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十多號女娃衣着倒是鮮亮,可人人面容悲慼,雙眼呆滯,這會兒,見得薛向破門而入,一堆人更是在地上擠成一團,互借慰藉。
除了這三十多女孩外,地上還躺着兩個空空蕩蕩的鏽跡斑斑的搪瓷臉盆,一個臉盆壁上稀稀拉拉地貼着三五片泛黃的菜葉,另一個臉盆裡乾淨得只餘下水漬,但從臉盤邊緣合着泥土的粗脹米粒,可以判斷,這個臉盤裡原來盛着的是一盆稀粥。
天氣炎熱,房屋矮小,勝似蒸籠,兩個豬食盆,三十多個癡癡楞楞的姑娘,薛向心裡卻一片冰涼。
…………
足足花了近倆鐘頭,薛向才弄清了全部的因果來由。可弄清這因果來由後,薛向又被氣得腦子直嗡嗡。
原來他今兒個遇到竟是一幫專門鑽山溝子,以帶去東南沿海打工爲由,騙了大姑娘,再賣去別的山溝子的人販子團伙兒,更讓他氣炸肺的是,這幫王八蛋背後竟然隱隱還有當地惡官的影子。
想來也是,若是沒有地方官吏的出面,便是在窮苦的人家也不可能在什麼“先預付三個月工資”的幌子下,拿了三四十塊錢,就能讓自家女兒跟陌生人走了。
弄清根由後,薛向氣得親自上去一人賞了一個大耳刮子,抽得牙碎脣破,鮮血之流。
勉強出了口氣,薛向又招來莘莊村長組織安排人員給這三十多姑娘,檢查身體,安排洗漱,吃食。
說起來,那幫人販子也是老道,這些姑娘竟沒一個是石牌鄉的。而全是從蕭山縣其他鄉鎮騙來的,只把莘莊這座最靠近錦山縣主幹道的村子,作了中轉站。再加上有黃副所長等地頭蛇遮掩,一番組織、運作倒也極是嚴密。
而最可恨的是這幫傢伙。竟然不是第一次作案了,前面已然販運過兩批。而這幫傢伙之所以敢去而復返,除了有人庇護以外,想出的託詞也極是精明,每次來蕭山的幾個窮溝溝裡,這幫人竟還給曾經讓出過女兒的家屬,送去幾十元錢,說是人家女兒讓帶回來的。又解釋之所以這般少,無非是信不過他們,等家長去信確認收到了,她們再讓帶回大頭,有大幾百了呢。
如此一來,那些年餘未等着自家女兒半點音訊的家屬,也徹底放下心來,樂滋滋地開始寫信。而原先不放心自家閨女外出的,因爲有了這麼個示範,警惕性也放下來了。便輕易讓這幫人在預付了所謂一月工資幾十元后,把自家閨女領走。
但是,窮人家再窮。也捨不得自家女兒悽悽慘慘地遠赴他鄉,緊着時間就是借,也得給湊一身體面衣裳,更不提,那些人販子給的幾十元錢,除了個別家裡實在過不下去的留下部分外,幾乎都讓父母塞進了這些要遠行他鄉的閨女們兜裡。
結果,這些錢滴溜溜轉了一圈,又回到了這些人販子手裡。當真是高明的騙術!
待三十多位女孩吃飽,洗淨後。薛向便叫過村長準備的五輛馬車,開始把人往縣城運。包括那一堆被捆成糉子的人販子。
這會兒,這幫傢伙已經被修理得不成人樣兒了,莘莊村的村民們聽說這羣傢伙居然把自己村兒當了藏人的窩點,氣得差點沒炸鍋,若不是薛向留着這羣傢伙有用,非讓那羣暴走的村民給活撕了不可。更有那戶租了院子給這般用的農婦,知曉前因後果後,竟在家結了根繩子上吊,虧得被人及時發現,纔給救了過來。
醒過來的農婦,也發了狂,尋了那胖大漢子就撲上去,生生在他臉上撕下塊肉來。
五輛馬車,坐的加走的,組成了個頗爲龐大的車隊,車隊一大,行程自然就極慢,薛向心裡發急,照這個速度趕到縣城,豈不就四五點,那時再通知各鄉鎮讓家屬來接孩子,只怕是來不及。
一念至此,薛向便安排趙兵先去縣裡報信,通知廖國友先把家屬接過來,到時候,在縣裡一交接,豈不省事兒。
趙兵得令,一道煙便奔了出去。誰成想趙兵剛走,車隊後邊便傳來了大動靜兒,呼啦啦,轟隆隆,聲音雜亂,竟偶爾還夾雜着馬蹄聲。
薛向循聲望去,但見後方煙塵滾滾,數十條漢子持棒拿棍,拖出老長一條隊伍,朝這邊奔來,最離譜的是,隊伍的最前方,竟是三匹紅馬,馬蹄蹬蹬,來速甚急,最前面那匹馬上坐着個矮胖子,馬術甚是精湛,也不用手控繮繩,只雙腿夾了馬腹,一手揚鞭,不住打馬,一手前指,嘴巴開合,似乎正在喝罵威脅。
薛向揮手,停住了隊伍,車上的女孩們畏縮成一團,而那一堆被捆成糉子的人販子們,卻陡然來了精神,雙眼放光,塞着麻木的嘴巴,也嗚嗚呀呀地發着聲兒,似在呼救。
見了人販子們此等模樣,薛向不怒反喜,很明顯後邊的追兵中,有這羣傢伙識得的,這會兒人家自投羅網,倒省了他薛某人一番折騰。
前面三匹馬來勢極快,尤其是最前面那個矮胖子,其勢如風,超出大隊伍數十米,越過另外兩匹馬也有數米遠。
那胖子控馬不停,直到車隊中央才拎起繮繩,勒得馬蹄騰空,宛若要踏上一輛坐了女孩的馬車。
薛向看得心頭火起,移步上前,握住兩隻馬蹄,生生抵得馬退了數米有餘,反手扯下那胖子,一傢伙擲在地上,摔了矮胖子個四仰八叉,接着,便罵出聲來,“俞伯牙,跟誰耍威風呢?”
薛向拍拍手掌,宛若做了件擦桌子,抹板凳的小事兒,渾不知周圍的人差點兒沒驚呆下巴,尤其是黃志,他早聽說這位薛書記脾氣暴,身手好,前任局長尤勇都捱過他的嘴巴子。以前,他還不信,這會兒,見這位書記勇猛粗魯得不像話,心頭卻是信得不能再信了。
那矮胖子抻着身子,哎喲了半天,擡起頭正待喝罵,張開的嘴巴,卻是從喉頭髮出了一連串的“鵝”,才憋出了句,“薛書記!!!”
薛向這些日子看人事檔案,可不是白看的,他記憶力本就極好,基本上縣裡這些有品有級的幹部,都在他腦子裡掛了號,這個矮胖子正是石牌鄉鄉長俞伯牙,形象不佳,卻有個頗爲古風的名字。而他還有個特別的身份,俞定中的遠房叔伯兄弟。薛向在縣委曾有耳聞,這位俞鄉長,仗着他這位堂哥的勢,在石牌鄉似乎比鄉黨委書記謝銘佑還好使。
“鄉長,鄉長,是誰,誰他孃的斷了咱爺們兒財路,今兒個非弄死他不可。”
這時大部隊終於圍攏上來,第二匹馬上,滾下個紅臉高個兒,持了膀子便護在俞伯牙身側,很有點御前帶刀侍衛的架勢。
高個兒漢子話音剛落,啪的一聲脆響,臉上就捱了一下,待高個兒捂着臉,回過神來,才發現抽自己的竟然是俞伯牙,滿眼難以置信,癡癡楞楞地盯着俞伯牙,幾乎以爲鄉長大人失心瘋了。
“不知薛書記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俞伯牙高喊一句,抑揚頓挫,宛若戲詞兒,意思很明顯,提醒自己帶來的這幫人薛向的身份,千萬別在出岔子了。
薛向冷道“遠迎就不必了,只是不知道你俞鄉長策馬揚鞭,疾馳快奔,莫不是得了信兒,趕來歡送我的。”
俞伯牙肥臉一紅,躬身道“薛書記剛來,怎麼就走了呢,鄉里的同志們若是知道薛書記過鄉政府家門而不入,只怕會怪我這個鄉長沒能耐啊,還請薛書記移駕鄉政府纔好,給同志們講幾句,也振奮下大夥兒的精神,鼓舞下同志們的士氣嘛,前次鍾縣長來,可很是和同志們親近了幾天的。”
俞伯牙倒也頗有幾分手腕,一番說的軟中帶硬。
細說來,俞某人還真不怎麼怵薛向,畢竟他堂兄現下是蕭山縣一把,二把手鍾伯韜似乎對他也頗爲賞識,而且,俞某人到底不是縣直機關的幹部,對蕭山縣的政局看得不甚清楚,真以爲現下蕭山縣是俞定中秉政。
更何況,今次石牌鄉的人販大案爆發,他俞伯牙在其中牽扯極深,是以,無論如何,他也不能讓薛向把人帶出石牌鄉。
“講話就不必了,下次有的是機會和同志們親近!”說完,薛向大手一揮,喊道,“出發!”
圍堵在車隊前方的青壯們這會兒也知道薛向的身份了,畢竟滿蕭山縣又名號姓薛的縣領導,就那“薛裕祿”一位,自然就立時散出條道兒來。
要說現下薛向在普通蕭山縣百姓中的名氣已然極響,不提前次,幫全縣百姓免了那個特別教育經費一事,單是五金廠最近的動靜兒,就大的傳遍全縣。什麼時候,都少不了民間政治家,經濟家,五金廠的紅火,落在他們眼裡,自然是熱烈話題,七一討論,八一討論,消息自然傳得舉縣皆知。更有消息靈通之輩,知道蕭山縣戴了幾十年的貧困縣帽子,似乎也在今天掙脫。即使,消息再閉塞之輩,也知道五金廠那張百萬存摺的傳說。
這一切是怎麼來的,誰都知道,是薛裕祿折騰出來的。
是以,薛向此時在蕭山縣下層百姓中,說句“名望如天”一點也不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