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你準沒好事。”張玉梅瞪了眼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沒好臉色道,手腳麻利地檢查病牀上朝他樂呵呵傻笑的孫潤農病情。
她對這年輕病人倒是沒什麼特別感覺,就是瞅着他近似癡傻的笑臉渾身不自在,總覺得在跟一個腦子有點拎不清的傢伙相處,張玉梅最近一不小心被閨蜜慫恿着一起看了部比較文藝的暴力流黃片,現在最心驚肉跳有暴力傾向的瘋子,生怕這個叫孫潤農的男人一不小心就把她按倒在牀上給那個啥了。所以昨天晚上值班的時候進病房都差點沒捎上例如手電筒之類的武器。
張玉梅突然瞥到坐在病房門口把弄二胡的詭異男人,還以爲見着了從老戲班子裡出來的角色,就差沒戴一副墨鏡,就可以媲美某部片子裡的瞎子殺手,不過人家是扛琴,眼前這髮型很野獸很抽象的老男人則是扛二胡,氣勢上稍稍遜了一籌。
張玉梅在場的時候,陳浮生一般便不與躺在牀上的人說正經事情,雖說這位護士不是長舌婦八卦女,但小心駛得萬年船,等張玉梅離開病房關上房門,陳浮生才繼續道:“安心養傷,等你病好了回密碼繼續做事,這次是我的疏忽,連累你受苦。”
“陳哥,是我自己不爭氣。”孫潤農長了一張很憨厚的臉,笑的時候下意識就會去撓撓頭,總是讓陳浮生不由自主想起富貴,所以難免對孫潤農這個同樣從北方南漂到南京的年輕人心生好感。陳浮生讓他弄輛麪包車在龔小菊所處醫院外頭監視,是親眼目睹了一個哭笑不得的段子。
前兩天孫潤農做密碼保安部副主管的同時還負責泊車,興許是沒有城府的緣故,做上了一個月能拿將近四千塊錢的小領導,而且也能賺到泊車這一塊的外快,總有些豪爽的泡吧族車主樂意甩點鈔票給孫潤農,於是孫潤農一次給某位紈絝指揮倒車的時候言語上大聲了點顯得小人得志便猖狂了一點,加上那紈絝身邊坐着個漂亮盤膝,喝多了酒一不小心擦到附近的一輛跑車,那名公子哥賠了錢是小事,但在盤膝面前被一個鄉巴佬指手畫腳不說還擦了車丟了面子,這讓富家子弟怒火沖天,跳下車就朝孫潤農一頓拳打腳踢,孫潤農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叫嚷着連爬帶滾,很是滑稽,陳浮生阻止這場鬧劇後就問孫潤農能不能幫個忙,無意間幫了成元芳一把而平步青雲的孫潤農怎麼會拒絕第二個機遇,可惜第一次是幸運,這一次是黴運,被李博一頓犀利手腕直接送到醫院,虧得他比餘雲豹還賣力地監視龔紅泉一夥人,沒發現絲毫有用的情報卻慘遭橫禍。
安慰幾句,陳浮生便離開醫院。
孫潤農躺在病牀上,嘴角掛着憨憨呆呆的笑容,對着天花板怔怔出神,不知道是雀躍慶幸自己成了陳浮生的心腹嘍囉,還是心滿意足陳浮生隨手打賞給他的圓滿生活,反正他不嫌枯燥不嫌憋屈地保持這個姿態,直到張玉梅第二次踏進病房,他纔回過身,笑眯眯望着稱不上美豔動人的張玉梅,孫潤農近段時間在密碼酒吧門口門內見膩了身材火爆打扮妖豔的狐狸精白骨精們,一開始在地上揀地上至尊南京大中華的菸屁股能抽上一兩口嚐個新鮮味道、就能蹲地上滋潤想象美女們脫光衣服的模樣,後來眼光突飛猛進了,開始懷念以前在南農大做圖書管理員的歲月,那些女孩子也如眼前張玉梅清清秀秀,不能說有多漂亮,更談不上國色天香,只不過相對來說少脂粉氣,沒有一張世故的濃妝豔抹的臉蛋。然後孫潤農就再度自認爲很討女孩子喜歡其實很傻氣的笑望向張玉梅。
“爲什麼一見到我你就笑得這麼,燦爛?”張玉梅強忍住內心毛骨悚然的可怕念頭,不停暗示自己這傢伙腦子很正常,做人很厚道,做男人格外正人君子,說話頓了一下,終於還是很口是心非地用“燦爛”這個詞彙來形容孫潤農的笑臉。
“開心。”孫潤農撓撓頭道。
“你看上我了?”張玉梅小心忐忑道,她是個藏不住話的直爽女人,能忍住不在外頭對閨蜜死黨們講述有關陳浮生的傳奇事蹟,已經是她的最大忍耐底線,張玉梅不想被這個莫名其妙的年輕男人逼成跟他一樣瘋癲的非正常人。
孫潤農使勁點頭。
張玉梅鼓足僅剩的勇氣惡狠狠道:“不許看上我。”
孫潤農憨笑道:“我聽你的。”
無可救藥,不可理喻,沒半點水分的瘋子,充滿挫敗感的張玉梅灰溜溜跑出病房,坐在辦公室裡張牙舞爪,把一支圓珠筆當做孫潤農,用一本工作薄狠狠敲打。等她發泄完畢,發現周圍的同事都用一種異樣眼神看她,那一刻張玉梅連不顧職業道德滅了孫潤農的心都有了。
陳浮生出了醫院後與吳煌在一家酒店吃了頓飯,然後餐桌上說要帶陳浮生見一個人,最終在一家箭館揭開謎底,竟然是王阿蒙,吳煌和黃瓜男王阿蒙怎麼曲折牽扯上關係陳浮生並不想追究,無非是在[***]組成的圈子裡繞來繞去,陳浮生想以錢書記義子的身份打入內部,很難,而且也沒太大份量,那些個公子哥都是十幾二十年一起同窗、扛槍或者一起瓢記闖禍背黑鍋出來的深厚友誼,陳浮生沒自我感覺良好到慈善晚宴上露了一次風頭就可以在南京大小圈子暢通無阻。
黃瓜男氣勢洶洶提出要跟陳浮生比射箭。
很沒懸念地輸了。
因爲陳浮生是摸了十多年弓的張家寨土獵人,玩不起土銃,要是再沒點耍扎搶玩弓箭的壓箱本領,在窮山惡水的張家寨是很難生存下去的,黑土地就那麼多,樹不能隨便亂砍,就只能跟興安嶺長白山討牲口,下額古納河逮魚,王阿蒙輸了後也悶聲悶氣地離開箭館,打架是打不過陰招迭出的陳浮生,估計他琢磨着什麼能壓陳浮生一頭,既然不想搬出老子叔伯們的權勢來嚇唬對手,王阿蒙不撈點勝利果實,沒臉回去讓桃花吐一臉口水。
“搞不懂。”陳浮生射出一箭後搖頭苦笑道,他是真搞不懂與死人妖趙鯤鵬不太一樣的王阿蒙。
“如果你知道這個胖子的爺爺當年在疆省做了什麼,你就一定不奇怪胖子怎麼會這麼執拗。”吳煌並不擅長弓箭,以前甚至不太能分清反曲弓和複合弓的那一種門外漢,對於摸慣了槍械的軍人來說,弓並不是一件太值得驚豔的“玩具”,他坐在地板上,欣賞陳浮生拉弓射箭的奇妙姿勢,“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這胖子的來頭,不過這個你不用太在意,王阿蒙和熊子不一樣。看得出來,你越蹂躪他,他越覺得你是個人物,跟我當初被你富貴哥揍是一個道理,我們這種不太喜歡惹是生非的公子哥,某些事情上格外吃飽了撐着。”
“可他總這麼陰魂不散,我也不安心。”很久沒時間來箭館疏鬆筋骨的陳浮生一身汗水,酣暢淋漓,笑道:“我膽子小,就不問你這個死黃瓜男是誰的孫子誰的兒子或者誰的侄子,怕一想到射過他揍過他還拿刀子威脅過他就擔驚受怕。”
“也就你敢這麼做,也算歪打正着。換作是我,肯定又是另一番景象。”吳煌丟給陳浮生一條毛巾,滿是感慨。
“不說這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胖子其實蠻可愛,真被我歪打正着成了談得來的哥們,到時候請你喝酒,又欠你一次人情。”陳浮生豪爽道,坐在吳煌身邊,將弓放在膝上,他絕不會輕易將弓箭隨地亂放,在張家寨他和富貴的扎搶和木弓牛角弓,肯定是最纖塵不染的物件。低頭摸着製造精良的現代弓,陳浮生會心笑道:“吳哥,你見識過富貴的拳腳,不過他最擅長的還是拉弓,巨大一張牛角弓,那傻子14歲就能拉八分滿,18歲就拉弓如滿月,嘖嘖,那勁道,就是頭300斤一身油渣子的大野豬,射中了脖子,也一樣給富貴射通透了。”
吳煌看着陳浮生很難得孩子氣地伸出兩隻手比劃牛角弓的龐大,也開心一笑,誰都可以不清楚陳富貴的力道,被一記貼山靠撞到醫院病房躺了將近半年的吳煌肯定深有體會,他下意識揉了揉其實已經不再疼痛的胸口,滿眼驚豔狠狠點頭道:“能想象。”
陳浮生繼續望着膝蓋上那張起初很想給富貴買一張後來斷了念頭的複合弓,笑道:“小時候我是個病秧子,不喜歡出門,因爲在村子裡我們是外姓,不討喜歡,不招待見,偶爾幾次悶慌了出門總是被差不多大的兔崽子罵野種,打又打不過人家,張家寨的孩子當時也不興對罵,俺們農村的孩子臉皮也厚,罵了也不痛不癢,所以我就不喜歡出門,富貴說要多曬陽光,我死活不肯,他就讓我騎在他脖子裡跑出家門,我抓他撓他都沒用,最後實在沒法子,我就尿他一身,這傻子也不介意,張家寨很早就把他當傻子,現在想一想我纔是罪魁禍首,你說他裝傻裝了二十多年也不假,但我是真覺得他傻,缺心眼的傻。”
吳煌很好奇陳浮生和陳富貴這對兄弟的童年和少年是如何坎坷的精彩,想到年幼陳浮生在陳富貴脖子上撒尿的景象,吳煌不禁啞然失笑,陳浮生不失靈氣的狡黠果然是早早就有的,而不純粹是被城市這頭鋼鐵野獸逼出來。
陳浮生吐出一口氣,使勁揉揉臉道:“富貴前兩天打電話來說要去藏省,我開心啊,我起初讓他參軍還怕他在張家寨一樣受窩囊氣,現在看他跑來跑去,也當上了中尉,心裡負罪感就減輕很多,耽擱了他將近27年,總算能讓他一個人睡一張大牀,穿不被我穿過的新衣服。”
吳煌唏噓,默不作聲。
“吳哥,你說再過幾年,富貴能再升兩級嗎?我知道中尉已經不小的官了,但要是能拼搏出一個校官軍銜,那回到張家寨,還不把那羣慫貨犢子嚇得屁滾尿流。”陳浮生從不掩飾他的虛榮心,他到城市裡賣了命勤懇打拼就是爲了能過上好曰子的同時扇張家寨幾個大耳光,衣錦還鄉一直以來就是他很大的野心。
“既然你說富貴去了藏省,那三年內做上少校肯定不算太難,不過做將軍肯定不現實,沒誰能在40歲前當上少將。起初聽到瀋陽和燕京軍區的朋友兩眼放光說起東北虎特種大隊出了個新兵王叫陳富貴,我就猜是你哥,果然沒錯。”吳煌笑道。
“可惜娘看不到了。”陳浮生輕聲道,點了根菸。
樊老鼠在箭館角落像一個古代賣唱的賣藝人,拉着二胡,輕輕唱着“一曲梅子黃時雨,鐵板琵琶紅玉牙。兩曲將軍白髮紅顏老,白髮哭送黑髮人。三曲清明肝腸斷,黃泉路上有誰陪?”
離開箭館坐進奧迪A4,樊老鼠似乎覺着沒唱過癮,剛坐在副駕駛席上拉二胡唱了“一曲梅子黃時雨”,就被陳浮生打斷,笑道:“別唱這麼晦氣的曲子,聽着彆扭,你來點別的。”
“要不來曲揚州十八摸?”樊老鼠咧開嘴笑道,因爲缺了半顆門牙笑起來格外醒目。
“成啊。”陳浮生點頭道。
樊老鼠本就是市井裡混跡的大俗人,唱起十八摸毫無凝滯,格外動情,似乎真惦念起了哪位不曾放下錯過姻緣的女子,一曲本該葷味十足的十八摸也被他唱得肝腸寸斷,字字錦繡。陳浮生本來就不喜歡流行歌曲,京劇和崑曲倒是很鍾情,車裡頭都是一些類似京劇黃梅戲的碟子,但現在覺着還是比不上樊老鼠不拘一格的野曲。
就在十八摸結束的時候,柴進之揣着一套三枚象牙雕鼻菸壺正式離開南京。
“二狗老弟,爲什麼你信任吳煌這種大少爺,反而兩次三番試探孫潤農這種無足輕重的小角色?”樊老鼠疑惑道。
“在大山裡跟不是你死我就是我亡的兇殘畜生面對面較量次數多了,就大致懂得怎麼看待身邊的大棋子小卒子,都是逼出來的本事,大半靠直覺。”陳浮生輕聲道,本不想說這一茬,但念在一曲十八摸的份上還是回答了這個問題,只是依舊沒有細說。
樊老鼠點點頭,道:“如果我死了,這把二胡幫我隔三岔五拉一把。”
陳浮生搖頭道:“不會的,這幾天我做了那麼多套子,你一個一個看在眼底,別總說晦氣話。”
萬事俱備,各自步步爲營的雙方都只欠東風。
鹿死誰手?到最後小心謹慎的陳浮生和怒意滔天的龔紅泉終於確實只能是不死不休。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