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二狗豎起耳朵,卻沒聽清陳圓殊的喃喃自語,只好把注意力放到一本風水大家楊筠鬆的《青囊奧語》,他對繁體字並不陌生,加上在上海的時候沒少花時間在文言文上,讀起來有點小勉強,但不至於看天書,偶爾用餘光瞥神色肅穆的陳圓殊,見她除了玩賞古董沒有其它詭異舉止,陳二狗逐漸安心,魏家一天沒把鑰匙從他這裡收走,他就得一天對這棟別墅負責,陳圓殊如果要拿走什麼,陳二狗不一定非要插手,但一定要做到心裡有數。陳圓殊把古玩收藏一件一件看了個遍後站在書桌旁邊,手指輕輕敲着桌面,望着一半心思在書上一半心思在她身上的年輕男人,笑道:“有沒有想過,有一天坐在這個位置上?”
陳二狗擡起頭,一臉茫然的神情。
陳圓殊彷彿只是一時心血來潮,陳二狗裝傻,她也不自作多情地深入探討,再者這場由上而下波瀾壯闊幾乎殃及各個位面圈子的大洗牌還尚未塵埃落定,而眼前這個年輕人值得推敲和打磨的地方也太多,陳圓殊收回陳二狗身上的視線,再次望向那尊“吉慶有餘”,道:“三天後我來山水華門接你,你這兩天去市區置辦一點衣服,不需要名牌,那樣反而畫虎不成反類犬,可以廉價,但必須清爽,鬍子也刮乾淨,你是東北人也許愛吃大蔥,但那一天就別吃了,以前我說的都是基本細節,到時候還得你自己多花心思。以前我在美國讀MBA的時候,一位老教授最後一堂課對我說,他講了那麼堂課,無非就是在不厭其煩闡述一個道理,細節是魔鬼。這一句話簡單五個字,可以說我花了二十萬美金纔買下來,今天我免費送給你。”
陳二狗點頭道:“謝謝陳姐提點。”
“口頭上的感謝就別說了,能放在心裡就行。”陳圓殊輕輕搖了搖那根敲打桌面的纖細食指,她這種聽多了阿諛奉承溜鬚拍馬的女人,其實最反感嘴巴上的承諾和感激,小女生才喜歡甜言蜜語和不找邊際的海誓山盟,陳圓殊到了這個能做陳二狗小姨的成熟年紀,浮躁都沉澱了,輕狂都內斂了,她這種女人即使要找小白臉,斷然也不是個繡花枕頭。
陳二狗很識趣地閉嘴不言,他不想給陳圓殊一個輕佻浮躁的印象,形象可以不高大威猛,甚至可以木訥一點,但必須有個踏實做事的概念,否則他沒有半點資本在她那個高高在上的圈子裡廝混搏殺。
“走吧。”陳圓殊有些感慨地走出書房,內心有點兔死狐悲的意味,雖然說她最後關頭沒能拉魏端公一把,這段時間一直心懷些許愧疚,但回頭再讓她抉擇,她還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冷眼旁觀,本就不是一個圈子的人,沒必要爲了一點微薄情意臉面讓自己和家族被拖下水,不過以前魏端公做的,差不多就是現在陳圓殊做的事情,難免讓她對自己的未來有點悽悽慘慘慼戚的意味。
陳圓殊坐進那輛鑲嵌有三叉戟海神徽標的漂亮跑車,沒有直接揚長而去,而是不忘透過車窗跟陳二狗揮了揮手,然後依舊是一種跑車中的龜速緩慢行駛出小區。
陳二狗一臉豔羨,她那輛渾身透着一股富貴逼人氣焰的銀灰色跑車叫瑪莎拉蒂GranTurismo,現在陳二狗不光能報出車名,他甚至能夠準確說出這個牌子的歷史淵源、所有車型以及各個車型的不同姓能指標,這就是陳二狗神經質的地方,對於自己陌生的新鮮領域,他總能夠付出堪稱澎湃的激情去了解和發掘,不做到心中瞭然就誓不罷休,也許這也暗合了陳圓殊說用二十萬美金買來的五個字,“細節是魔鬼”,完成這個細節其實不難,陳二狗做到這一點無非就是讓王虎剩去市區買了兩本雜誌,一本《汽車導報》,一本《中國汽車畫報》,加在一起也就30塊錢,於是陳二狗不再是個純粹的車盲,他甚至可能比陳圓殊都要了解那輛瑪莎拉蒂GT4的數據。
睜着雙眼,不等於正視現實。
陳二狗不想做一個已經在起點上輸給城裡人太多的睜眼瞎,僅此而已,他寧肯瞎子摸象,也不坐井觀天守株待兔。
三天後,中午12點,陳圓殊來到山水華門,這是她第三次見到門口站崗的王解放,也是第三次接受他近乎刻板的盤問,陳圓殊不是蔣麗雯那種關在籠子裡整天對着一堆時尚雜誌無所事事的金絲雀,所以見到王解放這個不像保安的保安,也只是驚鴻一瞥式的打量,心底連半點漣漪都沒有,王解放按照保安的規矩,放行後給那輛跑車敬了個禮,然後迅速掏出手機給王虎剩打了個電話。
陳二狗在上海坐過SD老闆胖子劉慶福的車,到了山水華門坐過一段魏端公小老婆的Q7,今天是陳二狗第三次坐好車,而且還是瑪莎拉蒂,一輛雜誌上讚美爲“內裡是恐怖野獸外表卻是絕代美人”的瑪莎拉蒂GT,陳二狗坐進車後就跟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這裡摸一下那裡碰一下,把雜誌上介紹到的內飾都粗略研究把玩了一遍,他反正不怕陳圓殊看笑話瞧不起,這種車能坐一次就是一次,跟在夜店酒吧勾搭美女一夜情一樣的道理,過了這村就沒了那店,不把握機會就浪費了,陳二狗是一個多懂得浪費可恥的人,不懂的地方還詢問陳圓殊,不過當然不是一些白癡問題,都是介於業餘和專業之間,既不會讓人覺得幼稚,也不會難到車主陳圓殊,所以一路上氛圍還算不錯,陳圓殊都是有問必答,時不時給陳二狗聊些關於汽車的趣聞,進入市區,陳二狗不再詢問,按照瘋癲老頭教的法子呼吸吐納,根據陳二狗的經驗,這個方法比默唸《般若波羅密心經》或者《道德經》都來得實用,等到陳二狗差不多心如止水安穩了上車後一直波濤洶涌的心境,陳圓殊的車子也在一處地方停下,轉頭道:“到了,這地叫廿一會所,邊上就是著名的甘熙宅第。”
南京大板巷44號。
下車後陳二狗特地留意了一下這家會所的地址,以及會所標示右下角“隱世福熙”四個古樸紅字。有些忐忑地跟隨陳圓殊進入會所,廿一會所算是典型的江南墅院,很精緻的白牆黛瓦,讓東北大山裡走出來的陳二狗大開眼界,迎賓美眉笑得婉約,水靈水靈的,看得陳二狗一陣賞心悅目,一個差不多副經理身份穿着得體的男人早就在門口候着,一見到陳圓殊就堆砌出一臉差不多可以劃分到諂媚的笑容,看到跟陳圓殊隔開兩步路距離而非並排行走的陳二狗,大致就對陳二狗的身份地位有了個大致揣測,不過這位年輕男人比不得陳圓殊在南京的根深蒂固,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哪裡敢怠慢穿着希拉平常的陳二狗,一路恭恭敬敬領着陳圓殊和有點狐假虎威意思的陳二狗,來到位於會所中軸線上的古戲臺,戲臺上正在表演對陳二狗來說還很陌生的曲調,陳圓殊微微斜了下腦袋對他輕聲介紹道:“這是崑劇,臺上那些人都是有人特地從江蘇省崑劇院喊來的骨幹,今天廿一會所不接待外人,這些臺柱子戲子就是給我們幾個人唱的。”
見到他們三人,坐在空蕩蕩位置上的兩個男人,表現截然不同,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立即站起來,另一個一身白色西裝的青年則翹着二郎腿,環胸望向戲臺上,一臉冷漠,中年男人頭頂微禿,體態也有些發福,不過一副連陳二狗都能體會得出的官相,跟陳圓殊打過招呼後就立即跟陳二狗握了握手,笑容燦爛,橫看側看都真誠,差點讓人誤以爲陳二狗是他失散多年的兒子,他也沒有多說話,陳圓殊率先坐下,中年男人等陳二狗坐下後才最後一個落座,那個神情古板的青年側過頭,卻不看坐在他身旁的陳圓殊,而是瞥了看眼起來有點拘謹的陳二狗,這個似乎不太把陳家大小姐放在心上的青年扯起一個冷笑,聳聳肩,繼續聽戲。
“《牡丹亭》,現在是驚夢那一出。”陳圓殊身子微微斜向陳二狗說道,說到這裡,她忍不住瞧了瞧依舊八風不動姿態的青年,心中嘆息了一聲,既然是《驚夢》,說明開唱已經蠻長一段時間。這傢伙還是老樣子,跟蘇北吳家小子還真不愧是兩個極端的典型人物,一個低調到畸形,一個跋扈到頂點,哪怕是今天要見老人欽點的陳二狗,他到了會所後還是自作主張地讓崑劇團開始表演,根本懶得等待主角,他這個急躁姓子,還真得丟進部隊磨練磨練。
陳二狗沒敢太多觀察陳圓殊身邊的青年,耐着姓子聽戲,這崑劇流麗嫵媚一唱三嘆,極爲出彩,陳二狗從小就喜歡京劇,也能勉強算半個京劇通,聽起崑劇經典曲目《牡丹亭》來沒太大障礙,聽戲間隙,還能欣賞廿一會所的南方明清庭院風格,身後還有水嫩美眉伺候着,何樂不爲。
“這家會所在南京還算不錯,不過幾家檯面下面的私人會所肯定比廿一要更有格調,氣派,底蘊什麼的,成色都要好上不止一大截,不過我們今天不方便去那幾個地方,畢竟那些是私人會所。”陳圓殊點到即止,沒有詳說其中的門道,陳二狗能理解幾分,就是他自己的造化,陳圓殊不是魏端公,沒太多想法把他領進自己圈子核心,起碼目前是如此,畢竟兩個人的鴻溝太過巨大。
廿一會所的負責人正忙着端茶送水遞小吃點心,無意間聽到陳圓殊絕對稱不上褒獎的評價,臉上也不敢有絲毫不悅,低眉順眼,越俎代庖地做着原本該讓服務員來做的事情。陳二狗半眯着眼睛,聽着獨特的水磨腔,一臉陶醉,暫時忘卻了即將到來的波瀾。
等了半個鐘頭後,陳圓殊轉過頭朝坐在最旁邊的中年男人,道:“孟秘書,打個電話問問看,是不是行程安排上出了偏差,我們也好有個底。”
“是是是。”一連說了三個是的中年男人使勁點了點頭,起身去打電話。
“都做豬做狗做牛做馬好不容易爬到這個位置上了,還是一副卑躬屈膝的奴才樣,我看以後他就是成了秘書處的一把手,再往上也改不了低頭吃屎的脾氣。”青年終於自顧自開口,一臉冷笑,口音帶一點吳方言太高小片味道。
陳圓殊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
陳二狗彷彿沉浸在崑劇中,更是眼神都沒有恍惚一下。
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坐下後輕聲解釋道:“那頭說再讓我等等,具體時間沒說。”
陳圓殊輕描淡寫哦了一聲,她身旁的青年卻是明顯流露出不耐煩的神情。四個人外加身後三個會所美眉七個人從《驚夢》聽到《尋夢》《拾畫》,再從《拾畫》聽到《叫畫》,期間中年男人打了三次電話,每一次跟陳圓殊解釋完後都偷偷用紙巾擦汗,最後等到上演《還魂》這一折,早就一張臭臉的青年豁然起身,嚇了身後三個站着腿痠的標緻美人兒一大跳,陳圓殊輕輕擡頭,側望向一臉怒氣年紀其實跟陳二狗差不多的年輕男人,也不多話,他森冷森冷道:“陳姨,我出去透口氣,等老頭子到了會所,你打電話給我,我立即趕過來就是了。”
“好的。”陳圓殊平淡道,依然波瀾不驚。
《還魂》結束,精緻的小吃點心也換上了第二撥,中年男人再度自覺起身去打電話詢問,陳圓殊撇過頭,看到一副老僧入定如癡如醉模樣的陳二狗,忍俊不禁,心中那一點可有可無的怨氣也煙消雲散,心想坐了這麼久晚上的瑜伽和SPA肯定是逃不掉了,再看孟秘書,覺得那個好好先生也確實挺可憐的,輕輕笑了笑,問陳二狗道:“人還沒來,我們怎麼辦?”
“這就完了?”似乎沒聽過癮的陳二狗咕噥道。
“想聽還不簡單。”
陳圓殊也不想聽折返回來的孟秘書千篇一律的官方措辭,擺了擺手,臉色輕鬆道:“孟秘書,跟他們說下,來《長生殿》。”
“好咧。”見陳圓殊臉色不錯,夾在兩頭很難做人的孟秘書鬆了一大口氣,立即跑向古戲臺。
結果《長生殿》差不多結束的時候,時間也快到五點半,這意味着陳圓殊和陳二狗在這裡坐了足足四個多鐘頭。
這還不是最讓陳圓殊怨氣橫生的地方,而是一張苦瓜臉的孟秘書終於拿這個手機回來跟她說那邊的意思是今天來不了了。於是一向在南京圈子素有口碑的陳圓殊也沒好心情了,施施然起身,臉上笑容反而多了起來,只不過官場打拼半輩子一步一步坐到今天這個位置的孟秘書哪裡瞧不出其中的冷意,愈發如履薄冰,陳圓殊不能不氣,那邊的人物如果單單是對陳二狗,別說讓他等四五個鐘頭,就是等四五天都正常,但今天陳圓殊坐在這裡是一分鐘一分鐘陪着等過來的,再者她相對孟秘書來說扮演着在兩頭中間最大牽線搭橋的角色,這個面子陳二狗丟了,也就是她陳家陳圓殊丟了,這纔是關鍵。
孟秘書也懂這一點,所以纔不知所措,做了二三十年牆頭草信奉誰都討好的他惹不起陳圓殊,更不敢對電話那頭的圈子說三道四,只能受氣。就在徹底冷場的時候,陳二狗緩緩起身,一臉似乎還沒明白其中奧妙的雛鳥神情,笑着問了個看似很幼稚連身後服務員都噗哧一笑的問題:“陳姐,肚子餓了,能不能在這裡吃上一頓好的?”
這可是個大臺階。
再不借勢下樓就是白癡了,孟秘書一聽到這句話,感激得差點沒跪下來給陳二狗磕頭喊爺爺,立即道:“沒問題,沒問題,這頓我做東,陳姐,今天千不是萬不是都是我孟東海的不是,您宰相肚裡能撐船,彆氣着,等下上了酒桌我先自罰三杯。”
陳圓殊瞥了眼似乎有意無意朝她眨了眨眼睛的陳二狗,一愣,好小子,還懂這一手,得,看樣子現在就算讓他去做個處長也是能應付的。她也賣陳二狗這個面子,順水推舟給了孟東海臺階下,道:“孟秘書,那我可真狠狠宰你了,事後別說我嘴下不留情。”
孟東海狠狠擦了把汗,笑道:“越狠越好。”
陳二狗趁這個空當擡頭看了眼灰濛濛天空,尋思着啥來頭,兇猛到讓陳圓殊都得白等一個下午?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