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我真吃過了,就不用麻煩了!”
“這是什麼話,正在飯口,就是吃過了,也得端個碗!”
趙媽媽對薛老三觀感極佳,執意要留他吃飯。
薛老三心念一動,笑道:“成,就嚐嚐大嫂的手藝,大嫂,你先在家歇着,我和趙傑一起去買菜,正好還有話和他說!”
趙媽媽笑着應了,又連聲招呼趙傑,千萬不準老師付菜錢。
趙傑陰沉着臉,擡步就走,薛老三又和趙媽媽寒暄幾句,這才領着戴裕彬跟了過去。
德江鋼廠是老單位了,此處的家屬區也有數十年曆史,小區內,盡是森森古木,合抱粗細,雖見不到什麼現代化的設施,可綠化做得極佳,炎炎夏日,小區內也極是蔭涼。
趙傑下得樓來,便急衝衝朝南行去,終於在最角落的一方水塘邊,住了腳,忽地,調轉身子,迎着薛向急步衝了過來,“你到底想幹什麼,我警告你離我媽媽遠點,不然我弄死你!”
薛向揮揮手,待戴裕彬去得遠了,移步到水塘西邊那張已經老舊不堪,飄滿枯葉的長凳邊,伸手拭去枯萎的桐葉,便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又衝趙傑招招手,“別這麼大氣興,你可是幹大事兒的人,豈不聞每逢大事有靜氣這句話,過來坐!”
趙傑嘴角一扯,怔怔半晌,快步跨到跟前,陰沉着臉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也不管你到底是什麼人,只請你離我,離我的家人遠遠的,否則……”
“!”
“你。你!”
趙傑臉色驟白,渾身巨震,難以置信地看着薛老三。額頭的汗水很快淌成了小溪。
的確,趙傑猜到薛向定然察覺到了什麼。不然不會這麼快就找上門了,可他再想得深,也不過以爲是薛向看到了那按滿了紅指印的紙張,生出疑惑,才趕了過來,因爲,在吃飯的當口,他就發現了薛向是官。尤其是江方平的公文包裡的文件,戳出了一角,讓他瞧了個正着。
可他萬萬沒想到這個官僚,竟然只驚鴻一瞥,就掃清了紙張上的內容,更恐怖的,是這傢伙還識得英文,如此一來,那滿紙的不可爲外人道,對眼前這人。就再不是什麼秘密了。
“你,你想怎麼樣,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抓我走吧!”
趙傑瘦削的臉蛋,掙得通紅,脖子處青筋直綻,說話的當口,牙齒也咬得咯咯直響,顯然內心深處,在做着劇烈的鬥爭。
“抓你走?去哪兒?”
薛向點燃一支菸,深深吸一口,吐出濃濃一團煙霧。
“你別貓玩耗子了。老子認了,狗官!”
趙傑狠下心來。一屁股在長椅上坐了下來。
薛向微微一笑,絲毫不着惱。“認,你認什麼?你以爲我要怎麼着你?年輕人,別把這個世界想簡單了simple!”
“少跟老子拽文,你到底想怎麼樣?還有你到底是誰!”
“我是什麼人,你不是已經猜着了麼,我只想說得虧你今天遇見我,要不然你這輩子就毀了,年紀輕輕,不好好學習,非要瞎折騰,自以爲掀開一條縫,就見到了全世界,還以此爲依據,妄圖螳臂當車,說你幼稚,沒冤枉你!”
薛向霍然起身,將兜裡的工作證亮給了他,“把那張紙給我,回去好生唸書,以後,有什麼問題,有什麼困難,可以找學校,找政府反應……”
薛向正誨人不倦,卻瞧見趙傑滿臉地不屑,未幾,眼睛也狠很瞪了過來。
薛向狠很一巴掌拍在他肩上,“瞪什麼眼,你以爲見到幾條蛆蟲,這個世界就是大糞堆,自以爲是的東西,害人害已,你若還是個男子漢,多想想你母親吧!”
攸的一下,趙傑的眉毛塌了下來,滿臉痛苦,忽然抱了頭,蹲了下來。
薛向也不催他,點燃一支菸,遞到了他眼前,趙傑略略遲疑,終於接了過來,低了頭,大口大口地抽了起來,未抽兩口,便猛烈地咳嗽起來。
咳嗽方止,他狠很講煙扔在而來地上,一腳踩滅,擡起眼睛,已然充滿血絲,“誓約書我可以給你,不過,我要知道你想怎麼着我們,你別忘了,我們都是學生,都未成年,這只是我們瞎胡鬧玩玩而已,你定不了我們的罪!”
“這種鬼話,你自己信麼?如果你自己信,何必問我如何想!”
“你!”
“趙傑,我真想大耳刮子抽你,自以爲聰明的蠢貨,既然你自有主張,那就滾,何必坐在這兒,跟我廢話!”
蹭的一下,趙傑站了起來,擡步就走,可沒走到五米,終於又定住了腳步,扶着岸邊的老柳樹,嗚嗚地哭了起來。
到底是年輕人,一時血勇,認爲真理在手,天下我有,要攪亂四方風雲,好名揚天下,可真當慘烈的後果突然到來,那比脆生生玻璃強不了多少的心理防線,立時崩塌。
此刻,趙傑想的全是,上百同學被自己拖累,自己老母將來無人奉養,鬱鬱而終,這種種可怕的後果,紛至杳來,他一個半大不大的小男人哪裡承受得住。
“你有什麼打算?總不會就一直在這兒哭吧,你母親可等着你買菜回去呢!”
薛向一支菸抽完,步到了他身前。
趙傑這纔想起,身邊還有人,趕忙擦乾眼淚,想起在人前哭了,一張白臉臊得通紅,“你說吧,我到底會有什麼下場,總之,不能牽連到我媽媽!”
薛向嘆氣道:“你真的以爲現在是封建社會麼,搞株連,你揣着些怨氣,聽了些鼓動,就以爲真理盡在己手,你何時想過這個世界好的方面,算了,我也不跟你上思想教育課了,會有人來給你們上的,你現在把那個勞什子誓約書給我,再寫一份自白書給我,我知道你受了委曲,見不得贓官,你們鬧騰的目的,不就是消滅這些贓官麼,自白書裡也可以點出來,會有人給你們做主的。”
“我想知道我到底會被怎樣,會不會被……”說話兒,趙傑比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想什麼呢,毛孩子!”
這會兒,薛向已經難得跟這傢伙較真了,初始,他還真以爲這傢伙有成熟的思想,哪知道純是憑一時血勇,再加上些親歷的不公,就敢衍生出幹這種蠢事的膽量。
“那我還能接着上學?”
啪!
薛向終於忍無可忍了,一巴掌拍在趙傑的腦袋上,“廢什麼話,按我說的做,再敢囉嗦,老子先結果了你!”
………
從趙傑家吃完二道飯,已是下午兩點半,趙傑將薛向送到路口,把住方要關上的車門,道:“薛叔,我寫得句句是實,張凱發一干人仗着自己是學校領導,掌管後勤,大肆貪污倒賣糧票,他兒子張凱也私下販賣,甚至在教室貼出了告示,明碼標價,而本該我們享有的國家補貼,都被這些王八蛋貪了,您說說,這公平麼,憑什麼,我們就要吃饅頭,喝涼水,那幫王八蛋就能吃肉喝湯!”
薛向笑笑:“共和國不是不好麼?怎麼你還埋怨它分給你的東西,你沒得到,沒得到這正常啊,本來在你眼裡,她就不好。我看你小子不是因爲世界不公,而鬧騰,而是因爲自己沒享受到應得的好處,而不滿,按照這種思路想下去,你大概和部分憤青一樣,不是恨貪官,而是恨自己不是貪官!”
刷的一下,趙傑紅了臉,張了張嘴想辯,卻是開口已忘言。
薛向方要拉上車門,忽然一拍額頭,從兜裡掏出一沓錢來,朝趙傑遞去,“你看看我這記性,說好了是來發獎學金的,飯吃了,反把正事兒忘了,難怪你拉着車門不讓我走了,看不出你小子還是個棺材裡伸手——死要錢的性子啊!”
“不,不,不……”
受了薛向這句打趣,趙傑本就通紅的臉,簡直快滴下血來,一邊搖頭,一邊閃躲着身子,避開薛向的大手。
可薛老三要塞錢,這天下誰躲得開,不待趙傑身子動作,錢就塞進了他襯衣兜裡。
見趙家抓出錢,要塞回來,薛向立起臉,“老子最煩的就是你這種假清高的勁兒,你小孩子一個,要的什麼臉皮,你有本事要麪皮,別讓你母親受苦啊,你拒絕得是痛快了,你趙傑的臉皮是保住了,你想過沒想過,這些錢,能讓你母親多吃幾斤肉,多喝幾桶奶粉,多看兩場電影,少些壓力,多些歡樂!”
眼見着趙傑紅了眼圈,薛向住了嘴,伸手在座位底下探了探,掏出一本書來,遞了過去,“這本《世界通史》送給你,當然只是上部,待你看完了,再來找我要下部,從這裡面,看看這個世界是不是隻有白,沒有黑,最後我想跟你說的是,時代會進步,國家也會前進,可是這前進過程中,永遠不會一帆風順,總有波折,有陣痛。遇到波折,陣痛,我們要做的,總不是打翻這條船,我堅信淌過灣流,終將見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