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庵鎮並不大，車隊很快在重陽宮門前停下。
乘客下得車來，各自摸出旅遊年票，扶老攜幼步行進觀。
年票是馬競個人贊助，通行省內大多數景點。多數國人本就有“見廟就拜”的傳統，何況還是大名鼎鼎的全真祖庭，車隊要在此停留一會兒，正好進去看看。
說起來，平戶兩縣相鄰，很多老人都曾來過這裡，如今故地重遊，卻是幾多感慨。
年輕人倒是沒怎麼來過，目光中更是充滿了好奇與驚訝。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進來了，還沒到時導遊就特地講了注意事項，那些不感興趣的、多汗怕熱的、穿短褲的、早上吃肉的、昨晚同房的、姨媽來訪的，卻都隨車轉到一處林蔭地休息。車上有空調有電視有WiFi，等待的時間倒也不至於無聊，反正張老師是這麼想的。
她最近沉迷於手遊版《秘境逃殺》，一有閒暇就要進遊戲看看。
天旋地轉，“瑤大王”出現在一片樹林之中，周圍綠樹如茵，枝頭結滿果實，看起來很是誘人。
撥動虛擬搖桿看清周圍環境，張許瑤眉頭一皺：“怎麼又是植物樂園？”
手遊地圖小、節奏快、玩家多，升級速度也快不少，端遊玩家還在研發門裝和藥物，手遊這邊已經開始普及自制裝備。遊戲限制只能攜帶三件裝備，張許瑤帶的是“陰人三寶”：小斂息符、小尋寶符、藥酒葫蘆，分別有增強隱蔽、範圍顯箱、補血補靈的功效，實乃行走江湖、殺人越貨的好寶貝。
唯一的問題，就是這張圖上的樹木和房屋都太脆了，最怕有人帶熱武器玩無腦穿牆，這一點她上午已經體驗過了——這張“森林果園”和上午的“椒香樂園”同屬於“植物樂園”系列，包裝元素不同，核心玩法與弱點不變。
她倒是想帶AK、AWP、98k、RPG、進攻手雷、進來大殺四方，奈何大家都知道熱武器的好，相關道具被炒上了天價，張老師表示實在買不起。
抱怨歸抱怨，她卻沒有打算當逃兵，強退加倍損耗裝備耐久，與其跑路不如試着打打，點擊啓動“小尋寶符”，“瑤大王”朝最近的補給箱跑去。
說起來，顯箱功能靈感其實來自“大逃殺”外掛，某種程度上是有需求就有供給的官方外掛。
“大逃殺”遊戲開發商和大部分韓國同行一樣，貪圖方便把攻擊、移動等關鍵計算放在本地客戶端，導致數據很容易被外掛利用，透視、顯箱、極速、自動瞄準、吸人、穿牆等諸多影響遊戲平衡的功能逐一實現。就連會導致遊戲樂趣迅速衰亡的免費掛也出現在網絡上，雖然是俄文版，如今已有好幾萬的下載量。
相對而言，國內網遊企業對付外掛的經驗就要多很多，一方面把關鍵計算收回服務器，一方面推出“內置掛機”，提升玩家體驗分流外掛潛在用戶，再加上機器判定自動封禁，多管齊下效果良好。《秘境逃殺》開發團隊也是這麼做的，除了那些傳統手段，他們乾脆把“外掛級能力”引入物品系統，任何人都能通過隨機補給箱和工坊打造體驗到透視、自瞄、極速、吸人、挪物、驅使動物、召喚NPC等強力功能——這畢竟是一個修真與魔幻並行的世界，出現這些能力並不違和。
當然，官方出品肯定不能像非法外掛無所顧忌，這些物品的能力都受到嚴格限制，要麼削減範圍如“小xx”系列、要麼限制時效，如“僞xx”系列，要麼人手一個互相對抗，總體還是有一定平衡性的。
打開補給箱，張許瑤驚喜地發現自己時來運轉，箱子裡是一隻有着古怪笑臉的紅蘋果。
這東西叫“尖叫果”，外號“腎果”，因爲它被咬時會發出次聲波尖嘯，能讓20米範圍所有敵方單位全部眩暈5秒，像極了羣體腎機的效果。
帶着新到手的果子，“瑤大王”邁動小短腿衝進旁邊果林，只要再弄到一把高威力武器，她的陰人事業就又可以開張了。
20分鐘後，手機喇叭播放出詼諧歡快的前奏，有個憨憨的男聲唱道：“今天好運氣，活捉兩隻雞！活捉兩隻雞，兩隻雞！快去快去找老熊，一起來吃雞！雞肉雞肉香又美，管飽他滿意……”
這首歌創作於1980年，本是上美影動畫短片《老狼請客》的插曲。老狼抓到活雞，喜滋滋要和老熊分享，它的後半段插曲便是老熊拿着酒瓶歡唱“今天好運氣，老狼請吃雞，請吃雞”。十多年前，這句歌詞被吾酷樂隊改編成無厘頭彩鈴《老狼請吃雞》，很是紅了一陣，後來還在電影《瘋狂的石頭》裡小露一臉。
原本，因爲時間的消磨和彩鈴業務的衰敗，這兩首歌早已從人們的耳邊消失，如今卻被蜂遊運營人員無意想起，經由上美影授權，成了“蜜蜂吃雞”的慶祝音樂。
嘴裡哼着洋洋得意的歌聲，張許瑤沒急着開始下一把，而是仔細看起了戰績統計。
系統將50名參戰玩家的各項數據抽取出來，套上可視化圖表的外衣，看起來很是唬人，實際用處卻也有限。沒有數據分析師從旁協助、缺乏針對而枯燥的訓練，普通玩家其實很難用好這東西。
她真正在意的，其實是上面自動生成的分享頁。點擊“分享”按鍵，吃雞畫面便被打包發送到圍脖或其他社交媒體，別人只要點擊圖片就能看到自動生成的精彩鏡頭集錦。要是有人因此對遊戲產生興趣，還可通過視頻框架直達下載頁和直播中心，很是方便。當然，“蜜蜂吃雞”目前還在限號內測，普通玩家暫時只能看直播，想要玩到還需多花心思。
完成這些，張許瑤卻沒有開始下一盤，反而放下手機拿起旁邊的袋子，走進了車後的小隔間。
“秘境”裡，普通玩家只要認真玩基本都能吃到雞，但連續吃雞、0點吃雞卻是高手的專利。大家甚至總結出了“輸多運氣好、下把輪到我”，“吃雞爽一次、倒黴半小時”的段子來調侃這種現象。
別人不清楚內情，她作爲消息人士卻是清楚緣由：爲了鼓勵手殘玩家、防止沉迷和審美疲勞，遊戲內置有運氣調節系統，人物運氣值會隨時間和失敗場次逐漸增加，進而影響命中率、暴擊率、補給箱產出物，等到勝利吃雞後又會立即回落到正常值。
命中降低，高玩還是高玩，普通玩家的發揮卻會直線下降。爲了不然自己的勝率太難看，張老師決定放下游戲出去走走。
這輛客車有經過簡單改裝，後部兩排座椅被拆掉，分隔出獨立的兒童房和車載衛生間。解決完衛生問題，她換上袋子裡的白色長褲以及網眼運動鞋，對鏡自顧確認無誤，這才施施然走了出來。
和正在看手機視頻的司機師傅打聲招呼，等到車門打開，她便跳下車朝着一條街外的重陽宮走去。
嚴格說來，這座道觀其實叫做大重陽萬壽宮，始建於元代，距今已有八百多年曆史。
幾個世紀時光沖刷，最輝煌時北臨渭水、東至澇峪河，南抵終南山，西臨白馬河，殿堂樓閣多達5048間，被元世祖忽必烈敕封更名爲“敕賜大重陽萬壽宮”的繁盛宮觀多已消失不見，原地只剩鱗次櫛比的現代鄉村民宅。
今日萬壽宮中，最古老的建築只剩下清朝同治年間重修的靈官殿、祖師殿，距今亦有百五十年。除此之外，全都是最近十幾年重修的仿古建築。張許瑤進來時還看到不少建築施工的跡象，只是因爲天氣太熱有所暫停。
她對那些破的破、新的新的建築興趣不大，照規矩進主殿拜了拜，便朝後面走去。
《神鵰俠侶》裡的全真教矢志抗元，甚至因此而山門被毀、弟子星散，只在郝大通創辦的華山派留下一支傳承。然而值得玩味的是，歷史裡的全真教卻在元代走上巔峰，丘處機西行止殺，被成吉思汗封爲蒙古國師，此後幾代掌教都有國師銜。
有着大元朝廷的支持，全真教進入高速發展期，祖庭重陽宮地盤一擴再擴。偌大一片宮觀裡，居住着近萬名出家道士，全真七子還在外地傳下七派道統，稱得上是徒子徒孫遍天下。
然而，忽必烈時期佛教先後涌現少林中興之主福裕法師、藏傳佛教薩迦派教主八思巴等傑出人物，逐漸取得元朝皇帝的信賴，使得全真教不能一家獨大。等到朱元璋逐韃虜興大明，全真教更是走上下坡路。當年殿閣亦因累遭戰火而不斷萎縮，到建國時只剩寥寥三座建築，氣象大不如前。
說起來，重陽宮中也不是沒有老物件，王重陽墓前有株八百多年曆史的銀杏樹，株高20多米，一人合抱不來，冠蓋亭亭撒下一片綠蔭。
按照樹前說明牌上的說法，這棵樹是丹陽子馬鈺手植，曾在60年代枯死，後於1996年復榮，甚是奇特。
全真教推崇儒釋道三教合一，向來主張佛本是道、儒也是道。
全真門人都有很深的儒學功底，受到儒家視死如生的喪葬觀念影響，全真道士向來看中喪事，師長“飛昇”，門人弟子要將其“遺蛻”厚葬於道觀墓園，還要按制守墓以盡哀思。
這一點，在馬鈺道長身上有着深刻的體現，1170年，王重陽在路途上去世，接任全真掌教的馬鈺等人扶棺返回祖庭，將其安葬在重陽宮墓園，並結廬守墓，這株銀杏樹據說便是他在當時所植。後來，馬鈺回齊魯老家傳教，於1183在萊陽芝陽山遊仙宮去世，他的師弟劉處玄和王處一與衆弟子將他葬在道觀墓園並守墳百日。他們這麼做，是按照全真教自己的規矩來做，卻引得儒家門人和馬家子孫不快，馬家是寧海州富豪，號稱“馬半州”，親屬後來便告到官府，最終在1307年爲馬鈺遷墳，使其歸葬家族墓園。
越過那株高大的銀杏樹，張許瑤看向大名鼎鼎的王重陽仙墓，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團水泥疙瘩，讓她不由有些失望。
整個墓園佔地數畝，內部的墓室和通道外人無法得見，只能看到獻殿、硬化墳包，以及上面罩着的小亭。雖然樣式極力追求古韻古制，可惜灰白色的水泥原色卻破壞了這一切。
按照銀杏樹前標牌的說法，王重陽墓在60年代就已經被人挖開，如今這個是後世重修。她覺得可能是財力有限，道士們只能用較爲便宜的鋼筋水泥進行修造。當然，也可能有防止再被人破壞的心思在。
當年不只是王重陽墓被人挖開，因爲規模縮水而流落在外的仙蛻園（道士墓園，有五座墓塔又稱五塔墳）也被“破四舊”的村民挖開，一衆元代道士的石函被取出，屍骨譭棄、瓷枕、金銀、石棺盡數挪爲他用。王重陽“靈骨”被村民暗藏，埋在銀杏樹下，後來尋找當初石函重修下葬。而那些元代道士卻是落得個屍骨無存的下場，只有一些淪爲馬槽磨盤的石函由後輩道人尋回，搭棚置於旁邊。
倒是那些埋在外地的，狀況似乎要好很多。丘處機去世後安葬在新建的白雲觀，那裡後來成爲道教協會、道教學院和道教文化研究所等官方機構的所在，雖然在60年代受到衝擊，破壞卻相對較輕。尹志平位於五華山（壽牛山南麓、香山東側，燕京西郊臥佛寺後）的壽宮，更是籍籍無名，未遭破壞。
石函也是棺材，終究讓人覺得怪怪的。張許瑤很快離開那裡，轉到元代碑林廳殿，這裡展示着40餘塊金代、元代碑石文物，上面有元代道人的詩作、銘文，也有抄錄的元代聖旨，是很重要的史料。
比如這個：“長生天氣力裡，皇帝福廕裡，皇子安西王令旨，諭道教提點李道謙：我國家祖宗列聖相傳，莫不以敬天崇道，奕世受祜。王祖師得全真之道，教法弘開；丘神仙盡啓沃之誠，玄風慶會。是以先朝眷遇，恩命優崇，凡厥道流、商稅地稅、應幹差役，鹹與蠲免，醋酵亦從食用。……無負我朝敬天崇道之心、祖師立教度人之意。若有違條犯戒、紊亂道風者，惟爾汰擇，其慎之焉。無忽。至元十四（1277）年六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