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單調而煩人的敲擊聲攪合得她心煩意亂,她暗暗詛咒,敲擊聲卻不依不饒,直到她猛地醒過來。
她急促地呼吸着,心跳加速,午覺被突然驚醒總是不舒服,尤其是現在天氣漸漸變熱了,春困最難消。她恍惚了一陣子,發覺胳膊痠痛,連忙撐着書桌坐起來,不住地活動着因爲趴桌睡覺而壓麻了的胳膊。
她是在教室裡睡着了麼?
一間熟悉的小教室,課桌是單人的,桌面上貼着淺色的合成木紋。窗戶緊緊地關着,讓她覺得有些悶熱。那麼她是要在這裡上下午課嗎?她恍惚地轉過頭去尋找着其他人的蹤跡。
一個高個男生坐在講桌前面的椅子上,長腿隨意地交疊着,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他旁邊站着一個姑娘,一個很小的姑娘,還沒到進校的年齡。
除此以外,教室裡就再沒有其他人了。那個小姑娘直直地盯着她,臉上混合着好奇和膽怯。那個男生……一隻骨柄刀拿在他的手裡,他用那把刀有節奏地敲擊着椅子鍍鉻的邊緣,吵醒她的噪音就是這麼製造出來的。
那把刀,看起來莫名地熟悉。那兩個人,也格外的眼熟。
她猛地醒悟過來,記憶倒灌,她顫抖着彷彿第二次甦醒過來。她知道,這種記憶的遲滯是進入沙盒的常見現象。她的心跳加快,血往上涌,就像咖啡因過量一樣顫抖了起來。
“醒了?”杜正一問她,面無表情,連神思好像都不在他的身上。“你叫什麼名字?”他心不在焉地問道。
她沒有說話,敵視地望着杜正一。
“你叫晉雨。”杜正一看了她一眼,不耐煩地說道,“剛剛畢業一年,提前進入了執行法師預備隊。咱們能省省事,快點直入正題嗎?我今天的事還多着呢。”
她顫抖得更厲害了,她後悔今天自己的莽撞舉動。她奉命監視那個小姑娘很久了,她混在人類之中也太久了,現在想想,她在一羣不會魔法的傻瓜中間把優越感養得太多了。她在這個無聊的崗位上,被一羣既羨慕又嫉妒她的人類女孩簇擁着,她比她們更聰明漂亮。當然更重要的是,她有一點天賦,她能讓人們更開心一些或者更悲傷一些。在心靈感應法師中,她不算出色的,但這點技能也夠用了。就好比她雖然不能完整地做出一頓大餐,但是她知道怎麼爲大餐調味。
靠着這點技能,她煽動着人心,他們喜歡她,他們不知不覺地被她驅使。當她說出願望的時候,她只需要附贈對方一個喜悅的心情,那份爲她做事的快樂就能催他們爲她衝鋒陷陣。她得意洋洋,彷彿自己是個女王。她每天注視着來來去去的人,偶爾會遇到幾個魔法師,都是些不入流的魔法師,他們也一一拜倒在她的腳下。
可是事到如今,只要她稍微認真地想一想就會知道,他們爲她衝鋒陷陣的那些事也不過就是自願去街對面替她買份外賣,替她幹完擦地的活。或者是稀裡糊塗地追求她,吃個飯,看場電影,她對他們的影響力都持續不到他們分開一小時以後。
但這都不重要,最要命的是她不該碰觸眼前的這個男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只是小心地記錄了情況,彙報給派她來的人,謹慎地沒有做任何事。上面對這個人的出現反應非常大,她的好奇心就此埋了下來。第二次見面一切就不同了,這個男人明顯情緒低落,有些頹唐。在當時看起來這是個好機會,說不定她能控制住他。她甚至都沒有想成功拿下他以後,自己會得到什麼樣的獎勵回報。她沒有想那麼多,沒有那麼完整的野心。她只是想到他是個有名望的年輕法師,制服他本身就有種成就感。在她一貫以爲的世界裡,她是個強大的女人,只要她想,無論什麼事她都可以做到。只要她努力一點,認真一點,成功就屬於她。
可就在她小心謹慎技巧實足地碰觸到他的瞬間,她精神的觸角如同融入強酸一般被迅速腐蝕,更可怕的是一股恐懼和絕望的念頭反噬回來。她慌里慌張地撤退,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那股壓倒性的力量追隨着她,標記着她。她聽說過大法師擁有對抗心靈感應者的強大秘術,即便他們本身不是心靈感應者,可這種秘術經歷了上千年的淬鍊,在無數次與意念法師的戰鬥中被一代又一代的法師不斷演進,哪裡是她這種級別的法師能夠抵擋的。
她甚至沒有想象過這種摧枯拉朽式的打擊和壓制,她唯一的念頭就剩下了逃命。
在她的面前,杜正一盯着她,足足有一分鐘,把她全部細微的表情收入眼底。他開口說話,彷彿決心把她挖得更深一些,“你幼年喪母,你的母親死在一場人類的交通事故里。卡車司機疲勞駕駛,撞上了兩輛汽車,把卡車開上了人行路,你母親當時正在街角爲你買蛋糕。”
“你怎麼知道?”她低低地問道。
“我當然有翻看檔案的權限。”杜正一說道,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突然之間神色變得更加厭煩。“但是這些都是屁,琅嬛閣裡總是會收集許多垃圾。”
她的臉色猛地變了,恐慌讓她的身子開始搖晃,她知道自己就要遭受致命一擊了,他要擊碎的是她的精神。連關歆月都察覺到了異狀,好奇地打量着她。她的臉色變得通紅,她希望這個男人能不要說下去,她希望他能放她走,她會離開,從此再也不爲任何人做事。
“你的父母都健在,只不過他們的魔法能力低得驚人,連進入執行法師序列都沒有資格,所以在檔案裡幾乎沒有什麼記載。這樣你纔有機會信口開河欺騙焚蓮者,靠一段編造的仇視人類的經歷成功地混進焚蓮者。投靠權勢的生活比原來爽了不少吧?你的父母沒有魔法能力,無形之中就會被魔法世界驅逐,徹底流落進人類的社會。可他們也沒受過人類的教育,沒有人類的生存技能,所以你的父母是靠什麼謀生的?掃大街還是做保姆?還是疏通下水道?都不是?啊,是做力工吧?我猜對了?我們比人類的身體素質強大很多,要是沒有魔法的話,做力工可是個不錯的選擇。你父親給不少人類砸過牆吧?那你們家又住在什麼地方呢?人類城市的城中村?棚戶區?魔法師混到這地步,真是可憐。”
她如同糟雷劈一般,她從來沒被人這樣羞辱過,她可以讓人們吐出友善的話,她的所到之處都是朋友,沒有人不喜歡她,她甚至可以修改她父母的情緒,讓他們嬌寵着她,永遠拿她沒有辦法。
她虛弱地抵抗着,還懷有最後一絲微弱的希望。“你在說什麼……”
“你是一個低級別的心靈感應者,心靈感應者本身就很罕見,即便是在有這種血統的家族譜系中心靈感應者經常也只能隔代出現。所以沒有能力的父母生下一個心靈感應者,這沒什麼奇怪的。你的父母生在魔法師的家庭,他們會把你送回我們的世界也很正常。可是你的日子就不是太好過,是不是?”這些話杜正一娓娓道來,他自己好像絲毫也不感興趣。他的模樣就像是在讀一本自己並不感興趣的書,這個叫做晉雨的魔法師女孩就是那本書。
甚至比這還要讓晉雨難受,她並不是一本打開的書,她只是一本枯燥的說明書,這個年輕的男人正在聊勝於無地把說明書念出來。她的心口幾乎都要劇痛起來了。
“法師們一般不缺少生活物資,我們受人類供養,但是我們也不能一下子拿走人類太多物資,毀壞人類系統的平衡,讓他們心生警覺。所以我們依靠信用點來換取獲得資源的配額,算師們會計算我們的價值付給我們信用點。可是你沒有信用點,因爲你父母在魔法世界裡沒有價值,在人類世界裡的價值也只夠吃口飯的。你能靠什麼在魔法世界生存呢?靠你那點小技巧騙口飯吃?”杜正一突然笑了出來,彷彿從說明書中終於找到了一個笑點,“魅惑那些回頭就會忘了你的男人給你付賬嗎?你脖子上那個又大又炫的魔法晶體只能用信用點換取,是什麼人給你買的?不對,那不是一個魔法晶體,那是個出自人類之手的黑曜石項鍊,打磨的款式很像魔法晶體而已,是你定做的?”
晉雨顫抖的更厲害了,她的臉上滿是憤怒,眼睛周圍完全紅了。她想爲了尊嚴剋制住眼淚,可是眼淚決堤一般淌了下去。“你是……你是意念法師?”
“我不是。”杜正一說,他擡起兩根手指輕輕地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我不靠心靈感應讀人,我靠這個讀人。”
她顫抖着手想把眼淚擦乾,卻忍不住抽咽的更厲害,“你到底……到底是怎麼知道我父母……我父母的事?”
“真有意思。”杜正一說,他用那隻神聖的骨柄刀在椅子的扶手上毫不在意地敲了敲,“一個給焚蓮者賣命的魔法師竟然覺得自己委屈?你的養父母就是你的親生父母。人類的戶籍制度很詳細,用你的人類身份很容易就可以查到你的父母,資料根本不用細看,你跟你的雙親在相貌上太相似了。”
他沒有說別的,可是她知道戶籍上不會告訴他那麼多的信息,是他把她看透了,就像小時候她總覺得有些人能夠透過她的外衣看到她裡面又破又舊的內衣。她突然再也遏制不住,痛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