路運輸的集裝箱數量僅爲2500個,但預計到2020年中歐鐵路運輸集裝箱數量將達到750個(依然只是中歐海運數量的1/10)。中俄兩國投資了430億美元來改善互聯鐵路,包括對西伯利亞鐵路線的更新,除此之外,一路直達的免關稅跨歐亞鐵路也已開始運行,這條鐵路將從中國重慶出發,經哈薩克斯坦、俄羅斯、白俄羅斯和波蘭抵達德國的杜伊斯堡。聰明的跨國企業已開始着手享受中國開闢的歐亞新絲路的東風。惠普70%的中國工人都集中在重慶工廠,惠普現在是這條半私營、半軍事保護的鐵路線的主要客戶,當然華碩也很快會成爲主要客戶。2013年,從河南鄭州(富士康的主要製造基地)出發的中歐鐵路也開始投入運營,相比海運,這條鐵路將電子產品運送至歐洲的時間縮短了一半。

這樣的鐵路通道越多,鐵路旅行就越像乘坐飛機,不再需要在國境線上停車接受檢查。歐亞鐵路線最終會有西南方向的支線,從哈薩克斯坦經土庫曼斯坦、伊朗和土耳其抵達塞爾維亞首都貝爾格萊德,2014年末首屆中國–巴爾幹國家峰會就在此舉行,此外中國還出資建設了橫跨多瑙河的一座橋樑,這條鐵路的終點是布達佩斯。1241~1242年,蒙古大軍趁着嚴寒天氣,踏上了多瑙河的冰封河面並殺到了對岸的匈牙利。如果說蒙古大軍可以憑藉戰馬和戰旗挺進歐洲西南,今天的中國當然也可藉助高鐵進入巴爾幹地區。

過去十年,西方學者都在自欺欺人,他們認爲中國加入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貿易組織等其他國際機構,就是要臣服於以西方國家爲中心的國際秩序,他們沒有看到中國加入這些機構是爲了爭奪發言權,此外中國也在積極創設自己主導的國際機構,例如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亞投行計劃的投資規模將是“馬歇爾計劃”在歐洲投資總額的10倍,亞投行的資金將主要用來在歐亞大陸修建公路、鐵路、油氣管道、電網和其他互聯設施,由此推動中國向西挺進的戰略。時機的選擇極爲精準:正當後殖民時代秩序開始瓦解,前蘇聯加盟成員國急需基礎設施建設時,中國可將其龐大的外匯儲備變成對這些國家的信貸,幫助這些國家發展建設,當然這些國家也必然會購買大量中國生產的鋼鐵水泥,併爲中國勞動提供大量的崗位。

亞投行也標誌着中國開始從外部改革國際體系,因爲西方國家不願意從內部開始改變。實際上,亞投行的出現贏得了西方國家的歡迎而不是抵制:英國、德國、澳大利亞和韓國都加入了亞投行。在亞投行競爭壓力之下,日本宣佈出資1110億美元設立專門的基礎設施基金,這隻會加快亞洲基礎設施瓶頸問題的解決並最終有利於中國。日本的投資將助推亞洲大陸互聯的未來。

專欄:礦產之國蒙古——條條大路通中國

在2009年的某個時刻,我大概成了蒙古國的全民公敵。當年6月,我在TED(美國一傢俬有非營利機構)上發表了題爲“無形地圖”的演講,在演講中我把蒙古這個地處內陸、人口稀少的國家稱爲“礦產之國”。我專門提到,蒙古地處偏遠,但自然資源豐富又高度依賴出口,蒙古將成爲供應鏈世界中各方爭搶的肥肉。

隨後我的演講視頻在蒙古的電視臺和網站播放並引起了軒然大波,蒙古人住在頂部裝了衛星接收器的帳篷裡,仔細觀察我所繪製的中蒙邊境融合的動畫。雖然地圖僅僅是表徵而已,但如果你給人看一幅他們無法認可的地圖,憤怒情緒就會立刻爆發。如果僅僅是口頭警告說,蒙古正在被中國的礦業公司吞噬,那可能只會讓人們惱怒,但如果以地圖形式,向其展現獨立狀況的日趨消亡,那蒙古人就坐不住了。我成了不受蒙古人歡迎的人士。

幾個月後,我參加了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參加了蒙古國總統出席的一個早餐會。別人介紹我的時候僅僅提到了我就是所謂的“礦產之國先生”,然後我就坐到了杯盤狼藉的桌前。隨後我向總統解釋,我僅僅是觀察到了中國對蒙古資源的利用,而不是要支持中國吞併其輝煌的歷史,此時的氣氛才稍微緩和一些。出於典型的亞洲人的熱情好客,總統邀請我及早訪問蒙古。

2010年7月,我從倫敦出發,駕駛着90年代初出廠的陸地巡洋艦,朝着烏蘭巴托方向進發。這輛車曾是英國軍隊在波斯尼亞的戰地救護車,我們一行三人,所裝載的物資許多都是醫療設備,加入了蒙古慈善拉力賽。抵達終點後,這些設備都會捐贈給蒙古的急救醫療機構,包括這輛我們稱爲“貝西”的汽車。如果“貝西”能在經過13000公里的長途顛簸後還不散架,這輛方向盤裝反了的汽車就將開始在蒙古國內爲草原深處的遊牧民提供移動醫療服務。

在這4個星期的漫長旅程中發生了5次拋錨事故,耗盡了兩輛拖車的補給,在關鍵時候用了6瓶伏特加賄賂過關,當然還有一次差點在西伯利亞喪命的經歷,這一切之後,我們終於看到了烏蘭巴托郊外特日勒吉國家公園外的成吉思汗塑像。當時我感覺自己回家了:在高中時只有我的姓氏是“汗”,從9年級開始,我就以“成吉思”的外號聞名。

在蒙古國的那段時間裡,無論在蒙古議會發表演講還是上當地電視臺做節目,蒙古人總是反覆問我同樣的問題:現在我們成了礦產之國,我們該怎麼做?

蒙古人自己也清楚,蒙古幾乎所有的原材料都運往了中國,中國對蒙古政治經濟的影響力也在增加,但蒙古尚未採取任何認真的措施來阻止這種趨勢的發展。中國企業購買了大量的蒙古礦業公司(低級礦主),由此大大增加了中國在蒙古的開礦許可。在出口高速發展(主要是對中國)的階段,蒙古並未充分投資改善其基礎設施,當大宗商品出口驟降(因爲中國需求減弱)之時,蒙古又不得不依賴外國投資(主要是中國)來修建其基礎設施(主要是連接中國)。蒙古的石油勘探現在是中石油在領銜,鐵路建設則是中國神華在做,而縱貫南北的“草原之路”則是要讓中俄通道貫穿蒙古全境。蒙古人口只有300萬,卻要建設6000公里長的鐵路來服務於採礦業。雖然蒙古鐵路採取了蘇聯留下的寬軌標準,但在2014年突然宣佈,連接塔本·陶勒蓋煤礦(世界上最大的煤礦)和其他煤礦的鐵路線將採用中國的窄軌標準。這就是典型的對國家的購買,而不是征服。

中國的鄰國都在上演這樣的故事。內陸國家其實會面對一種地理困境,唯有通過基礎設施才能擺脫這種困境。但這些國家的基礎設施又要藉助鄰國,因此就必須讓渡部分權利。但問題的關鍵在於:到底是誰控制這些設施並從中獲利?

正如俄羅斯天然氣工業有限公司在烏克蘭修建油氣管道,中國在國境線外修建基礎設施時,也會沿着這些設施獲得部分的權利。中國在成爲異國土地上的投資者、資產所有者和設施運營者之後,就獲得了市場準入以及如何管理資源的戰略決策權。中國並未輸出意識形態,但卻通過基礎設施來影響鄰國。蒙古軍隊與美國海軍陸戰隊開展聯合軍事演習以及蒙古主辦北約演習,都不是應對中國拔河博弈的好方法。

中國–西伯利亞的迴歸

從東北亞到東南亞再到南亞的弧線上聚集了40億人口,因此衝突和矛盾是難以避免的。疏散人口壓力的唯一方式就是鼓勵人口的流動。中國現在是世界上鄰國最多的國家,雖然在過去幾十年裡,中國曾經跟越南和印度有過邊境衝突,但如今中國的策略是避免衝突,同時儘量保持對供應鏈的控制。結果就是中國形成了獨特的功能性版圖,其格局可回溯到700年前蒙古帝國縱橫歐亞的年代。

觀察這種動態變化的最好地點就是世界上第二長的國境線:中俄邊境。十年前我第一次開始描寫中國對俄羅斯遠東地區的人口和資源利用,遠東地區地域廣袤、資源豐富,但人口稀少,文章寫出來之後就獲得了無數來自莫斯科的咒罵。但如果說當時討論這個問題還是禁忌,那麼現在俄羅斯越來越多人開始擔憂這個問題。綿延3000公里的黑龍江是中俄界河,但這條河流不像是國境,而是更加宏大的以中國爲主的能源、食品和水利體系中的重要自然部分。

中俄現在建成了供求夥伴關係,但尚未結成地緣政治區塊。俄羅斯有土地和資源,中國有人口和資金。俄羅斯的基礎設施正在衰敗,中國則可以在五年之內徹底重建俄羅斯的基礎設施。中俄關系不應看成是反西方的聯盟,因爲對於俄羅斯來說,最大的領土擔憂莫過於中國對其廣袤遠東地區的渴求。中俄關系的現狀恰恰表明沒有永恆的盟友,只有互補的利益。交易的方便之門拉近了朋友之間的距離,但也會讓敵人靠得更近。

俄羅斯其實可分爲兩大部分:一個是烏拉爾山以西的歐洲部分,另一個是烏拉爾山以東的西伯利亞部分,後者面積是前者的7倍,但人口卻不足前者的1/10。從地圖上無法看到中國滲入俄羅斯東部的程度,許多中國人都在那裡季節性或永久性定居,中國商人在那裡投資興業,將俄羅斯的木材和礦產加工爲成品。也有不少中國人與當地人通婚,俄羅斯遠東人口不足500萬,而且至少有一半是突厥人、愛斯基摩人和其他少數族裔,這種現象正慢慢將俄羅斯遠東地區變成獨特的中國–西伯利亞文化圈。或許,在未來的某一天,中國會找到完全正當的理由來深入一步,例如要保護中國資產,保護中國人的合法權益,改善對僑居俄國的中國居民的服務,然後中國就可名正言順地派出私人保安,甚至給那些遠東有中國血統的居民發放護照(俄羅斯在阿布哈茲、克里米亞等地早就這麼做了)。但中國或許不會去試圖改變中俄的名義邊境,中國在乎的是實質邊境。因爲,如果中國在中俄邊境上採取強制措施,那麼就可能會讓俄羅斯爲了保衛國土而亮出家底:核武器。與此同時,中俄實質版圖會越來越像13世紀忽必烈統治時期,當時蒙古金帳汗國統治了西伯利亞和朝鮮並征服了中國全境,其統治觸角甚至延伸到了烏克蘭和伊朗。地圖繪製大師弗蘭克·雅各布(Frank Jacobs)曾這樣幽默地形容邊境線:“如同愛情,邊境也是要雙方都相信才行。”

目前橫跨黑龍江的第一條鐵路橋就要落成,在中國一側,東三省的人口總量超過1億,俄羅斯鐵路方向不得不通往中國。俄羅斯的天然氣行業也是如此。2014年,俄羅斯總統普京與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簽署了價值4000億美元的合約,按合約,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將開發新的西伯利亞氣田,並修建每年可給中國提供380億立方米天然氣的東西伯利亞管道(這大概可以滿足中國天然氣年需求量

的20%)。此前俄羅斯還不太情願直接將資源輸送至中國,因爲俄羅斯不想成爲被動的資源供應方。但隨着全球能源價格的下跌,以及西方國家對俄羅斯的制裁,俄羅斯現在不得不簽訂有利於中國一方的長期供應合約。俄羅斯石油公司甚至答應將超大型萬科爾油田(Vankor)的部分股權賣給中國石油天然氣集團,這實質上是承認,這個超大油田的產出未來或許只有中國一個買家。俄羅斯不僅因烏拉爾山分成歐洲和亞洲部分,俄羅斯的供應鏈也呈現東西分立的態勢。

分析人士通常都嘲諷說,中俄能源協議常常缺乏財務可行性,彷彿能源供給僅僅是錢的問題。這就是爲何國家層面的能源戰略千萬不要找商業管理學院的高才生去做,這些人只會看每個季度的投資回報,而無視能源投資的長期回報。對於中國來說,這些能源合作協議是無價的,因爲這些協議可實現中國能源供應多元化的戰略目標,並大大減少中國對馬六甲海峽的依賴。

繼美國之後,俄羅斯也提出了向亞洲挺進的策略,其中一點就是要將其太平洋海岸的最大港口符拉迪沃斯託克建成“自由港”,這包括關稅的削減並創建特殊區域來推動物流、工業、造船、娛樂乃至農業的發展。我在2010年7月開車前往蒙古時,俄羅斯正遭受歷史罕見的熱浪襲擊。俄羅斯境內到處是森林火災,濃煙遮蔽了城鎮,總計有56000名俄羅斯人因此喪生。嚴重的糧食減產使得俄羅斯不得不禁止所有的糧食出口,這使得國際小麥價格出現暴漲。當時我還沒有意識到的是,這正是引發“阿拉伯之春”的原因之一,從太子港到達卡再到突尼斯和開羅,各地的麪粉價格出現暴漲,由此觸發了民衆不滿和大規模的政治騷亂(這聽上去奇怪嗎?實際上,1788年的糧食減產是次年發生巴黎麪包暴動和法國大革命的重要原因。)糧食產量的不穩定並不罕見:俄羅斯2012年旱災嚴重程度更是超過了2010年。

在今後幾十年時間裡,氣候變化會迫使俄羅斯將其供應鏈與東亞各國整合。由於全球變暖,俄羅斯不再需要在保證國內糧食市場和保障出口之間做出選擇。俄羅斯的暖化速度超過世界上任何其他國家:隨着永凍土的融化和往北縮進,富含磷肥的大量肥沃土地將會在俄羅斯出現,俄羅斯的糧食產量將會大大增加,大多數增產糧食將銷往中國。儘管目前俄羅斯出口的農產品還主要是小麥和植物油,但很快就可出口禽肉和魚類,或許其禽肉和魚類的出口會是目前伏特加出口額的兩倍,此外俄羅斯還可出口大量的礦泉水。俄羅斯要發展自己的礦泉水瓶裝工廠,但瓶裝水可能不是運往歐洲的超市和餐廳,而是要優先滿足中國對淡水的龐大需求。加拿大領導人對於銷售水資源有些不太情願,但俄羅斯卻打定主意要出口淡水,2010年俄羅斯的自然資源部部長尤里·特魯特涅夫(Yury Trutnev)說道:“我們不能老是進口巴黎水……我們應該把自己的水賣到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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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半個多世紀前的赫魯曉夫時代,蘇聯就計劃北水南調,赫魯曉夫覺得大量淡水“白白流入”北冰洋是一種浪費,應將河水引向南方以滿足農業灌溉和工業發展的需要。20世紀70年代,蘇聯甚至使用了1.5萬噸炸藥當量的原子彈來“平整土地”,修建溝通伯朝拉河和卡瑪河的人工運河,其目的就是要將西伯利亞的河水引向靠近歐洲的伏爾加盆地。(爆炸留下了巨大的彈坑,現在被當作魚塘使用。)所有這些規劃都是在幾十年前做出的,當時根本就沒有料到中國未來15億人口將出現嚴重的水資源危機。

中國自古以來就是水利文明,在數千年時間裡,中國人修建水壩、開挖河渠並引導水流經過人口稠密的地區。在公元5世紀開挖的京杭大運河溝通了中國長江流域和黃河流域,至今依然是世界上最長的人工河流。現代中國依然擁有大量的可重複利用的水資源,但這些水資源所在地區卻與中國人口分佈不相匹配。中國有60%的水資源都位於西部和南部,而大部分工業都位於東部和北部,因此現在中國正在進行宏偉的“南水北調”工程,意圖分東中西三路,將青藏高原的豐富水資源調往北方,工程預算總計超過400億美元。控制了河流就相當於控制了國家,中國的水利項目使得數百萬人背井離鄉,同時也將改變恆河和雅魯藏布江的水文特徵,位於這些河流下游地區的巴基斯坦、印度和孟加拉將有10億人的生活會受到影響。

俄羅斯的“北水南調”也可能爲中國數億城市居民提供瓶裝飲用水,引來淡水澆灌日益貧瘠的土地,並用來發展工業或開展頗耗費水資源的頁岩氣開採。毋庸置疑,中國已經在謀劃中。黃河水利委員會已派出代表團赴俄就這些水利運河工程展開初步磋商。儘管這些翻山越嶺的長途輸水工程需要大量的電力供應和沿途電站配套,但俄羅斯恰好不缺能源。俄羅斯的淡水必然會更多地用於中俄兩國的農業灌溉。現在的問題只是,中國到底可以在多大程度上掌控這些食品供應鏈。

勒拿河流域的現狀在很大程度上體現着俄羅斯的未來,這裡距莫斯科有5000公里路程,但距離北京只有2500公里。長期以來,俄羅斯都將洶涌的勒拿河視爲其民族活力和力量的源泉。地緣政治學大師麥金德甚至提出了“勒拿大地”的概念來形容這片海洋國家難以涉足的廣大地區。列寧當年甚至以“勒拿”爲假名來紀念其西伯利亞的流亡生涯。但在今天,始建於17世紀的勒拿河西岸上的雅庫茨克卻像是俄羅斯悲劇的孤獨隱喻。以雅庫茨克爲首府的薩哈共和國面積與印度相當,區域內有着豐富的石油、煤炭、黃金、白銀和錫等礦藏,全世界1/4的鑽石礦就埋藏在這片土地之下。但雅庫茨克卻在以驚人的速度下沉,每一年,建築工人要把地基挖得更深一點才能找到堅實的冰凍層作爲支撐。對於雅庫茨克人來說,氣候變化就好像要把整座城市的基礎變成流沙。這座城市的居民將不得不離開養育自己的故土,離開屬於自己的歷史,這片地區的豐富礦產只能通過駁船運輸到貝加爾湖,在那裡裝上火車,最終藉助翻新後的西伯利亞鐵路運往中國。

歐亞資源地理將會主導俄羅斯的政治疆界:上層政治控制可能最終將受制於到底是誰在底層控制着大宗商品的流向。對此,俄羅斯人與蒙古人和哈薩克人感同身受。哈薩克斯坦是地域面積大於蒙古的內陸國家,其邊境距離蒙古西部邊境只有30公里。哈薩克斯坦的阿爾泰地區是俄中蒙哈四國交匯之地,這片人煙稀少的地區很快就會迎來變化。經由中國同意,俄羅斯和印度計劃斥資300億美元修建經過此地的油氣管道,管道將穿過中國西部南下印度。

這條南北能源管線正好位於中國和阿富汗交界處東邊,這片狹長區域就是瓦罕走廊,這條走廊也與塔吉克斯坦和巴基斯坦接壤。在“冷戰”結束前夜,蘇聯從阿富汗撤軍,美國則在“9·11”事件後佔領了阿富汗,在此過程中,中國逐漸成爲阿富汗的最大外來投資國,中國現在收購了艾娜克銅礦並對阿富汗的鋰礦資源感興趣(鋰是製造電池的重要原材料)。阿富汗現任總統阿什拉夫·加尼(Ashraf Ghani)就任後出訪的第一個國家就是中國,希望中國這個近鄰能加大對阿富汗道路橋樑和礦業的投資。在過去數百年來,中阿兩國經濟關係彷彿只有零星的乾果交易,但現在中國準備大舉進入阿富汗。這是歷史上中國首次決定把地域接近性轉變成互聯互通優勢。或許很快,美國在阿富汗的統治就會變成歷史書上的短暫註腳。

要看地緣政治的未來,最好的方法就是觀測地上基礎設施的發展。競爭性的互聯互通提醒着我們,軍事對於最終勝利其實並不十分重要。今天美軍在阿富汗的許多物資都將作廢,例如標價5000萬美元的G222運輸機只能當作廢鐵處理,但中國卻在飽受戰亂之苦的阿富汗加緊基礎設施項目建設。阿富汗的許多設施將聯通另一個旨在恢復其歐亞絲路昔日榮光的文明大國:伊朗。

伊朗——絲路重光

雖然中國目前從海灣國家和伊拉克進口了大量的石油天然氣,這些資源通過印度洋源源不斷地運往中國,但歐亞絲綢之路上的真正大國卻是伊朗。在經受了數十年的西方制裁之後,伊朗現在開始重新打開國門,這也將爲其波詭雲譎的地緣政治史翻開新的一頁。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波斯走廊”是盟軍向蘇聯提供武器的重要通道,由此蘇聯纔有實力在東線對抗軸心國。“冷戰”初期,1953年在英美策劃支持下,巴列維發送政變推翻了穆罕默德·摩薩臺領導下的政府,美國也對此表示了支持。但1979年的伊朗伊斯蘭革命以及1980年兩伊戰爭的爆發改變了一切,伊拉克的薩達姆·侯賽因在掌權之後清除了信奉共產主義的人民黨,此後美國開始售賣武器給伊拉克的薩達姆·侯賽因,當時蘇聯也在賣武器給伊拉克。但在長達十年的戰爭中,美國也在偷偷賣武器給伊朗,南斯拉夫和朝鮮等共產主義國家也在給伊朗提供武器。當戰爭接近尾聲時,蘇聯也開始賣武器給伊朗,而中國則始終在向蘇伊兩方售賣小型和重型常規武器。美國要同時遏制伊拉克和伊朗,不能讓兩伊戰爭的戰火蔓延到沙特,同時也要防止蘇聯入侵阿富汗後進入伊朗,此外還要保障中東地區石油運輸的安全,這些多重目標導致了各種前後矛盾的外交政策。

隨着中國加入對波斯能源供應的爭奪,再加上美歐對伊朗市場的競爭以及對伊朗核項目的遏制,伊朗未來的局勢將更加複雜,西方國家對海灣石油依賴程度的減輕以及伊拉克和敘利亞政權的垮臺更是讓局勢撲朔迷離。在中東地緣政治的渾水中,各種完全相左的情景都可能會同時發生:全球大國甚至某些遜尼派的阿拉伯國家都可能對伊朗開放,但同時沙特和伊朗會各自扶持自己的派系在伊拉克和敘利亞大打出手(有點類似於20世紀80年代的兩伊戰爭)。與此同時,美國會繼續保持在阿拉伯海灣國家的駐軍(來應對伊朗的威脅),但又要顯示出正在減少該地區軍事存在以緩和與伊朗的關係。

在小布什當政時期(甚至在奧巴馬第一任期內),美國與伊朗發生衝突似乎是必然,但現在伊朗卻成了拔河博弈的最佳案例。有關地區主導權的地緣競爭依然在持續,但與此同時,各國又都試圖及早進入伊朗8000萬人口的國內市場——大部分都是消費能力很強的年輕人。對於東西方大國而言,這意味着雙方都要建立更多通往伊朗的絲綢之路。

全世界都希望跟伊朗做生意。正如1998年印巴核試驗之後的局勢,地緣戰略和經濟利益最終會衝破制裁的藩籬。在伊朗受制裁期間,俄羅斯與伊朗簽訂了重要石油協議並計劃對伊朗出售地空導彈,中國與伊朗簽訂了數額巨大的天然氣和基礎設施協議(包括在厄爾布爾士山脈打通若干隧道,由此來縮短德黑蘭和伊朗北部裡海城市之間的行車距離),印度賣了大量的成品油給伊朗,土耳其在交易黃金,而法國的金融機構則完成了高達數十億美元的洗錢。儘管伊朗銀行被排擠在全球銀行電匯體系之外,這也無礙伊朗繼續開展實物貿易。此外,在美國主導的對伊朗的制裁過程中,恰恰是美國企業對伊朗的出口要遠遠超過歐洲企業,這些美國企業往往能通過“接觸美國”這樣的遊說組織來開展對伊貿易,食品和藥品等大量貿易品都可豁免。

緬甸的情況表明,如果美國能建設性地妥善利用胡蘿蔔加大棒政策,那麼將可以把握對伊朗拔河博弈的主動權。從2012年開始,美國開始迅速取消對緬甸的投資限制,但同時又保留了有關緬甸企業和個人的黑名單,美國企業嚴禁與黑名單上的機構和個人發生業務往來。儘管有這些限制,包括可口可樂和通用電氣在內的美國企業已開始加強對緬甸的投資,這也使得緬甸政府更有底氣取消與中國簽訂的協議,因爲他們知道有更高質量的西方合作伙伴可以選擇。

伊朗也希望能獲得這種對外交往選擇權。如今伊朗在迪拜和倫敦的代理正在推銷總值高達700億美元的招商引資項目。伊朗還有意無意提醒着西方聽衆,伊朗在2014年取消了與中國石油天然氣集團簽署的價值25億美元的合同,本來中伊兩國將合作開發南阿扎德甘的油田,這是伊朗發出的明確信號,即伊朗可能會選擇西方的高質量產品和服務,爲此不惜放棄中國所能提供的技術。從2014年開始,波音和通用電氣都獲得了在伊朗銷售航空設備和維修飛機的執照。甚至是伊朗的革命衛隊都開始在爲制裁取消做準備,數家由革命衛隊控制的企業實行了私有化,由此來吸引投資並躲開美國財政部的制裁雷達。

伊朗的政治和經濟觸角已伸向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匯流之後的南部流域(即阿拉伯河),所在區域就是伊拉克境內石油儲量豐富的什葉派居民佔主導的巴薩爾省。現在輪到伊朗而不是伊拉克對科威特採取強硬態度,因爲科威特正在計劃修建龐大的港口,一旦建成大型船舶將無法進入伊拉克的唯一深水港烏姆卡斯爾,同時伊朗還堅決反對科威特在邊境線下進行水平開採,1990年科威特的這一舉動就觸發了薩達姆的侵略行動。

此外,儘管什葉派伊朗和遜尼派阿拉伯國家相互仇視,雙方也在尋求進入各自市場,例如阿聯酋航空公司就開通了進出伊朗的若干航線。阿聯酋的農業部也在尋求投資機會來提升伊朗的農產品產量,由此來縮短自身的食品供應鏈,而卡塔爾和伊朗則會共同開發南帕爾斯大型天然氣田的一部分。

土耳其跟伊朗打交道完全沒有任何心理障礙,此外土耳其也是歐洲避開阿拉伯混亂世界的通道。除了正在規劃中的從中國出發經中亞和伊朗到土耳其和歐洲的鐵路線,一條“波斯管道”也將大大增強這條線路上的天然氣供應。歐洲人也在朝着伊朗進發。目前土耳其航空公司(以及阿聯酋航空)控制了伊朗75%的國際航空市場,但隨着西方旅客的增加,德國漢莎航空公司在伊朗市場的份額預計將會有明顯提升。

伊斯坦布爾和開羅等城市吸引大量遊客時,德黑蘭似乎有些被冷落,但這種情況很快就會得到改善。有些陸上線路已開始在恢復昔日榮光:英國經營的“波斯之珍”(Jewels of Persia)奢華鐵路遊從布達佩斯出發,經土耳其後抵達德黑蘭並會帶領遊客欣賞其他波斯古城。最終伊朗將會融入裡海鐵路圈,聯通土庫曼斯坦的瑪什哈德和阿什哈巴德並一路通往阿拉木圖和中國。

當我在2015年中訪問伊朗時,伊朗外交人士對核計劃談判所言不多。相反,他們拿出了大幅地圖來說明未來的油氣管道如何連接起土庫曼斯坦和巴基斯坦,以及未來的鐵路線會如何通往阿富汗、塔吉克斯坦和中國。在未來幾年,或許我們會越來越多地聽到“經濟合作組織”這一名詞,這是在20世紀60年代成立的國家間組織,但現在卻有了新的重點,即要在土耳其、伊朗、巴基斯坦以及所有前蘇聯加盟共和國之間推動鐵路建設和貿易往來。在過去數百年間稍顯沉寂的波斯文明將會在未來十年奮起直追,利用其地理區位優勢成爲全球互聯互通的重要節點。

伊朗社會也在等待這樣的時刻。現在伊朗人口中有2/3是30歲以下的年輕人,伊朗是陷於革命狀態的後革命國家。其反動的神權政治體系或許能在孤立狀態下獲益,但其年輕的國民卻渴望與世界連接。當我在德黑蘭周邊開着摩托車四處遊逛時,我遇到了數十個從海外歸來的伊朗人,他們正在建立高科技孵化器,希望在伊朗的低成本生活環境中追尋自己的創業夢想。手機在伊朗已經基本普及,現在互聯網覆蓋率也接近60%,這是中東國家中最高的。由於eBay(易貝)和亞馬遜等西方購物網站在伊朗被封,Digikala和Esam等本地電商正在飛速壯大。

油價的低迷意味着伊朗要迅速實現經濟發展的多元化,伊朗需要投資現代基礎設施並建設汽車製造等出口導向產業。20世紀80年代的兩伊戰爭使得伊朗的許多交通設施都遭到嚴重損毀,現在伊朗境內的高速公路通車裡程不到1000公里,鐵路里程不足5000公里。要想真正吸引大量的外國投資,伊朗必須要設立至少六七個自由貿易區,這些區域無須簽證,並對外商獨資企業提供稅收減免。

伊朗的開放不會解決中東各國的領土紛爭。實際上,伊朗的開放只會給紛亂地區局勢增添一層經濟互惠和政治緩衝,中東局勢將會變得更加複雜,儘管其透明度可能會有所提高。那麼,最後能證明“流動對摩擦,流動勝”的國家就是:朝鮮。

朝鮮——鋼鐵絲路穿

過隱士國家

除了哈薩克斯坦和蒙古國兩個內陸大國之外,與俄羅斯和中國接壤的還有一個脆弱國家:朝鮮。哈薩克斯坦和蒙古採取了政治和經濟改革措施,但朝鮮在過去幾十年裡始終保持了令人絕望的封閉狀態,朝鮮追求的是其過時的意識形態指導下所謂的“自主”政策,當然這也與朝鮮所遭受的國際經濟制裁有着密切關係。但朝鮮非但沒有實現自給自足,反而在幾乎完全孤立的狀態下形成了對外部世界的單向依賴:幾乎所有的朝鮮出口都是運往中國,而幾乎所有的食品、能源和必需品進口都必須經過中國。

我在2012年訪問了朝鮮這個“隱士國家”,在行程中我被安排去參觀革命雕像並觀看反對韓國和美國的宣傳材料。但同時我也覺察到,這個國家的意識形態和基礎設施都快走到生命的盡頭。平壤的水泥建築裡的自來水系統已經接近崩潰,街上的公交車破舊不堪、燃料不足。中朝兩國經濟差距在拉大,隔閡也在迅速加深:現在中國按某些方法測算已經是全球最大的經濟體,而朝鮮到目前爲止連主權信用評級都沒有。

中國在朝鮮羅先投資建設了一個工業區,天氣寒冷的羅先正好位於中俄朝三國交匯之處,毗鄰日本海。在修建了通往羅先的鐵路線後,中國幾乎是在朝鮮的另一側獲得了出海口,這會極大強化中國對北極航行路線的控制權。

俄羅斯對朝鮮這個似乎被遺忘的鄰國也有計劃。2014年,普京派出俄政府副總理兼俄總統駐遠東聯邦區全權代表尤里·特魯特涅夫出訪朝鮮,此行不僅豁免了朝鮮對俄債務,還重啓了此前擱置的投資項目,此外俄朝兩國還討論了修建跨境天然氣管道的可行性。幾乎與此同時,在韓國進行國事訪問的普京表示,應該修建一條從莫斯科通往首爾的鋼鐵絲綢之路特快,途中可在平壤停靠。現在俄羅斯也開始給朝鮮輸送石油來減少朝鮮對華能源的依賴,爲此朝鮮可能會同意其數百萬後備軍作爲勞動力去幫助建設俄羅斯的遠東邊疆。同根同源的韓國也想在朝鮮的生態恢復中發揮積極作用,韓國也在加大對開城工業園的投資,此外也在籌劃從首爾到平壤的鐵路線。即便是封閉如朝鮮,競爭性互聯也會尋找機會。

儘管步調緩慢,時斷時續,但朝鮮成爲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策源地的風險還是在慢慢降低。相反,大型供應鏈整合正在試圖將朝鮮納入進來。最明顯的信號就是朝鮮所推行的經濟特區。開城工業園裡有5萬多名朝鮮工人,他們給韓國現代汽車製造零件,同時因爲勞動力成本較低,中國的部分手錶和製鞋企業也在此設廠。我還碰到了一個在這裡生產DVD(數字多功能光盤)的外國投資者,朝鮮人常常購買之後用來播放走私進來的韓國節目。如果韓國取消對朝鮮的計算機和電子產品出口禁令,開城工業園的年銷售額將有望從目前的5億美元增加至數十億美元。2014年,朝鮮領導人金正恩宣佈說,朝鮮每個道都應該開發自己的經濟特區;其實這些道也不得不這樣做,因爲朝鮮中央政府對除平壤外的道、市基本上沒有提供任何支持。朝鮮向越南和新加坡派出了數個規劃代表團,去學習如何管理元山自然保護區這樣的地方,元山保護區內有黃海灘塗,附近還有滑雪場。我們是希望看到朝鮮成爲美元假鈔以及鴉片種植和毒品製造的基地,還是希望讓朝鮮融入正規國際製造業和旅遊業的產業鏈?

從地理上看,朝鮮註定會成爲供應鏈的節點。朝鮮的稀土儲量非常豐富,而稀土又是高科技產品必不可少的原料。澳大利亞和蒙古的採礦企業都希望能到朝鮮開採金礦和鎂礦。這些稀有金屬目前都處於供不應求的狀態,中國的龐大電子製造產業需要這些金屬。正如某位朝鮮經濟的專家所指出的,“中國想要的是整條供應鏈”。2014年,按美國《多德–弗蘭克法案》要求,各企業披露了更多的經營信息,這些文件顯示,IBM和惠普的產品都含有利用朝鮮礦物加工而成的部件,儘管其高管和股東對此一無所知。

單看某一項,朝鮮所採取的經濟開發和改革措施似乎都無足輕重:工業合資企業,進口外國車輛,部分開放互聯網接入,可以撥打國際號碼的手機,以及新的滑雪場。但如果加在一起,這些措施看上去就有點類似於中國在20世紀70年代末所採取的初期開放措施。預計未來幾年,中國將有數百萬的製造業崗位轉移到朝鮮。此外朝鮮還有其他資源,朝鮮的洶涌河流適於開發水電,不僅可滿足朝鮮本國電力需求,還有望出口給中國和韓國。另外,朝鮮也是大米、玉米、大豆和馬鈴薯等主要糧食的重要產地,現在已經有私募股權公司決定去朝鮮投資農業。

高麗交流中心是在朝鮮境內活動的最著名的國際非營利性機構,這家機構正在培養成千上萬的朝鮮年輕人的創業和職業技能,尤其是女性,這家機構甚至會組織西方的風險投資者考察朝鮮。

當然即便所有在規劃中的港口、經濟特區、工業園、房地產項目、礦產項目、員工培訓項目和高山滑雪場都可以順利建成,15年後朝鮮的社會經濟條件充其量也只能與羅馬尼亞在東歐劇變時的情況相當,初級工業、農業和採礦將依然是經濟的主要組成部分。朝鮮將依然是世界上最貧困的國家,但或許會變得更加開放和自由。

所有的朝鮮人都在遭受壓迫,至少1/3的人口還在捱餓,但朝鮮並不是人人都是瘋子。外國人對其文化的讚許提醒着他們,朝鮮也曾擁有輝煌的文明,但現在卻陷於錯誤制度的桎梏。隨着越來越多的遊客、商旅、文化代表訪問朝鮮,朝鮮也會越來越多地看到外面世界的富庶與知識,這些將反過來驅使朝鮮人去靠近外部世界並尋求自身的發展。朝鮮人不是機器,他們忠誠,但缺乏對外界的瞭解。正如伊朗和古巴國民一樣,長期以來他們都在接受同樣一套邏輯的灌輸,但媒體和旅遊業的發展讓他們碰到了不同的觀點。現在許多伊朗人提到“最高領袖”,就想到其對自己生活方式的管制,朝鮮人也幾乎難以遏制對全面變革的嚮往。

平壤的少年對比薩,而不是朗誦革命詩篇更感興趣。無論是在學校、檯球廳還是在歌廳,朝鮮人都毫不掩飾地說出自己的關切。我碰到了許多朝鮮家長,他們對自己的孩子參加阿里郎表揚頗有微詞(阿里郎是世界上最大的集體舞表演,十萬演員藉助紙板和彩旗組合成各種巨型圖案),他們更希望自己的孩子去學鋼琴、做數學作業和學習英語。

所有的獨裁者在看到利比亞和埃及政治強人的結局之後,一定會感到脊背發涼。通常的反應是變本加厲,將所有的不安定因素都扼殺在萌芽狀態。

如同伊朗,坐等朝鮮變天或崩潰只不過是一廂情願。相反,政權變更的威脅只會讓朝鮮不願意開展有望讓朝鮮緩慢變化的外交接觸,由此也就喪失了化解敵意的機會。2014年,韓國總統朴槿惠在德國萊比錫發表演講,她談到了朝鮮半島的統一,工業化韓國和農業經濟體朝鮮將會存在自然勞動分工。或許這會是朝鮮半島的未來,但其統一進程將有別於1990年的德國,當年德國統一時,在精心謀劃的國際進程中,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最終完全併入德意志聯邦共和國。朝鮮半島現在正慢慢從核戰爭緩衝地帶變成中俄的重要通道,一邊是朝鮮,一邊是韓國。在此變遷中,朝鮮或許可保持其獨裁政體,而不是實現驟然民主化。這就是爲何供應鏈整合所帶來的負面效果要遠遠小於政治上的孤立。儘管朝鮮的現代化可讓各方都受惠,但從中國地緣外圍以及更廣闊的角度看,更長遠的問題是,中國是否能有效控制其供應鏈。

供應鏈的反擊

歷史上的供應鏈帝國常常因爲國內的債務和通脹以及國外的動盪和競爭而垮塌。南美洲白銀輸入的減少加速了西班牙帝國的分崩離析,而百年內四場英荷戰爭也使得荷蘭喪失了對南非和斯里蘭卡的控制。帝國首都的目標變化也常常是帝國分崩離析的重要原因。英國投資者曾對英屬印度的鐵路建設投入巨資,他們想象着英國永遠可以維持在印度大陸的統治,但印度風起雲涌的獨立運動以及英國首相剋萊門特·艾德禮(Clement Attlee)的默許使得許多心灰意冷的英國投資者撤出了印度。

中國在歷史上也經歷過許多供應鏈戰爭,只不過當時的中國處在落後捱打的狀態。1839年清朝道光皇帝下令沒收和搗毀英國商人在廣州的鴉片庫存後,英國人就派來了炮艦,英國人佔領了香港島並獲得了在華領事裁判權。對中國而言,鴉片戰爭意味着中國150年喪權辱國近代史的開端,直到今天中國依然無法遺忘這種屈辱感。

對於當今世界的許多國家而言,最大的地緣政治問題不是中美兩國是否會在太平洋直接開戰。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中國就開始藉助“撒錢外交”來支持其海外商業擴張,從阿根廷到安哥拉,中國簽訂了大量的長期合約來購買海外原材料,作爲回報,中國在當地修建了學校、醫院、政府大樓和高速公路。在政治上,中國奉行不干涉主義。中國跟許多地區死敵都維持了良好關係,例如巴西和委內瑞拉、沙特和伊朗、哈薩克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以及印度和巴基斯坦。

但在許多國家,這種蜜月關係結束了,衝突開始出現。所有的超級大國最終都會遭到這種反擊,這僅僅是時間問題。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正是美國中情局在伊朗的所作所爲,最終導致了伊朗在1979年革命之後的強烈反美情緒。也同樣是在1979年,中情局發起了史上最大的秘密行動,暗暗給反抗蘇聯入侵的阿富汗抵抗組織提供資金,雖然最終幫助阿富汗聖戰者擊敗了蘇聯紅軍,但這也導致了隨後塔利班的上臺“9·11”事件幕後主謀本·拉登也藏身於阿富汗。

但中國在海外面對的反作用力與國內不同。中國的全球擴張主要是靠供應鏈而不是靠武力。中國在海外利益的代理是國有企業。對於中國來說,供應鏈反作用力就是地緣政治意義的反作用力。同時,中國雖然可以在海外建設大量的基礎設施,但這並不一定能保證中國最終能控制這些設施。究竟誰能成爲供應鏈地緣政治較量最後的贏家,一切都還未定。

這些反作用力的存在提醒着我們,我們所處的世界是高度複雜的,而不是簡單線性的,此外在當今世界,擴張與反擴張的發生時間會大大縮短。歐洲帝國延續了600年纔看到反殖民運動的興起,歐洲帝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元氣大傷,退出了歷史舞臺。中國在全球舞臺上的擴張才僅僅十年,但已經遇到了各種阻力。對於中國來說,必須要在短時間內學會歐洲列強用了上百年才學會的本領。殖民主義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的國際格局相對透明,另外各國對外國勢力也保有懷疑和抗拒。供應鏈也會反擊。

當中國在贊比亞或蒙古簽下每個合約時,反對合約的警鐘也往往會敲響。目前中國努力在各大洲建立起合作關係,而不是通過武力去保證合約執行。這樣的剋制策略使得中國建立起了全球供應鏈,不費一兵一卒一槍一彈。但摩擦正在增加。英國前首相哈羅德·麥克米蘭在1960年承認,殖民地的“國民意識”甦醒是不可阻擋的歷史潮流,現在全球範圍所發生的對中國擴張的自發抵制也將是中國不得不面對的拔河博弈的冷酷現實。

對國家資源的民族主義保護政策也是各國應對中國供應鏈擴張的有效法律工具。哈薩克斯坦和蒙古就將其主要礦產資源定位爲“戰略資產”,不容外國投資者直接購買。這些國家僅僅希望中國能提供開採礦產的技術服務。有些國家還聰明地要求中國企業僱用更多的本地勞動力、提供更多的技能培訓、提供更多的技術轉讓並儘量讓製造業留在當地。這些國家希望供應鏈的增值環節能留在國內,而不是被帶出國外。這些國家不想成爲水平供應鏈上的某個節點,而是希望能獲得垂直供應鏈。中國曾對西方實行以技術換市場的策略,現在這一策略正在越來越多地被用於對付中國。

由於中國還需要大量的原材料來滿足其城鎮化發展所需,因此至少在目前,中國還需要積極投身於這場博弈。中國有能力承擔風險、有實力支付要價,而且中國對資源的需求之大也是世界上其他任何國家都無法比擬的。因此有着強大財務實力支持的國有企業還是有很強的談判底氣。在剛果、緬甸和蒙古這些資源型國家找到新的出口市場之前,這些國家將無法擺脫資源人質的弱勢地位。

如果被逼過甚,那麼中國也可採取金融反制措施。自2001年以來,中國進出口銀行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區的信貸額度超過世界銀行同期發放信貸額度200億美元,這導致許多人擔憂是否會釀成新一輪非洲國家債務危機。安哥拉讓中國感到舒心:中國在安哥拉修築公路開發工程,安哥拉也有足夠的資金來還債。贊比亞則(再次)走上了無度舉債來維持高額開支的道路。現在贊比亞已將某些中國礦業經營收歸國有,顯然贊比亞無法再提高對中國企業的徵稅,以次增加財政收入。財政吃緊的國家只能通過售賣資產和轉讓產業來避免破產。這些國家都變成了供應鏈上的加盟共和國而不是主權國家。如果贊比亞發生無法還債的情況,中國會要求用哪些資產來抵債呢?

西方國家政府和企業不應袖手旁觀,等着看中國過度擴張然後遭遇反彈。如果西方國家不能積極面對中國的供應鏈競爭,那麼發展中國家就只能倒向中國。令人扼腕的是,美國國會竟然關閉了美國的進出口銀行,這家銀行機構常常被戲稱爲“波音銀行”,因爲美國進出口銀行會提供買方信貸,幫助波音、通用和卡特彼勒等企業向海外市場銷售設備,美國進出口銀行不僅能使得美國產品在海外更具競爭力,而且本身也在贏利,每年都在給美國國庫貢獻收入。

從全球範圍看,各國對中國依賴度,無論是像俄羅斯這樣的大國還是像贊比亞這樣的小國,這種依賴度一方面創造了穩定和繁榮,另一方面又導致了緊張與衝突。緬甸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儘管中國利用了與緬甸接壤的優勢,在緬甸建設石油管道和道路,但開放後的緬甸卻並不懼怕中國。

隨着帝國的收縮,基礎設施的所有權和經營目的也會發生改變。沙俄帝國的工程師將西伯利亞鐵路修到了貝加爾湖的東部,越修越遠,結果明治維新後的日本無法坐視,在1904年悍然發動了對俄佔旅順港的襲擊,挑起了日俄戰爭。但當日本輸掉“二戰”後,俄羅斯馬上接管了油氣資源豐富的北方四島上的日建鐵路。當美軍撤出伊拉克後,伊拉克軍隊和伊斯蘭國就開始接管留下來的硬件設施。

中國的供應鏈擴張最終無可避免要有軍事實力來配套保障。委內瑞拉以及南蘇丹等地局勢動盪,中國需要加強對其在那裡的設備和經營的保護。中國還對聯合國在海地和黎巴嫩的維和行動派出了數千名人員,也在跟許多夥伴國家開展聯合軍事演習,甚至有人說,在南蘇丹的油田上有許多穿着便裝的解放軍戰士在負責保衛。終有一天,中國海軍會在環印度洋區域擴大軍力(比如中國計劃在吉布提發展海軍基地),由此來應對突然需要撤僑或增派安全力量的突發事件,當然現在可能還不至於出動大軍,而是更多依靠私營的安保公司。

供應鏈戰爭可能真的意味着戰爭。巴基斯坦的俾路支省有着豐富的黃金、石油、天然氣和鈾礦儲備,這意味着巴基斯坦政府要壓制俾路支省的民族主義運動來確保穩定。因此在俾路支人看來,中國正在建設的瓜達爾港就是旁遮普省人在其境內開發的殖民項目。2013年巴基斯坦同意中國將瓜達爾港用作軍艦停靠港,這一點更加深了俾路支人的猜忌。“俾路支解放軍”攻擊了油氣管道、放置汽車炸彈並在瓜達爾港附近暗殺了不少中國工程人員。2014年,這支地方武裝襲擊了巴基斯坦的一個重要發電站,這導致巴基斯坦出現了大範圍停電。如果俾路支範圍內的瓜達爾港不是主要的航運和海軍基地,或許他們會相安無事,但現在發展藍圖已定,俾路支人會加緊抵抗來尋求對這一供應鏈的控制。

中國不希望派出軍隊去保護在中亞的投資,但最終中國可能不得不這麼做。隨着美軍從阿富汗撤離,中國需要跟喀布爾簽訂更多的協議。當然現在還難以想象,有朝一日,中國會像蘇聯或美軍那樣派出大量軍隊進入阿富汗這一大國墳場,但中國是否能在阿富汗獨善其身確實值得思考。

“軟實力”無法替代公正的交易。如果建設鐵路和普及英語能維繫帝國,那麼英屬印度就應存續至今。殖民主義時代已經遠去。在沒有國家願意成爲殖民地的現代世界,每個國家都在努力成爲供應鏈樞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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