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孩子穿着小小的衣服,梳着小小的發角,用小小的步子一步步跌跌撞撞地向溪水邊跑去,那銀鈴般的笑聲便一路飄揚在林間。
小小的孩子的赤足踏到了清澈的溪水。他蹲下來,用手摸索着,碰到了那清涼的水,他的手指立刻縮了起來,接着他又發出了咯咯的笑聲。溪水在一圈圈漣漪裡倒映着孩子男女莫辨的容貌,脣紅齒白的姣好面容還未長開之時,猶如一株尚未開放的山茶花。
鳳燚在他出生之後的三百年之間,雙目不能視物。他曾經覺得自己見過光亮,然而那終究太遙遠了,那究竟是記憶還是臆想,他無法知道。
他的世界一片黑暗。他想象過這個天地在人眼中的樣貌,而不是他的靈力所勾勒出的玄怪的模樣,也想象過他最擅長玩弄的火究竟是什麼形狀。他最擅長火法,卻沒有見過火光。因爲他沒有眼睛。
他的世界是由靈力和聲音構成的。靈力成爲了他的眼睛。他的父母從他有記憶起就一直告訴他:變強,變強!只要涅磐,就能看見這個天地。鳳燚爲此努力了整整三百年。直到他第一次浴火而生,雙眼之中終於透過了光線,彷彿世界給他打開了一扇大門。那一次涅磐,已經不是孩子了的鳳燚,激發了自己的血脈化了鳳。
沒人知道他從那獸性之中掙扎着回覆本心只是因爲那一束光亮,他那血脈稀薄的父母給了他最多的愛護,卻無法給他那旁人一直擁有的稀鬆尋常的物事。鳳燚直到那一次涅磐之後才知道,他前三百年的黑暗,是因爲他的雙眼被挖了出去。
涅磐能夠令其肉身重塑,這就是爲什麼他的爹孃不斷催促他修煉涅磐。他那血脈幾乎等同於無的父親無法涅磐,然而他的兒子鳳燚卻在出生時就爆發出了強大的控火能力。
鳳燚是他們這一支幾百年來唯一的希望——這衰落的一支。衰落到甚至必須因爲強大的宗族一句話就不得不忍痛挖掉獨子的雙目雙手奉上供人欣賞把玩。鳳燚直到第三次涅磐,才明白他仇恨了兩世輪迴的爹孃如此的苟且偷生、忍辱負重,只是害怕鳳燚在尚未長成之前便被收割了性命。他們的血脈已經稀疏了。若是純血的鳳凰,對族內的新生兒自然愛護備至,然而鳳燚這樣的族氏,卻在一代代中摻入了太多天人的血脈,他們是人而不是鳳凰了。
鳳燚的涅磐能夠令他回覆到初生的狀態,彷彿能夠將一切傷痛都抹消,甚至連因果都斷得乾淨。但鳳燚卻從未忘卻過自己一次次被取下雙眼——爲了不使旁人起疑,他在見到光明的第二日,就再度陷入了黑暗。幾百年之間,他只見過幾次陽光。
他的光明往往只能終結與母親悲哀的笑容之中。她從後抱住他的身體,手掌蒙上了他的面孔,接着手指溫柔而又殘忍地陷入了他的眼眶。血液隨着劇痛和那幾分鐘的光明一齊離開他的身體,然而母親另一隻柔軟的手掌只是捂着他的嘴,用手臂將他牢牢地摟在懷裡。他能聽到身後女人的低泣,血淌了她滿手,她那堅定地挖去他雙眼的手卻在他撕心裂肺的哭叫中顫抖得厲害。
他的眼球被父母仔細地藏起,像是愛護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鳳燚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們,感受着那一次又一次悲哀而無力的愛惜。
鳳燚就這樣度過了他四次涅磐。四次輪迴,千年的修煉。在他再一次能夠看到光亮時,他呆愣地看着那一雙父母。再長壽的天人也有壽盡的那一日,再高強的神獸也有死去的一天。他們已經不是鳳燚第一次見到他們的模樣了。
母親上前了一步,而鳳燚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女人向他悲哀地微笑起來。“已經不用再躲了,你已經夠強了。”接着她將手撫上了自己的臉頰,毫無猶豫地,挖出了自己的雙眼。
鳳燚的雙目被那一片血色佔滿了。
“這是……欠你的……”女人微笑了起來,通到抽搐的嘴角讓她的笑容變了形。她的手掌裡躺着那一雙變形的眼球,眼白髮青,和鳳燚那在被挖時變成琉璃般硃紅的雙瞳不一樣。
鳳燚接下那一雙眼球時,雙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他想女人手裡握着他的眼球的時候,是否也是心若擂鼓,彷彿世間的一切都不如這一對珠目珍貴……她不能涅磐,她不過是個尋常天人。她從此再也看不見世間。
此後,鳳燚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