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老從小毛驢上跳下來，揹負雙手，看着那個恭恭敬敬跟在他身後一直跟到了大殿裡的小子。當初進學院，童天納那兩個小子進來的緣由，他是知曉些許的。那劍閣的小子的確出色，不出一年就能修煉到如今這個地步，恐怕劍閣將會出現第二個石盧。而衆人對那小子的潛力的期待也隱隱超過了衆人曾經對石盧的期待——尤其是在這次九域封禁之後。如果不出意外，那叫做鬱劍的小子恐怕會是紫雲歷史上以最短時間被納入內山門的弟子。絕不會超過三年！
而對於這個像是被附送來的，黑老卻不曾關心。童天到底是以自己的學院爲重，不會讓一個飛羽半碎的廢人來佔用超級朝的資源，能給他一個雲霞峰的內門弟子的頭銜，已算是優待了。黑老在朝賽以前，只偶爾打聽鬱劍的消息。恐怕連鬱劍都不知道他被一個內山門的長老注意了那麼久。
這一切直維持到那次朝賽。葉未雙以一匹黑馬的態勢殺到了最後。
當時葉未雙與寧無缺一賽時，黑老就站在上方看着。葉未雙讓無數音靈瞬間倒戈的能耐，的確是嚇了他一跳。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小看了這個小子。能鬥敗音閣內門弟子寧無缺十四尺音獸的人不多。以一個低級朝內門弟子身份擊敗超級朝內門弟子的更是罕見。以至於在之後的幾場比賽中，他有意無意地留意了這個葉十九。
白鬍子長老曹賈尹問他：“這麼說你到是挺看好這個小傢伙？老花倒也同你一般。”他雖回了一句“你以爲內山門是種大白菜的地方？肖衣那小子想要入我們內山門，這輩子都沒門！”卻沒有提及葉十九。
肖衣的天賦的確卓絕，但還不到進入內山門的地步。但是這個葉十九……他卻着實無法看個門道——哪怕是這小子據說從九域封禁裡活着出來了。老花反倒比他明白得早些，在聽說鬱劍那些個青目魚是葉未雙的之後，他立刻上躥下跳，宣揚得整個紫雲都知道了那葉十九欠了內山門花長老幾百條青目魚。他哪裡缺了這些青目魚便不能煉丹？老花是在告訴這個紫雲，葉十九與內山門有瓜葛，他日必將納入內山門。
葉十九還沒回來，便已替他造好了勢。
黑老打量着眼前這斂目垂首的少年，覺得自己活了這麼幾百年，還是第一次看走眼。誰能想到這個本以爲是半個廢人的小子，竟然會是那龍鮫之子，而且如今還承襲了嘲風之位
。龍煙一出現，他就明白了葉未雙是幹什麼去了。然而這半大的孩子竟然能一直在雲霞峰隱忍着，這定力倒也不俗……不過……看那向來對他族無甚好感的鳳燚對他那喜歡勁兒，就知道這小子在他師尊那兒有多寶貝。這次葉未雙能進內山門，多少有龍煙施予的一點兒壓力，不過……恐怕童天這老小子也早在心裡打好了算盤。
黑老想了許久，直到葉未雙茫然地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他纔回過神來，清了清嗓子道：“既然你已進入內山門，就要守我內山門的規矩。你雲霞峰的規矩也暫且不提……”
葉未雙想起了雲霞峰那三條可謂護短標示、囂張至極的規矩，忍不住盼望內山門的規矩能代表紫雲身份一些。
“內山門的規矩只有一條——強者爲尊。”黑老神色平淡地說出這句話時，葉未雙忍不住心驚肉跳。
“內山門的弟子沒有一個是凡物。如今紫雲的朝主有泰半出自內山門，要想在這裡學到點兒什麼，就給我繃緊了皮！”
葉未雙連忙低頭應“是”。
“聽說你兩日後便要離開，朝服與住處也就不與你備了，這兩日你便同你師兄弟認識一番，拜見了各師尊便罷。”黑老說完這麼幾句，似乎也嫌麻煩，不再多說，跳上小毛驢又慢悠悠地往殿外走了。葉未雙一愣，正要跟上，一旁的謝運將他一把攔住，笑道：“葉小師弟，你去哪裡？來來來，師兄來給你說……”
葉未雙跟着謝雲來到空曠的大殿的中央，上下均繪着繁複的花紋。葉未雙看着看着，隱約覺得那是一個極其複雜的陣圖。還沒等他想明白呢，謝運便道：“別看了，這內山門的所有擺設，都是陣圖搭建的幻象。”
葉未雙猛然一驚。他猛地想到了當初地仙大賽那龐大的陣圖構建的賽場。
“這是黑老的手筆。”這話讓葉未雙的眼睛都僵直了，謝運笑道：“黑老是當今陣圖大能之一，恐怕也只有天人宮的苦非長老能與之比肩。”葉未雙心裡略微感到恍然，難怪這片空間的天空顏色如此之怪，還有不少奇特的符號懸浮空中。當初在地仙大賽領取神器所在的那個空間，也是這般的模樣。
“小師弟，你既然來了內山門，就得知道內山門的各位師尊。”一旁一直不曾說話的那手執玉笛的三師兄此時忽然一板一眼地開口了
。葉未雙連忙應“是”，道：“請問三師兄。”
那三師兄板着臉說：“內山門一共四位師尊。大長老是黑老，執掌陣圖，其後三位分別爲花老，曹老，王老，分執丹鼎、符籙、器。”
“這四位，你見了都得叫師尊的。”謝運來插嘴說了一句，葉未雙連忙點頭。
那一板一眼的三師兄又道：“內山門裡統共十八個弟子，你入門後排行十九。”葉未雙一愣，心想自己和“十九”還真是分不開，禁不住笑了笑。那三師兄道：“這十八個弟子裡八位雲遊，四位閉關，你要認識的不過六位……”
“這六人裡，你已經見到四人啦！”謝運笑嘻嘻地叫起來，葉未雙想了想，倒的確如此。當初朝賽，前三之人，均是內山門弟子。黃楊、顏子君、謝運，加上這眼下見到的這三師兄，不正是四個麼？
“還有兩個，一個你雖說不認識，不過你那好兄弟鬱劍一定認識，正是當年的劍閣內門創下無荒劍陣的首弟子石盧，還有一人——”
“哈哈哈哈哈哈，我在這呢！”只聽得一道朗聲大笑，葉未雙回頭四下張望，卻沒見到半個人影。他只覺褲腳被人拉了拉，低下頭去，卻見到一個還不如他腿長的女娃娃站在那兒，興致勃勃地看着他。葉未雙立刻呆住了。
那女娃娃帶着絲高興問：“阿運，這個新來的十九師弟怎麼木楞楞的？連話也不會說？”
謝運笑道：“狂師兄，誰見到你不楞？”
“師兄……？這……”葉未雙的表情簡直難以形容。他瞪着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兒，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謝運笑嘻嘻地衝葉未雙說：“狂師兄原本是內山門二師兄，卻因一次煉丹引來天劫，不意打得肉身湮滅，靠鳳長老的涅磐陣才得以重生，只是要去閻王那去勾他的散魂，多少不易，勾來的已有了摻雜，涅磐之後，這才塑起了肉身，幾十年間，也就長到了這麼大。”他這麼比劃了一下那小女孩兒的頭，女孩兒的身高才到他的大腿上部。那女孩兒有些不高興，怒氣衝衝地道：“什麼‘也就’？你知道老子爲了催生這肉體花了多少功夫麼！這三界只內你甭想找出第二個比我重塑肉身更快更完整的！”
謝運笑嘻嘻地安撫道：“哎，哎，我知道啦狂師兄——”他衝葉未雙一個勁兒地使眼色，葉未雙連忙叫道：“狂師兄好
！”
謝運迫不及待地一把拉起葉未雙對另外兩人道：“二師兄三師兄，我同葉……小師弟要好好聊聊，這就帶他去各處轉轉！”
葉未雙被拖着到了大殿外邊，只見大片的林子被整齊劃分成八卦田的模樣，高高低低井然有序。見葉未雙注意這些植物，謝運道：“這些都是花長老種的。他是丹藥師，得有自己的藥田，黑老每回都抱怨他的驢連‘散步都沒地兒走，拉屎都沒縫兒塞’。”見謝運擠眉弄眼惟妙惟肖地模仿黑老的口氣，葉未雙忍不住笑了起來，幾天來積攢的擔憂與焦慮竟然消散了些。謝運舔了舔嘴脣，忍不住說道：“十九，小師弟，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怎麼把陣圖、符籙、音攻全修起來的？”
葉未雙看着他那眼神，不禁想起了當初第一次見到謝運時的場景。謝運分明是個內山門的弟子，卻居然把他當作了偶像，葉未雙着實無法捕捉他的思維。對謝運的問話，葉未雙也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沉默了好半天才說：“我叔叔教我了，我就會了。”
“哎，你叔叔是誰？”
葉未雙沉默了一會兒，說道：“莫離，上仙莫離。”
周兮躥入那座下界氣息濃郁的校舍時，滿身的血腥味把屋子裡的兩個少年驚得立刻跳了起來，待看清來人，張飛和周瑜才放下心來，猛地撲上去，驚愕地看着他狼狽模樣道：“怎麼了？你這是——”
周兮啐了一口血痰，道：“鬼將出來了——”
“什麼？！”周兮猛地大叫了一聲。張飛連忙過去將被周兮推開的窗戶關上，把門也鎖死，貼上了符。“你怎麼這麼沒用，一個鬼將就把你弄成這樣？”張飛一邊嫌棄地說着，一邊四處尋找翻出了繃帶和丹藥。周瑜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鬼氣凝結成鬼將沒有幾十年不可成，這纔多少時間！”
“不是自己凝結成的……”周兮的表情森冷，“是上來的！”
“你是說……”周瑜的神色緊繃起來，張飛將熱水和毛巾端了過來，周瑜立刻替周兮撕開了衣物。胸口上的四個觸目驚心的血洞讓他眉頭一皺：“這——”
“這不是鬼將留下的，”周兮看了周瑜一眼，那毛巾蘸熱水擦去了身上的血跡，“是莫離
。”
“什麼？！”周兮和張飛同時叫了起來。在他們上界來之前，周兮聯繫上了他們。當時的周兮瘦骨嶙峋，皮膚蠟黃，渾身沾染着鬼氣，讓周瑜險些沒動手。好在周兮取出了他的陣圖筆，強行使他倆相信自己是葉未雙在地仙大賽上拜的師，纔算能說起話了。
張飛和周瑜誰都沒想到，鬼界的麻煩已經這麼大了。
“莫離在後期沒有與我聯繫，他上界的消息我也是幾日後才知曉，恐怕那時他的神志已經……”周兮皺着眉咳嗆了一聲，“沒想到……我沒想到莫離竟然會成這樣……我得馬上去找我徒弟！”
“難怪你這麼急……”張飛嘟噥了一句。在知道這個模樣悽慘的大叔竟然是上界赫赫有名的輪迴陣圖師周兮時，張飛的眼睛都快瞪落了。而周兮竟然沒法上界，更是讓他百思不得其解。周瑜暗下里對他說，周兮周身的鬼氣太濃，哪怕在下界，碰到些毫不講理的天仙也可能會被下就地格殺的決定，別說進入離魂城，以他如今的狀態，自然是越少麻煩越好。
張飛和周瑜有回門的調遣令，不必通過離魂城便能回到九州學院，但離魂城好歹是天人的聚集地，登上界不必特意尋時尋地，聽說這事和葉未雙與莫離有關，兩人商量了一番，和柳子翼打了招呼立刻帶着周兮上界了。
周兮上界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讓張飛和周瑜聯繫葉未雙。當初開鬼門時，他動用自己本源陣圖的力量把鬼門開了足有一月，無論是下界的管轄者還是上界的天仙都恨不得將他正法，他算是莫離的同夥。如果就這麼上界了，不知有多少人等着讓他再也做不了陣圖師！
周兮思來想去，想到了當初在徒弟家裡曾經看到過這兩個來做客的小子，身上有幾分古怪。周兮曾問過葉未雙，竟得知這兩個小子裡，其中一個竟然是六品宗門周家的，沿襲周氏大傳虛空境。周兮立馬就盯準了他倆。有虛空境的庇護，周兮上界來沒碰到半點困難，周瑜和張飛兩人從九州學院的傳送陣裡出來的時候，沒人知道他們還帶了一個同樣被暗下通緝的輪迴陣圖師。
“你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周瑜是個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性子，周兮不說清楚他決不會做下一步。周兮暗罵了一句，煩躁得來回走動，看在他把自己帶上界來的分上，道：“莫離當初下鬼界，我替他護法，他爲取閻王本命靈牌深入鬼界地府十八層。我在第三層之時就失去了與他的聯繫。他留在我手裡有其一道精魂，只要他人魂不滅，便知萬事無大礙，但一個半月以前，我手裡的精魂出現了大變故，險些湮滅，這才尋……”
“莫離爲什麼要取閻王的本命靈牌？”周瑜子彈似的問道，“上界的鬼氣是不是由他引起？
！”
“媽的他是來警告上界的！鬼界要謀反，天人宮的老傢伙眼高於頂，又有內鬼，這場謀反是蓄意的！懂嗎？！”周兮幾乎要暴跳起來，張飛連忙往後躲了躲，生怕他一個陣圖丟過來。周兮如今雖然實力減弱，好歹還是當年的輪迴陣圖師，暴怒時候的攻擊可不是說着玩的。
“爲什麼是莫離？”周瑜的話問出的時候，周兮似乎忽然被冷水潑了一般，冷靜了下來，他有些頹喪地坐到一邊，兩手手肘擱在膝蓋上。
“莫離在爲我徒弟鋪路，”周兮低沉地說道，“我會成爲未雙的師父，也是莫離的手段。爲了讓未雙成長起來，他不遺餘力，使盡了一切手段——未雙是什麼人，你們恐怕不知道吧？”
周瑜和張飛對視了一眼，都搖了搖頭。他們只知道葉未雙具有鮫人血統，但這能說明什麼？
周兮看了看他，嘆氣道：“……你們也不必知道。未雙本該無法上界……”周兮的腦中緩緩浮現出漆黑的地下室裡，莫離面無表情吐出的言語。
“未雙的身份不該出現在天人之中，我本打算讓他做個普普通通的正常人，想必龍煙也不會反對。若他作爲一個天人活下去，遭受的非議與傷害將成倍於其如今……我陪得了他十年、百年，陪不了他千年。他能在我眼前生老病死，但若繼承龍血，他還要受萬年無法歸族之苦。無族，無親，無友——”
“他不該出現在上界。”周兮道。但葉未雙還是選擇了成仙。這是他的選擇。莫離已經告訴了他上界的殘酷。
“如果他必然要成仙……我就讓他成仙。”莫離的眼神讓周兮的心神微微一顫。他用實戰教會了葉未雙技巧，送他上界卻又保護在紫雲學院中，甚至拜託許靈望一起照顧了葉未雙的夥伴，令其在上界有所照應。
“天人講求因果，讓未雙上界，莫離託天人宮長老許靈望幫了不少忙，爲了回報許靈望的因，他必須下鬼界以還這個果。”周兮看了一眼周瑜和張飛滿臉的震驚，緩緩地道：“莫離下鬼界還有一個原因。當年三界大戰，只削了七成鬼王，還有三成陷入沉睡或封印，而現在，鬼界之下已有兩個鬼王甦醒了
。此事只有幾個人知道。鬼界正在竭力破壞血虎鬼王的封印，血虎鬼王的封印解開……需要鮫珠和鮫血血祭。”
“小葉！”張飛和周瑜一起叫了起來。
周兮皺眉道：“你們知道未雙……”
“小葉當初因神器被op區齊韞帶走，我倆趁op區與ef區爲爭奪而大打出手之際用虛空境把小葉帶出來了，小葉當時爲了脫身，曾化過身！”張飛至今對那一幕記憶猶新，非但因爲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真正意義上的鮫人，還因爲他險些失去周瑜。
“這人是誰？爲什麼要帶走我徒弟？”周兮皺眉道。
“小葉是個萬靈者，他以爲小葉是他的命定之人。”周瑜的口氣冷靜些，卻也有些發顫，“他是下界op區的管轄者，在小葉上界以前，被h7轟毀了基地，自己也落了個半殘，被削了管轄者的銜。”
“h7？！”
“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周瑜鎮定地說，“但是柳子翼可能知道了。h7是個異能者組織，他們在找龍的蹤跡，不知爲什麼在打小葉的主意，我——”
“我知道！”周兮有些咬牙切齒地說，當初地仙大賽結束，h7和上界一同來搶人，那一場仗可打得周兮分外憋屈。等等……h7和上界……
周兮一手擋在周瑜和張飛面前，示意他們不要開口。他的臉色從疑惑和凝重漸漸化爲恍然，雙眼越睜越大，在那張過於消瘦的臉上竟然顯得大得有些可怖，他猛地一拍桌子，桌面竟然凹陷下去了一個掌印，嚇得張飛一哆嗦，“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原來是這樣……”周兮喃喃自語着，起身在屋子裡亂轉起來。
難怪當時地仙大賽那固若金湯的陣圖裡會出現沒有玉符的非天人，難怪那麼多上界的違禁品流入了下界……他以爲他們當時釣上了兩條魚，卻是一條雙頭大魚！
上界……h7……鬼界。“串通得還真不錯！”周兮咬着牙捏緊了拳頭。他猛地轉向了兩人，道：“帶我去紫雲……我要見到我徒弟……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