鷺島,蜂園。
雨已歇,雲未散,擋住了午後的陽光。
南風陣陣,搖曳高樹低草,灑落無數晶瑩水珠,砸在臉上正好帶來一絲清涼。
行走在溼漉漉的人行道上,林琛有意撥弄伸過來的樹枝,然後跳着躲開,像個好動的低年級小學生。
“滴!”
身後傳來汽車喇叭聲,林經理匆忙跳到人行道上,下意識轉頭回望,卻見一輛白色大巴車。
“嗯?”林琛不解地皺起了眉頭,“外面的車怎麼進來了?”
蜂園內部有着無人擺渡車、公共自行車、室外平衡車的三級體系,足以滿足日常交通需要。因此之故,外來車輛通常是不允許進入內部的,這輛大巴着實稀罕。
當然,這車能夠進來自然是有原因的。
等到大巴駛過面前,第一眼看見車身上顯眼的“生命相依血脈相連”紅色標語,林琛就明白了原因,這是鷺島中心血站的流動採血車,應該是前來蜂園作活動來了。
拿出手機登錄內網,點擊“蜂園通報”,果然找到了採血車今天要來的消息。
點點頭,林琛心裡盤算起來,“我說怎麼回事呢?原來是獻血日專題活動,弄一張6.14簽發的獻血證,貌似也不錯。”
想到就做,林經理決定晚點兒再去辦公室,改變方向朝三食堂走去,今天的採血活動將在那裡舉行。
等他趕到食堂門口,發現蜂園特有的那種圓頭圓腦、上白下紅,神似大衆t1的電動貨車已經停在路邊,對面則是“戰鬥展開”狀態的採血車——展開遮陽棚、打開後車門、醫生各就位。
食堂門口多了一道隔離柵欄,把出入口左右隔開,要登上採血車必須先到食堂裡面繞一圈,林琛見怪不怪不以爲意,擡腳走了進去。
採血不是擼袖子扎針這麼簡單。
爲了規避抽血對心血管病和血液傳染病的危害,獻血者需要先填寫健康徵詢表自述病史,然後再接受簡單的體檢並抽取指血或耳血上機器檢查初篩,全部通過纔會被請到採血車上抽血,然後才能帶着獻血證和麪包牛奶紀念品離開。
掏出證件表明來意,林琛拿到一張徵詢表和獻血告知書,熟門熟路地走到空着的餐桌前坐下,拿起桌上的簽字筆開始填表。這一步本來要在醫生指導下進行,他自持是獻過兩次的老司機,搖手推拒了前者的諮詢服務。
表格的內容頗爲複雜,除了姓名聯繫方式這些固定內容,剩下就是三道多選題,分別詢問他的疫苗注射情況、是否有不能或者禁止獻血的注意事項,加起來四十多項涉及方方面面,饒是他這個老司機同樣要想半天。
總算填完表格,林琛站起來打算提交,一個聲音卻叫住了他,“這位大哥,幫個忙好麼?”
轉過頭去,問話的是個男性員工,看起來頗爲年輕神態也有些拘謹,似乎是進來沒多久地行人。
等到看清林琛脖子上掛着的胸卡,那人下意識就想退縮,“算了,我找別人問吧。”
這可怎麼行,林經理的急脾氣上來,一把抓住對方手腕,“我之前獻過兩次,獻血的事問我就好。”
手腕被抓那人明顯抖了一下,不過林琛只顧着說話沒有注意到。等他說完,那人也認命似的平靜下來,擡起另一隻手指向無人角落,“咱們到那邊去好麼?”
老林不疑有他,擡腳跟了過去。
走到地方面對面坐下,他大咧咧地說道:“有什麼不明白的,現在可以問了。”
疑似新人員工左右看看,輕輕點頭,然後小聲道:“大哥,你一定要幫我保密啊!”
“一定一定,”林琛嘴上答應着,心裡卻提了幾分小心,暗忖着:“別是那什麼吧?”
然後他就看見對方手指徵詢表其中一行,“是不是有這個就不能獻血啊?”
看清那行字的位置,比照自己手上的表格,同樣位置的選項是“存在吸毒史、同性戀,有多個性伴侶”。
知道他要問這個,林琛頓時暗叫不妙,心說:“完了完了!怕什麼來什麼!”
這三種情況都能顯著提升感染艾滋病毒的機率,所以被單獨列出來,如果發生則禁止獻血。
唯一的好消息是,對面的小夥皮膚光澤氣色正常,看起來不像是染病的樣子,這讓林琛悄悄送了一口氣,自知應該沒有感染風險。
平復下心情,他點頭確認,“沒錯,有這三種情況,都不能獻血。”
“哦,”對面小夥隨口應聲,再次壓低聲音,“我聽說血站把血收回去都要檢查這個,要是有問題就會銷燬,還會通知本人。”
聽見這話,林琛後背的汗毛全都立了起來,知道自己很可能碰上了一個艾滋病接觸者。
按照相關流程,現場採集的血液事後還要進行復檢,項目包括abo血型、rh血型(稀有血型)、轉氨酶、乙肝、丙肝、梅毒、艾滋病、核酸等八個。要是發現轉氨酶過高(表明肝功能異常)或者傳染病抗原,血液就會被集中起來高溫銷燬,然後將結果通知獻血者。
因爲存在事後通知環節,一些人便將無償獻血當做免費體檢,特別是某些可能接觸艾滋病毒的人,因爲不好意思去疾控中心,便擡腳走上了街邊的採血車。每一萬袋血液中會有兩三袋檢出hiv,便是這些人的功勞。
“沒用的,你最好不要這樣,”林琛大搖其頭,勸說道:“傳染病幾乎都有窗口期,短則幾天、長則幾個月,這時候是檢測不出來的。你最好算一下時間,然後去疾控中心檢查,那邊纔是專業的。”
“哦,”小夥淡淡應聲,停頓幾秒,他看向林琛:“我知道了,大哥你一定要幫我保密啊!”
“一定一定,”林經理心裡也是各種硌應,卻還要顧忌風度,忙不迭地點頭答應。
大約是被他真誠的表情所打動,小夥又試探着問道:“這個應該不是必定中招吧?”
“這要看情況。果殼衆有句口頭禪,我覺得也可以用在這裡,‘脫離劑量談毒性,都是耍劉氓’,病毒也是一樣,少量病毒免疫系統可以搞定,多了就不行了。所以會不會得病,既和人的免疫力有關,也和進入體內的病毒多少有關,不同的接觸方式感染機率是不一樣的。”
“對了,”在八卦之魂的驅使下,林琛拋出了那個問題,“你到底做什麼了?”
聽見這話,對面小夥臉色騰得紅了起來,低下頭不言不語。
“不說算了,”林琛搖搖頭,拿起自己表哥打算站起,“對了,你最好不要有僥倖心理,早點檢查也能徹底安心。”
“哦,”小夥繼續低聲迴應,就在老林起身時他忽然開口,“其實我也是受害者。”
林琛心中的八卦之火騰得燃起,面前卻不爲所動,溫和淡定地說道:“要是涉及犯罪,最好去報下案,15年刑法修正案九通過,老爺們也被保護了。”
2015年之前,刑法定義的性犯罪對象僅限婦女,男性若是受到侵害,只能按照故意傷害進行處理。然而這條罪名的前置條件是構成輕傷以上,除非造成骨折、大面積外傷、功能損傷,或者外傷性肛裂、肛瘻,否則就只能處以治安拘留加罰款。
後來法學家終於意識到自己想當然了,在“刑九”中擴大猥褻罪的適用範圍,將男性也納入保護範圍。一同做出修改的,還有那條號稱保護幼女,實則漏洞不少的嫖宿幼女罪。
聽見這話,小夥卻面色大變,連忙搖頭,“我當時是自願的,都怪我太好奇。”
“嗯?”林琛很想說一句“我也很好奇呀!”
在他期待的目光中,小夥說出了事情經過。
過程並不複雜,某人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拿起手機搖人玩。功夫不負有心人,他搖到一個漂亮妹紙,同感寂寞的倆人很快達成共識打算共度良宵。等到對方過來,他才發現對方居然是傳說中的大diao萌妹,或者說是人妖。帶着五分好奇與五分衝動,他與對方發生了關係,而且沒有帶套。
事後對方表明身份,收了他一百塊。這個行爲讓小夥又是羞恥又是害怕,雖然對方沒說自己有病,他還是擔心會因此染上疾病,今天正好看到獻血車,他便鬼使神差走了進來。
“是這樣的話,”林琛點點頭,“你被感染的機率應該不大,我看過一份資料,男位受感染的機率要小於女位。當然,最安全的做法還是去疾控中心諮詢加檢查。”
艾滋病是典型的血液傳播傳染病,hiv病毒無法穿過皮膚角質層,必須通過破損傷口或者皮膚粘膜完成入侵。而不同部位的粘膜強度和形狀不同,造成了男位更安全的現實。當然,這種安全只是相對的,無防護長時間接觸患者或者攜帶者,總有被感染的一天。
“嗯,我這就去!”小夥站起身來,衝着林琛點點頭,“謝謝,再見!”
目送對方快步離開食堂,林琛也是暗自鬆了口氣,“又救了一條人命,我真是太偉大了!”
實際上,他這是自作多情了。
對方不一定感染病毒,就算感染了,因爲病毒數量太少,窗口期血液的“毒性”也不強,感染機率只有百萬分之幾,只有體質虛弱、免疫低下的產婦、小孩、重症患者纔有可能中招。這也是現行獻血制度可以繼續存在的原因,否則陌生人血液風險太大,國家早就設法改變了。
“還有這小子也真是憨,大diao萌妹什麼的,網絡上吹牛打屁隨便說說而已,居然真的上了。也不知道那個人有多漂亮,有泰國人妖美麼?”
他上學時同性戀還是談之色變的東西,現在卻變得越來越普遍,還有很多傢伙明明是直的,卻因爲嚐鮮或者其他原因加入攪基大軍,也是讓人無奈得緊。
正得意着,林琛忽然想到自己剛剛抓過那人手腕,他又緊張起來,快步朝洗手間跑去。他其實很清楚相關知識,知道日常肢體接觸很難感染,而且自己的雙手也沒有任何破損更是不會有問題,但還是下意識地覺得“洗洗更健康”。
仔仔細細洗了幾分鐘,林琛終於完成心理建設,把這件事放到了一邊,帶着自己的表格去等待體檢。
又有不少蜜蜂員工得到消息趕來食堂,排在林琛前面的人比剛纔多了不少,他甚至還發現了馬競夫婦的身影。
蜜蜂集團連續多年獲得“無償獻血先進單位”稱號,這和老闆老闆娘兩口子的親身帶頭脫不開關係。每年冬夏兩季,馬競都會參加獻血,湯佳怡通常也會參加,再加上蜜蜂幾乎比肩公立醫院的獻血宣傳鼓勵政策,下面員工自然踊躍獻血,每次採血車都能從這裡帶走兩三萬毫升的收穫。
不過林琛他們卻不知道,馬競夫婦捐獻的血液並沒有進入本地血庫,而是第一時間送到蜜蜂基金會下屬的紅葫蘆醫院,以自體血液回輸預存的名義存入專門修建的高標準血庫中。
這麼做自然是出自馬競的授意,作爲經過e7u改造的半電子人,他的血液成份已經發生了細微的變化,多了一些正常人沒有的微量成份,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
爲了獨佔這份好處,同時也是爲了避免成爲小白鼠,馬競一直努力避免自己的血液外流,之前交給國際田聯的血樣都在血檢後監督銷燬,日常獻血就更加註意了,反正自體血液回輸並不是什麼新鮮事。
雖然使用這項技術的大多是配對困難的稀有血型病人,但也有一些富豪因爲忌諱異體輸血極小概率的感染、排異風險,選擇有計劃的存儲自己的血液以防萬一。當然,湯佳怡的血液的確是存了下來,除了當初生小孩用掉一小部分以外,大部分都還在,而馬競的血液卻都被他提走變成了實驗原料。
中心血站方面雖然頗有微詞,卻還是接受了他的要求,畢竟他們已經得到了“實惠”——隨着馬競的財富、名氣和社會地位的提升,這傢伙儼然成爲無償獻血代言人,帶動作用相當明顯,他們自然不願意因爲小問題和他鬧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