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中那朵幽深玄光已然消失無蹤,天光依舊灑下,讓那渾渾的一方小天地再度落入光明。浩瀚的雷霆也停止了沸騰,卻似乎依舊有着一股沉靜的力量,彷彿只要清淨的日升和月落,而不要其它什麼。
入劫的雙方各施手段,錚錚殺伐硬是將這寂寂青冥絞殺成了修羅場,如今有人沖霄破鬥,也有人灰飛煙滅,唯一不變的,只有這逐漸恢復沉寂的青冥。
孤不成戰,道夢易醒,實在令人很是唏噓,一位長生久視的佛宗元神,就這樣步入了劫數,就如此隕落於劫數,就如一個毫無超凡之力的凡人,靜靜凍斃在了北疆凜冽的風雪之中。
卻是不知身死道消之時,於悵然無言的沉默中,可有恨,可有悔,可有怕,可有怨……
青冥中的諸聖鴉雀無聲,各域元神,各廷妖聖目睹了鬥法全程,不過卻懷着不同的心念和意志,此時氣氛頗爲微妙。
激昂,尷尬,凜然,感慨……
軒鵬仙尊緩緩從劫陣中踏出,有了元神隕落的加持,身上自有一股煌煌正正的宗師氣度,如雷霆經天直懾人心。
從剛剛刑宗元神替自己入陣破劫,鄭景星始終一句話沒說,直到此時看着刑宗元神安然無恙,金玉麒麟方纔輕輕呼出一口氣,似是放下了心中的千鈞巨石。
“揚我南域聲威,更是破了景星的劫數,仙尊辛苦了……”鄭景星親自迎了上去,拱手一禮。
金玉麒麟話一出口,軒鵬仙尊卻是趕緊搭住了他的胳膊,沒有全受一禮。
看着金玉道子不驕不躁的模樣,南域五位元神當即對視一眼,眸子中俱是有着淡淡的欣賞。
想到妙處,軒鵬仙尊愜意地轉動了幾下脖子,撫胸長笑幾聲,“痛快!實在是痛快!”
好心性!好麒麟!
如此金玉妙人兒都有人敢來算計,真當南域無人?!
至於丟了八劫法寶?!萬雷赤錐換了墜霄沉香傘同碎,令沉景覺僧身死道消,不僅破了景星的死劫,更是額外得了刑天之主的人情,實在沒有比這更划算的買賣了。
“如若天女你是軒鵬仙尊,你會捨得麼?”妖師眸子的最深處,有着淡淡的遺憾,若是這一戰金玉麒麟隕落於黑天寺之手,人族各域必然風起雲涌,最少能節省他百年辛苦佈局。
吟善天女聞言不由得苦澀一笑,臉色中也多了些許無奈,“妖師說笑了,各家的定宗靈寶各有玄妙,得來都不容易,只是在這淵劫之中,身不由己……”
甚至可以說,沉景就是鄭景星命中的死劫!只是被刑宗元神插手干預了因果,黑天寺這纔沒能破開劫數……
吟善天女沉吟良久,終是嘆息出聲,輕輕頷首,“若我是軒鵬,怕是也會作出同樣的選擇,八階靈寶不過能掩得一宗的周全,得了麒麟,至少有一域之地能得安穩。”
那沉景合該入滅!
……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卻是令北疆諸聖同時嘆了口氣,諸人皆是元神,如今既已水落石出,如何看不出來黑天寺離破劫僅有一線之遙。
“人族天宗的八階靈寶都如此富裕了?”迦雲真的語氣顯得有些古怪,甚至有些難以置信。
即便陽壽不多,胸中熱血猶燙,更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眼下,金玉麒麟這個身份欠下的因果債,已然非同小可,南域龍家欠了個元神還沒個着落,驚天刑宗又插`進來毀了個八劫靈寶,也不知本尊的身家夠不夠賠……
天女幽幽看了一眼南域的方向,眼神在鄭景星和軒鵬仙尊身上停留了幾息,旋即喟然一嘆,“實在是捨得下血本啊……”
軒鵬仙尊再度回想起剛剛雷龍叩首的一幕,不由得淡然笑笑——各位元神不好意思,天機已露一角,不過爲了景星的安全,卻是隻能暫時瞞着各位了,誰讓驚天刑宗是人皇的護脈宗門呢。
不過,能拿一件八劫靈寶來換麒麟,驚天刑宗出手實在是豪橫無匹。
鄭景星沉吟了一下,眸子中的神色很是複雜。
北疆諸聖默然不語,只是神色中多少有些尷尬。
天地放狂非孤傲,輕狂甘願染徵囂,出塵入世心不改,敢掀乾坤生驚濤。
金玉麒麟微微眯着眼睛,看向命曇宗的目光中,似是有着擔憂之意,他知道本尊要立順意劍心,絕不可能賴賬,所以纔是大麻煩,自家這個玄牝珠幾階來着?
鄭景星符合軒鵬對未來人皇的所有想象,行來暗香輕嗅,不悔風雪披肩,煌煌行`事之中自有一種讓人心折的力量,讓人願意跟隨在他身後,共同在這天地中舉起微弱燈火,照得滄桑劫波。
明月錯沉碧海,卻是與佛無緣,好生可惜。
善見寺和化禪寺的覺僧對視一眼,俱是看到了對面眼中的擔憂,萬萬沒想到,黑天寺動用了墜霄沉香傘依然沒有脫出劫數,若是這樣的話,恐怕兩寺的破劫之戰也有可能會徒生波折。
寂寂的青冥中,凝聚着嚴肅的氣氛,北疆諸聖眼下要考慮一個更頭痛的問題,已然連輸兩陣,下一陣由誰出戰破劫。
迦雲真淡淡掃了北疆諸聖一眼,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喝着盞中苦澀至極的茶水,彷彿在品嚐瓊漿玉`液,醺醺然欲醉,渺渺間愁窮。
好幾位覺僧和元神的目光卻是落到了他的身上,好似要在妖師的臉上看出一朵花來。
“看着我`幹嘛?便是再看,我也不好讓妖聖或明凰出手,否則事情更沒有轉圜的餘地。”迦雲真平靜地開口。
他的目的只是要這劫陣繼續殺下去,直到諸般局勢織成羅網,將刑天之主牢牢困在死地之中,掙脫不得,爭勝不能!
爲了這個目的,些許犧牲不值一提,更何況死的還是北疆的元神。
“不知妖師覺得下一陣會是哪位元神或神魔出手?”吟善天女露出嚴肅的表情,目光向着對面三域元神的聚集之處掃了掃。
諸韻相生相剋,若是刻意針對,於鬥法爭勝之中多少會佔些便宜,而此次殺劫在北疆,所以北疆諸聖須得先行入陣,對面纔會入場。
看似刑天之主一方有着巨大的優勢,不過,既然身在殺劫之中,自然不會事事順心順意,更談不上容你挑選對手,甚至挑到滿意爲止。
北疆諸聖想要破劫而出,神通、道力、氣運、因果……自然是皆要考驗,皆要放到生死中來證。
況且,應召而來的元神又何嘗不難,本是自由身,卻入生死劫,這樣殘酷的道心拷問也足以讓人心生退意,甚至鬥法還未開始便生出了破綻。
總之,既然彼此都在殺劫中,只有水落石出才見分曉,才知誰可繼續於天地中長生久視,誰又是黯然身隕……未老朱顏,斯人已往,等閒試看千秋,盡付浩浩湯湯。
風流雲落,山川絕闊,明月猶照長河,可照歸來是我……
“一定要說嘛?”
迦雲真先是嘆了口氣,然後才淡然頷首,指着眼下空無一人的劫陣開口,“兩位覺僧已然隕落,若是我再胡言亂語,人情撈不着,反倒要結怨自身。
我區區一個天妖,可賠不起覺僧,也賠不起定宗佛寶!”
吟善天女溫和地開口道,“若是妖師不信,我等可立下道誓,無論結果如何,絕不會因此怪罪妖師。”
覺僧和元神同時點頭,有幾位覺僧的眸子中隱隱有着忐忑之意。
妖師看了北疆諸聖一眼,嘴脣囁嚅了兩下,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沒有說出口。
“我來討個人情如何,雲真?”
第三明凰踏前一步,來到了迦雲真身側,好似天人輕踩虹橋,翩若驚鴻,盈盈如雪,落到了渾濁的天地之中。
“北疆的各位之所以捲入殺劫,糾其根本原因卻是爲了給第四明凰報仇,我鳳廷自然要認這份人情,所以,還請看在我的情面,爲北疆此戰出謀參贊。”第三明凰螓首微低,淡然勸解。
明凰此言一出,青冥沉沉的死寂之中,卻似瀰漫出無言的悲涼,彷彿殺劫入畫的同病相憐,又似錚錚破劫的淚喜共遍。
俱爲芳華此時難走,殺劫臨身不死不休,劫由自己求,當以神通酬,欲得自由,待看春色還依舊,當逢青光飛白驟。
迦雲真怔了一怔,不知想起什麼,旋即沉默地點點頭。
“既然第三明凰開口,無論你們會不會怨我,都無所謂了。”
迦雲真脣邊掛起微彎的弧度,似在冷笑,但更像是變得愈發慎重,“下一陣就是西極的元神,大約會是血海、鎖龍、仙藤、愚劍四聖之中的某位,各位還請小心一點。
這一陣很難,甚至比前兩陣還要難,這也是我原本不願開口的原因。”
妖師的語氣中很是誠懇,看向明凰的神色中卻是有着無奈。
什麼?!
北疆諸聖當即愣在了當場,旋即面面相覷,本以爲妖師是待價而沽,要得北疆諸宗的人情,不想別人此時是真的不想多嘴。
細細想了想,卻似乎有些道理。
“怎麼會是這四位?南域過了不該是東界麼?”吟善天女心中已然警兆大作,直覺一陣不妙,宛若九天冰河從天而降,砸在了靈臺之中,讓人心神發寒。
“東界?”迦雲真呵呵一笑,語帶譏諷,“東界元神能來已然足見盛情,沒有過命的交情,難道還真讓別人打生打死?!
況且命曇宗打了第一陣,金玉麒麟與命曇宗交情極深,領了第二陣理所應當,西極的元神除非不要麪皮,第三陣無論如何都該那些欠了因果的元神來還債。”
西極哪些元神欠了刑天之主的因果債,實在不難推算,甚至迦雲真都可脫口而出,因爲不少還是他插手其中。
白玉京一戰,若非命曇宗盡起神魔,打通幽冥通道,劫宗元神早就被龍蛟大神通煉死了。
虛天要塞對伐,血海元神差點被打落聖位,還是刑天之主拿出隕落妖聖的戰體才讓血海再次充盈。
鎖龍寺護持暗皇,姜默舒先是於龍蠱之爭中搶出了尚春如,更是於雍都破天之時搶出了人道秘境,否則人道早爲窺真一道天子所奪,正因如此,鎖龍寺絕不會有所怠慢。
劍宗……迦雲真沉沉嘆了口氣,明明面對的是赫赫有名的刑天之主,也不知破滅一道那幾位天子哪來的自信,結果被愚劍聯手默劍,一番愚弄,一着失算,折了兩位天子。刑天之主替劍宗報了傷凰仙尊之仇,劍宗又怎麼會不認?
這四位的道力神通,在所有天宗元神中也是頗有威名,宗裡更有靈寶,當真不好對付,就比如當年劫宗元神有仙藤在手,蓮醍天子都只能趨虛避實,絲毫不敢正面對上,其實力可見一斑。
迦雲真掃了北疆諸聖一眼,卻見所有人都變得沉默不語,旋即脣邊慢慢地掛上了一絲冷笑。
畢竟不是每位元神都是金玉麒麟那般,面對毫無希望的身死道消,卻依然敢直面而上,元神即便長生久視,即便煉心有成,終還是會猶豫,終還是會留戀這流光萬象。
蚍蜉面對朝生暮死會作何感想,直面身死道消迢迢來訪,元神會不會渾然而往,且道上一聲無憾無常?
妖師輕輕呼出一口氣,眸子中生出好奇之色,眼下還有歡喜、化禪、善見、無間四寺,巫典兩宗,哪宗的覺僧或元神,會願意應這一陣幾乎註定會輸的殺劫呢?
……
“我劍宗對陣天子,導致了傷凰隕落,若要論起來,怕是比各宗更有資格上場。”劍宗元神冷冷出聲,半分不退,既然要擺功勞,那就不得不提損失了。
“尚人皇因果一直未還,我鎖龍寺實在有些慚愧,說起來,北疆和我同爲佛脈,就清理門戶來說,比起你們各家,我鎖龍寺名正言順!”鎖龍覺僧合十一禮,似有十足把握。
“其它劫陣我不管,第三陣擺明該是我血海魔宗出戰!”
血海元神已然咆哮出聲,“默舒,你來評理,我主持虛天要塞,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怎麼就不能上陣?!”
“這個,我若是開口,豈不是把其他幾位都得罪了,仙尊就不要爲難我了。”看着劍拔弩張的四位元神,姜默舒已然頭皮發麻。
第三陣他本來是打算暗中讓刑天出場的,結果尚在動念,渡彌仙尊以外的所有西極元神幾乎同時異口同聲,言說便是輪也該輪到西極諸宗了。
姜默舒頓時有些茫然,這好像是殺劫哩,怎麼西極各宗卻像是在爭奪機緣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