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曇宗,麒麟殿。
殿前的清泉有規律的噴薄而出,映得白雲悠悠盪盪,映得垂柳輕輕搖搖,春色瀲灩於雨過初晴時候,綠了芭蕉,徒惹人笑。
少女踏在玉階之上,輕輕`盈盈,就連一絲微塵也未揚起,飄然若雪,青絲垂流,幾如靈氣氤氳的妙美畫卷。
“總算是到了,可惜被師尊給禁足在宗裡,不然自己去尋那青璃融雪梨纔有意思……纔有誠意嘛!”
君羅玲雪白輕衣,微微地撇撇嘴,旋即似是作賊心虛地吐了吐俏舌,快步向着麒麟殿內交接任務所在走去,眸子中的喜意卻是怎麼也壓不住。
上次吃了這青璃融雪梨,二山似是頗爲開心,甚至撫了撫她的青絲,嘴角也咧開了淡淡的笑意,他的目光很是複雜,似有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卻又羞澀地難以開口。
還好自己先一步按住了他的嘴脣。
人家都還沒有準備好,有些話,哪裡能這麼隨隨便便就說出口,這個大傻`子!
不知想到什麼,緋紅霞韻已然飛上了少女的臉頰,燙得嚇人。
看着乖俏可愛的君羅玲,殿中的一衆命曇修士似是被她感染了一般,大多都是浮起滿臉笑意。
眼前這位來頭可不小,金曦之主的親傳弟子,和南域龍家也是關係非淺,據說和北疆的閻羅天命還是青梅竹馬……不過這些身份在命曇宗內部不算什麼,一來神魔之主的親傳弟子也不在少數,二來神魔之主的親傳弟子雖受優待,但煉心之途極其苛刻,謫落的也有不少。
君羅玲之所以受到諸人喜歡,主要是發佈任務出手闊綽,任務內容雖是有時會比較繁瑣,卻也不難,尋些梨兒而已,這些年不知多少低階弟子靠着她發佈的任務,賺了修煉靈石,得了宗門貢獻,順利踏上了修煉的路途。
交接任務所在,少女欣喜地接過了管事遞過來的玉盒,忙不迭打開一看,當即眼睛眯得好似兩彎月牙,笑着開口了,“真的是青璃融雪梨啊,太好了。”
似是想起什麼,少女收斂了臉上的喜意,忐忑不安地問道,“接下任務的宗門弟子,一路上可有遇到危險?”
儘管猜到對方會這麼問,管事還是輕輕舒了口氣,眼前這盈盈若水的明麗清眸,似是能映入人心,撫平那一切的不順和哀傷。
金曦之主得了個好苗子啊,陰華峰的弟子果然氣度不凡。
“羅玲小姐還請放心,接下任務的幾人既沒有受到外魔侵擾,也沒有自相爭鬥,我命曇宗規矩森嚴可不是說說而已,無論對內或是對外。”
管事老老實實地回答,神情中更是生出一抹自豪之意。
如今人族四域的天宗,依舊分爲道魔兩派,只是僅爲區分道途歸屬,再無當年正邪之別。道者淨念,魔者凝執,各行其道,有因果的自斬因果,有恩怨的神通來報。
命曇宗走的是後天神魔的路子,自然是魔宗一脈,但規矩森嚴倒是比好些道宗都還要來得嚴厲,用宗主的話來說,叫玉不琢不成器。
拜自家宗主所賜,命曇弟子出門在外,敢來招惹的屬實不多,甚至到了那各大妖廷所在,也能得一衆妖王高看一眼。
君羅玲輕輕“嘖”了一聲,旋即拍了拍胸口,整個人似是放鬆下來,纖纖玉手方纔重新放回到玉盒之上。
“沒有出意外就好,不然我師尊又要罰我了。”君羅玲從袖中取出兩塊玉牌,遞了過去,“我的宗門貢獻已然沒有了,不過師尊說我可以透支她的,就麻煩管事了。”
一塊玉牌上是金光燦燦的“鄭”,另一塊則是正面爲日形,背面爲月影,別無它字。
“是……”
管事輕聲應下,垂下目光接過了玉牌,不敢缺了絲毫恭敬。
神魔天命的用度自然不會受任何限制,不過僅限於自己,整個宗門唯有眼前這位,金曦之主拿出了宗主的批示。
這代表什麼,管事不敢多想,也不敢多問,麒麟殿後面的長老會同樣噤若寒蟬,一切如常。
於這天地之中,神通和道力不夠強橫,知道得太多並不一定是好事。
“什麼時候師尊纔會讓我去南域啊,有三個月零五天沒有見到二山了,也不知他近來怎麼樣,好想他啊……”
君羅玲抱着玉盒,卻是不願將之收到儲物袋之中,她極爲期待那人親手揭開玉盒時,臉上驚喜的表情。
咔嚓!
不知爲何,也許是她抱得太過用力,玉盒的表面倏地裂開了一道淺淺的裂紋,就如她淺淺的心事。
怎麼就裂了呢?君羅玲嘟着嘴角,有些垂頭喪氣,旋即手忙腳亂地拿出另一個玉盒,將裡面的珍貴靈材盡數倒出,纔給那幾個靈梨找到了新的居所。
少女看了看南域的方向,吐了吐舌頭,“二山纔不會在意呢,對吧,等過段時間師尊解了我的禁足,我就再去看你哦,帶着你最喜歡的靈梨!”
許了芳心予山故,道情緣,不輕負,被笑竹馬青梅,哪怕山海心赴。
況值妾來多踟躕,更羞得,問君心處,輾轉費思量,感君朝與暮。
二山,乖乖在南域等着我,等我將你一舉拿下!
於命曇宗明媚的天光中,少女揮舞着乖俏的小拳頭,紅着臉許下了至真的心願。
……
沉沉無垠的虛天中,容不下絲毫憐憫,身在劫中,有太多的不得已,有太多的該去行。
錚錚以赴纔是對過去的尊重,就如於指間漏過的逝水,靜靜奔流向前,不曾回頭一望。
不同的人,懷揣着不同的執,踏上了不同的道路,是如此地相似,卻終是走散了,因果起於青萍,於殺伐終停。
虛天之中,隨着姜默舒悍然斬出極盡劫殺的一劍,勝機已然偏向其中一方,后羿死死纏住了吞宙天子,而無頭神魔則是怒吼着擋下了秘藏天子的反撲。
而在萬鬼萬魂殺伐所在,鄭歸辰的一顆心如墜冰窟。
父親似是摘下了日月星辰方擡眉,擲來欲求天地同歸,那神魔彷彿有着墮天星辰的無怨無悔,恨了天柱當碎。
這天地值得你如此付出麼?哪怕需要你殺了母親?哪怕你自己已然快要油盡燈枯,也要馬不停蹄地御使神魔,來行殺伐之事?
真的值得麼?
姜默舒踏空而來,神情中是極度的疲憊,而赤發共工的身上爆發出無數細碎的傷口,神魔真血猛然潑灑在虛天之中,好似一道血色長虹破空而來,宛若萬千金雨慈悲地落在此方小天地。
而沈採顏作爲萬鬼旌旗的主魂,同樣受傷不輕,玉人身上的血色戎裝破碎了大半,在她身後的地獄門更是幾乎都要合攏了,青白天蛇已然重傷後重新回到了她的皓腕之上。
只有玄牝珠靈妙異常,化爲的第二元神似是沒有受到任何反噬,眼下還有一戰之力。
不過一切都是值得的,洶洶烈烈的不滅魂潮,至皇至聖的太古魂山,同樣緩緩消散在虛天之中,那些兇魂戾鬼似是不甘地嘶吼,卻依然無濟於事。
天柱不周尚不得存,何況區區魂山呼。哪怕諸韻互補,哪怕完美無缺,便是至尊至貴,便是天地眷顧,面對神魔共工勇悍無匹的一擊,終是萬般顏色不及。
鄭歸辰看着腳下逐漸虛無的鬼韻,不由得苦笑一聲,閻羅天子的面容上同樣露出了苦澀的笑容。
“難道我修煉萬鬼魂山和祭煉萬魂聖座也在父親的算計之中?”鄭歸辰不解地開口,他根本未曾想到姜默舒會以萬鬼旌旗捆縛住魂山,隨後由共工爆發出傾天一擊。
“這個倒是巧合,我本意是想拿一尊分魂來換你的性命,刑天或是共工隨你來選,后羿卻是不行,理由伱想來也明白。”
姜默舒長長嘆了口氣,輕輕開口,“不管你信不信,直到你來東雍之前,我都是盡了最大的努力,想讓你永遠都當關二山。”
儒雅道子咬了咬脣角,靜靜凝視着閻羅天命,似是看着一片孤帆,終是划向了無比遙遠的星辰闌珊。
路由他自己選定,無悔行了一場,也許他真的得了麒麟真意吧。
也罷,此前教了他,眼下送了他,也算是予了這段因果以圓滿。
“歸辰,恨我麼?畢竟,這天地中並沒有麒麟。”
“不恨!我怎麼會恨父親?!”
鄭歸辰輕輕搖了搖頭,眸子中很是遺憾,也極爲無悔。
慨然躬身一禮,是他作爲麒麟之子,心甘情願給出的體面,也是他的坦白心言。
已枯半樹天地古,麒麟降此兩間香。
溫如玉,歷冰霜,
欲將溫盞洗悲涼,清歌錚錚殤。
金玉模樣。
窺真魔皇長長嘆了口氣,看了看儒雅道子手中的那朵血色蓮花,灼灼明豔,刺得人眼睛發痛,心中有酸。
母親沒有錯,自己也沒有錯,父親也沒有錯,只怪緣分太淺,只怪相遇太晚,只怪氣運不眷,只怪傾心於見……
予人微香,予了仙子幽夢長,
笑裡春風有信,許了曉山青,肯了波靜漾。
人生不相見,自是無心傷,
今夕復何夕,無悔染麟光。
鄭歸辰沉沉出聲,語氣中烈烈錚錚,似是無怨無悔,“父親,雖是魔妙盡潰,業力損毀,聖皇座碎,但我還有閻羅天子,哪怕神魔不在,我也還有一身魔軀。
這天地中只有戰死的麒麟之子,卻沒有降敗的麒麟之子。”
凜凜戰意如山如嶽,如平生意氣多慨然,要予魔脈自在,要看天地當寬。
窺真魔皇踏前一步,笑容中極爲苦澀,“我如今只有一個心願,不知可否請父親成全!”
姜默舒踏在共工的肩頭,悠悠點頭,似是明白對方想要什麼,旋即作了一個虛引的動作,他的眸子中有着沉沉的遺憾和惋惜,同樣有着如凜冰霜寒的清明。
既然到了劫數之中,便沒有任何容情可言,窺真魔皇沒有,他也沒有,能給的,只能是最後的體面。
哪怕提筆卻難寫,爲了彼此的執,雙方只能以殺伐在這虛天中描下一個離別,就如春天中紛紛揚揚隨風而去的桃雪,其實有着最爲極致的冷冽。
以鄭歸辰的神通偉力和皇者位格,若是被其逃出了生天,何等恐怖?!
姜默舒向後退了一些,神魔共工和沈採顏也同時向後退了開來,只有一個身影踏前而去。
金玉一般的面容再度出現在虛天之中,風姿灑落無限意,諸天自在揖清標,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風神軒舉。
“歸辰,既然是你的要求,那便以這個樣貌來送你一程,也算是完了你的心願。”
鄭景星撫了撫臉頰,幽然嘆息,“你有了你的執,你選了你的路,便說不得辛苦,今日之後,在那桃花島之上,便好好休息吧。”
他的眉眼輕輕掃過了窺真魔皇,一如這些年兩人相伴的日子。
“父親以後怕是少不得辛苦,我房間中的幽冰化意茶還有一些,倒是無法爲父親`親手烹製了。”
鄭歸辰爽朗地笑了起來,這些年,有幸被母親生養,也有幸陪在了父親的身邊,甚至還有一家三口團聚的日子,哪怕有些短暫,真好啊!
這樣的愜意甚至令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現在,就讓父親見一見自己於他身上所學的麒麟真性吧。
無論如何來說,自己已經於這天地中見了真麒麟,甚至成爲了麒麟之子,是何等快意之事,是何等幸運之事。
只可惜窺真魔脈今日怕是要盡數隕落於此,倒是沒有機會於諸天之中,一展麒麟神姿了。
這天地啊,真的很好,我的母親啊,真的很好,我的父親啊,也真的很好。
好遺憾啊,那島上的桃花不知道謝了幾朵,母親隕落之前是否和自己一般有着一絲不捨,那畫中的三人自己還沒看夠,那西極命曇宗的那個小笨蛋,會不會還在給自己尋梨兒啊……
自己是真不喜歡吃梨,但既然是她找來的,吃上兩口倒也無妨……
漫天碧光騰起,化爲一隻無比巨大的手掌,輕輕柔柔向着窺真魔皇和閻羅天子攏了過來,似是怕驚擾了昔日時光,怕空山驟然生了餘響,怕清浪忘了少年模樣。
閻羅天子的身上倏地騰起沉沉冥光,這是身爲皇的驕傲,這是身爲麒麟之子的選擇,這是身爲大自在天子的無悔。
鄭歸辰的笑容中依舊迷人,依舊羞澀,就如一隻小麒麟,就如當年第一次見到了金玉麒麟的他。
只可惜,最終還是沒能如父親一般優秀,爭不得魔天高懸,耽誤了麒麟於諸天生豔。
轟!
碧光巨手猛然合攏,只有一句淡淡的話語縈繞在虛天之中,很是溫柔。
“還請父親告訴羅玲,謝謝她,我真的很喜歡吃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