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十五、石原莞爾的如意算盤
僞滿洲國皇帝……或者說前清廢帝溥儀的聖旨?
可是,你一個日本軍方的使者,拿出這玩意兒來,到底是要鬧哪樣啊?純粹就是爲了壓我們一頭?
金奇娜有些吃驚地看着川島芳子——其實她並不怎麼在意川島芳子的這一手,類似這樣的政治訛詐,她在後世聽說得多了,眼下除了有點突兀之外,倒也沒什麼了不起,反倒是讓她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緊接着,隨着金奇娜女士猛然爆發出的清朗笑聲,一屋子的人也都忍不住鬨然大笑起來,甚至還有人當場笑得前仰後合,或者悄悄給川島芳子豎起了一個表示“你厲害”的大拇指。
“……呵呵,滿洲國的聖旨?川島芳子小姐果然是個妙人兒,沒想到居然還有這樣一出……”
反應過來之後,金奇娜便笑嘻嘻的擺了擺手,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隨即好像吩咐下人似的,一臉懶洋洋的說道,“……那個,反正也就是些無關緊要的東西,我這邊就算是接旨了,念——”
對於金奇娜的話語,川島芳子只是撇了撇嘴,一時間也不置可否。倒是身爲隨員的陸爾軒,此刻見室內衆人居然盡是一副看猴戲的樣子,卻是臉色漲得通紅,當即就跳起來罵道,“……奇娜,你這是什麼態度?見了聖旨不下跪,見了我也不招呼!你這無父無君的惡婦,我今天非要整肅一番家風不可……唉喲!”
“……嘖嘖。正主兒都還沒開口呢,你這丑角叫嚷個什麼勁兒啊!”
這傢伙的叫囂在下一刻就戛然而止——因爲站在旁邊的王秋很熟練地從腳邊揀起一塊板磚。往陸爾軒的腦門上狠狠一砸,當即就讓這傢伙的腦袋裡好似開了一個水陸道場,鑼鼓、嗩吶一起亂響……然後,兩個孔武有力的士兵便奉命上前,把滿面流血、神志不清的陸爾軒給擡了出去,隨手丟在了門外的花壇裡。
與此同時,川島芳子也是看都沒看被擡出去的陸爾軒一眼,只是淡淡地微笑着開了口。“……這聖旨麼,也不必唸了。反正也就是些誇獎你性情純善、溫淑賢良的阿諛之詞,又給你封了個一品夫人的誥命,勉強算是一點敲門磚和見面禮,在這亂世之中實在當不得什麼。你若是有興趣的話,可以自己去讀一遍。”
她隨手將明黃色的綢緞聖旨丟在矮几上,“……唉。想來也應該明白,你們布爾什維克黨,天生就是吃造反這碗飯的,怎麼可能會把一位過了氣的前清廢帝放在眼裡——就算你是愛新覺羅家的女兒也一樣……”
“……沒錯,想不到川島芳子將軍竟然也有這般見識,我還以爲您跟令尊肅親王。還有其他那些遺老遺少們一樣,對大清的復辟事業入了魔,一見我不肯跪下來接旨,就跟發了羊癲瘋似的,氣得口吐白沫。大罵我是什麼‘窮鬼的打手,馬克思的幫兇。不信上帝的惡魔,死後要下十八層地獄!’……”
“……十八層地獄?我也讀過《聖經》,記得西洋人的地獄好像沒有十八層吧!”川島芳子困惑地說。
“……誰知道呢?或許,歐洲的地獄到了中國的地面上,也一樣要入鄉隨俗……”
金奇娜微笑着聳了聳肩膀,把聖旨塞到侍立在一旁的小姑娘手裡,隨後站起身來,響亮地拍了拍巴掌,“……啪啪啪!好啦!同志們,不玩了,不玩了!大清朝愛新覺羅家的格格範兒,大家已經鼓搗夠了。接下來,就讓肅親王家的滿洲姑奶奶仔細欣賞一番,什麼纔是我們布爾什維克的範兒吧!”
“……是!”“……好嘞!”“……知道啦!”
一屋子的人同時剎住笑聲,隨即就動作默契地迅速收拾起來——富麗堂皇的錦繡墩凳和玉石屏風都被搬了出去,笨重累贅的太師椅和黃花梨几案同樣也用不着,一併拉到後院。爲了加快進度,就連守在外面的一隊紅軍戰士,也被召喚進來幫忙,大家一起動手,十分快捷地把各種滿清風格的“佈景道具”逐一清理乾淨。同時又跟手腳麻利地搬出另一些傢俱和小玩意兒,以最快的速度在會客廳里布置和擺設起來。
不一會兒,整個會客室就被佈置成了另一副模樣——四周散落着堅固冰冷的不鏽鋼桌椅,金色紋路的赤紅窗簾一直垂落到地上,架起的小黑板上釘着上海地圖、中國地圖和世界地圖,正面的牆壁上掛着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肖像,以及兩幅斜掛的紅旗:鐮刀錘子的黨旗和“鐵拳暴菊滿地紅”的城管隊旗……
金奇娜也甩掉了自己身上的各種零碎玩意兒,又摘掉了頭上的笨重假髮,接過旁人遞過來的灰色風衣,斜披在自己身上,然後拉過鐮刀錘子黨旗下方的那張椅子,大馬金刀地徑自落座,“……呼,感覺還是這樣輕鬆……好啦,川島芳子將軍,我想,您現在應該可以說正事了——你該不會就是爲了宣聖旨而來的吧!”
“……確實是這樣更順眼一些,也跟符合我對布爾什維克的想象。畢竟,時光是不會倒流的,過去的東西都已經成爲了過去,就連如今的滿洲國皇帝陛下,也早已不穿前清時代的龍袍冠冕了。”
川島芳子點了點頭,然後從懷裡取出一封信箋,“……金女士,我此次奉命前來上海公幹,是受到了帝國陸軍參謀本部石原莞爾少將閣下的囑託,希望能夠向貴方遞交一項提議,相信對我們雙方都有好處……”
幾個小時之後,浦東陸家嘴。由各種現代金屬活動房組成的紅五方面軍司令部。
圍繞着川島芳子送來的,其內容堪稱荒誕的日軍交涉條件。衆人忍不住爆發出了一陣陣冷嘲熱諷。
“……這個石原莞爾少將難道是瘋了嗎?以爲只要這樣詐唬兩聲,就能空口白話地把我們嚇跑?”
方誌敏隨手把石原莞爾的信箋丟到桌上,冷哼着說道,“……要我們不放一槍一彈就撤出上海、嘉興、杭州等全中國最繁華的沿海城市,退入相對窮困貧瘠的內陸山區。只是爲了換一句‘大日本皇軍願意既往不咎,與支那布爾什維克保持和平共處’的口頭承諾?且不說他憑什麼讓我們主動放棄大片人煙稠密的富庶根據地,而且難道這個石原莞爾以爲我們是傻子,居然會相信日本侵略者的誘騙和許諾?”
“……唉。雖然這樣的要求十分荒誕,但如果我們當真答應下來,那麼日本人應該也是會遵守約定,至少在短時間內保持雙方停火,默認甚至是協助我們的轉移工作的,比如破壞南京國民政府的任何剿.共作戰——因爲對於日本陸軍來說,這確實是能夠讓他們利益最大化的戰略。”
王秋嘆了口氣。對方誌敏解釋說,“……在遠東地區各種利益的爭奪上,日本帝國主義和美英帝國主義之間,始終有着不可調和的深刻矛盾。爲了維護遠東地區的勢力平衡,能夠允許日本人實際控制滿洲,已經是美英帝國主義的底線。日軍如果還要進一步擴大在華利益,勢必會遭遇它們的強烈反彈。
而現在這會兒,第二次世界大戰還沒有爆發,德國納粹黨重整軍備的工作也只是剛剛開了個頭,英國和法國在歐洲並沒有多少軍事上的威脅。完全可以組建一支強大的艦隊到遠東來‘顯示力量’。
因此,歐美列強如今對日本侵華的短暫縱容。只是爲了將我軍驅逐出上海的無奈之舉,目標不過是借刀殺人,利用日本軍隊剿滅我們這些赤色分子,恢復長江流域的原有半殖民地秩序……而等到日本軍隊成功實現這一目標之後,等着他們的卻不是鮮花和獎賞,而是當頭一棒——被翻臉的歐美列強勒令撤軍!
關於這一點奧妙,日本軍隊裡的能人想必也是可以看得透的。因爲在上次日俄戰爭的時候,日本就已經吃過一回類似的苦頭。當時他們充當英國人在遠東遏制俄國擴張的打手,跟俄國佬打得屍山血海,花了15億日元軍費,死傷12萬人,損失艦艇16艘,好不容易打贏了,最終結果卻是東北三省又一次回到了清朝的轄下,日本人的收穫除去遼東半島租借地和南半個荒涼的庫頁島之外,就只是在中國東北撈到了一點特殊權益——而這些權益是要去刻意經營的,還得往下砸錢去投資,否則就只是在條約文本上寫着好看——連一分錢的賠款都沒拿到。而在倫敦金融市場上發行的戰爭債券,卻照樣要一分不少地如數償還……
那一回,日本財政被硬生生搞得傷筋動骨、元氣大傷,花了將近十年才緩過氣來。眼下的侵華作戰雖然順利,但那只是暫時還沒啃到硬骨頭的緣故。一旦日軍在上海之戰當中損失慘重,無論勝敗如何,歐美列強都會朝日本人背後狠狠捅上一刀——上海之戰如果打勝了就能清除共黨,萬一打敗了則可以遏制日本的野心,不管怎麼算都不會虧……但對於志在侵吞中華的日軍來說,就變成是不管怎麼打都肯定要虧了……
因此,根據石原莞爾的計劃,日本陸軍在成功進入南京,改組出一個親日派國民政府之後,下一步不是跟着歐美列強的指揮棒,爲恢復美英帝國主義在上海的利益,來跟我們紅五方面軍拼死拼活。而是利用這段難能可貴的戰略窗口期,再次發動新一輪的華北攻勢,徹底消滅或迫降宋哲元的抗日武裝;同時用政治手段誘降山東的韓復渠和山西的閻錫山,把從天津到南京的廣袤日本佔領區真正地連成一片。
否則的話,日軍就是在江南取得了再多的戰果,根基也是不穩的。一旦歐美列強翻臉,來個多國聯合干涉,日本人就只能在委委屈屈地放棄勝利果實,和賭上國運單挑全世界之間。作出一個艱難的選擇了。
但問題是,日軍在此期間完全不打上海也是不行的。這樣就無法向已經犧牲了部分在華利益、縱容日寇侵華的歐美列強交待。而完全打垮了紅軍也不是好事,因爲這代表着日軍馬上就要被‘狡兔死、走狗烹’!
所以,爲了防止自己被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爭取日本帝國的利益最大化,同時又要把歐美列強擺上一道,按照石原莞爾的戰略計劃,南線日軍應該設法逼迫紅軍主動退出上海,給歐美列強一個交待。但同時又不應該主動追求殺敵。反倒要養寇自重,儘量保存紅軍的有生力量,甚至坐視‘赤禍’在南中國蔓延——這傢伙希望我們向西進軍,佔據江西、湖南和福建西部等地,在避開沿海大城市的同時,又要保持足夠的軍事壓力——以便於給侵華日軍制造出一個長期戀棧不去的理由,給華北地區的擴張爭取時間。
具體來說。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日軍在南方的戰事只不過是打給美英帝國主義看的,不必太認真,只消裝裝樣子即可。而在北方的擴張纔是一步一個腳印,奪取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真正屬於他們自己的——唯一的麻煩在於,日軍就是想要在江南戰場上演戲。也得要我們配合才行,否則萬一弄假成真,戰事一開便不可收拾,任憑什麼妙計也要化爲空談。所以,就有了川島芳子的這一次出使和通氣……”
“……唉!照這樣看來。石原莞爾的這副小算盤還當真是走一步看十步,打得夠精明啊!但唯一的問題在於——他以爲自己到底是誰?我們中國工農紅軍爲什麼要配合日本侵略者的行動?”
聽了這番分析之後。粟裕將軍忍不住挑了挑眉毛,“……歐美列強當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日本帝國主義更是我們中國人的生死仇敵!他石原莞爾憑什麼那樣自信,居然覺得我們會乖乖跟着他的指揮棒走?”
對此,王秋只是聳了聳肩膀——把事情想得過於一廂情願,已經是日本人的老毛病了,從來沒改掉過。
——總的來說,在歷史上的絕大多數時代,日本的最高決策層都是一羣有點想當然的傢伙——沒辦法,因爲日本社會階級的固化和統治階級的世襲化,導致一大批缺乏實踐經驗、學歷與素質完全不合格的門閥子弟輕易爬上日本政府高位,再加上天生貴胄、高人一等的思維方式,就自然會經常地想當然了。
這樣一來,日本官方的一些古怪行爲,在很多時候就根本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維去理解,不然就會有種腦子被撞了的感覺。麥克阿瑟在來到日本後曾經評論說,日本就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也就是“中二病”一個。還有人把日本帝國的十餘年“昭和戰爭史”濃縮成了這樣一句獨特的話:論熊孩子的戰鬥力!
總之,軍國主義時代的日本就是個兇暴的熊孩子,素來就喜歡完全按着自己的想當然,給別國“預先制訂”立場和反應,當他國“不按劇本”行事的時候,還會覺得委屈萬分。——在偷襲珍珠港的時候,日本帝國的決策層就老是想着“只要成功地打擊了美國的本土,感受到威脅的美國人民就會逼迫美國政府坐下來和日本談判”……卻全然沒有想過,自己這樣的挑釁做法,反而會使得美國人更加支持政府努力打贏太平洋戰爭;到了二戰末期,日本還無視蘇聯早就是三大盟國之一,一廂情願地認爲蘇聯會樂意爲其調停,理由之一居然是“斯大林和西鄉隆盛一樣有大肚子,肯定是重情義的好人,一定會幫助日本”!
——既然就連這種令人目瞪口呆的奇葩邏輯,也能成爲日本內閣決定國策的重要依據,那麼眼下石原莞爾少將企圖操縱中國工農紅軍爲自己所用的設想,在日本人眼裡自然也就不是什麼太過於離譜的事情了。
更何況,從石原莞爾的眼光來看,目前盤踞在上海的紅軍,還真有不得不被迫配合日軍行動的理由……
“……咳咳,關於石原莞爾爲什麼會有這樣離譜的自信,我大概已經可以猜測出其中一二……”
面對衆人探詢的眼神,王秋從懷裡摸出一張紙條,放到了會議桌的中央,“……這是剛剛從浙江省寧波前線發來的緊急電報,我軍攻城部隊在戰鬥中突然遭到一支外國艦隊的遠程炮擊,攻城作戰受到了嚴重挫折,已經無法完成預定的作戰任務……從截獲的無線電報內容來看,這應該是美國太平洋艦隊!”
說到這裡,他忍不住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帝國主義列強的聯合干涉,已經真正地開始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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