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雪山

懷歆發着抖。寒冷, 也恐懼。

心有餘悸。

擁抱的姿勢讓她和男人離得很近,耳朵恰好貼在他胸膛上,聽到裡面傳來有力的跳躍聲,一下一下敲打在她的心上, 逐漸安定。

少頃, 肩上落下不輕不重的力道。

頭頂撒下溫熱呼吸:“……你還好嗎?”

那人語氣輕柔, 像怕再嚇着她似的。

懷歆卻周身一震, 驀地擡了頭。

雙目對視, 她一張小臉被凍得雪白, 鼻尖和眼尾卻有些發紅, 鬱承視線落下去,毫不掩飾地顰蹙了眉。

“……懷歆?”

大概愣了三秒鐘, 懷歆鬆開抱着他的雙臂, 有些不知所措地垂在身側。

她依舊離他很近,兩條腿微不可察地打着顫。努力平復自己。

“……”

“你怎麼會在這裡?”呼嘯的風聲中,他嗓音聽起來很沉。

“我就是, 過來旅行。”她開口還是啞的, 又輕又軟,“……承哥, 謝謝你。”

他的手還握着她的雙肩,懷歆抿了抿脣,冰冷又毫無知覺,她低聲地問:“你剛纔撞痛了沒有?”

“我沒事。”鬱承垂眸, 片刻道,“你呢?”

懷歆撫着胸口, 細微地喘氣:“……我也沒事。”

鬱承鬆了手,仍低斂着眼注視她, 俯視的角度眼神並不分明:“就你一個人?”

“嗯。”懷歆咬脣,“你也……”

他頷首:“嗯。”

“……”

又過了一會兒,懷歆才從差點墜崖的驚魂未定中稍微緩過來一些。

她看着鬱承,同時也意識到自己正面臨着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

他來了,而且還和她正面遭遇……

老天,這運氣比彩票中頭獎還難得。

爲什麼會這樣?他怎麼會來?他們爲什麼那麼巧還遇上了啊!

她和“Lisa”的軌跡高度重合,又都是寫小說的,就算真的是完全毫無干系的兩個人,也實在是太過巧合。

不行,Lisa這層馬甲還不能掉,得趕緊再修補一下,錯開時間線。

懷歆思緒急速飛轉,小聲說:“我昨天才從北京過來的。直飛稻城機場。聽當地人說亞丁景區還不錯,所以今天才想來看看,沒想到能遇見承哥你,真巧。”

“是挺巧的。”鬱承看着她,停頓了一兩秒,“不過這邊海拔很高,直接過來更容易起高原反應。”

“嗯。”她點點頭,“我有提前吃一些預防藥。”

“怎麼沒想着和同學們一起來?”鬱承問。

“他們覺得這邊冬天太冷了。但是我還挺感興趣的。”懷歆眸光微亮,不着痕跡地強調,“而且我之前從來沒有自己一個人出來過,所以想嘗試一下。”

“這樣。”

懷歆輕擡眼睫,順着把話題引到他身上:“不過承哥,你怎麼也來了呀?”

“出來散散心。” 他淺淡地提了下脣。

懷歆抿了抿嘴角。

其實她想問,今天不是工作日麼。

而且投行不是連週末都忙得要命嗎,怎麼會有空過來。

但是覷他神色,到底沒有在這個不適宜閒聊的地方問出什麼話。

“哦。”她試探着道,“那我們要不一起走?”

“嗯。”鬱承沒多說什麼,只是在懷歆重新撿起掉落在一旁的登山杖時,指出,“你剛纔那樣很危險。”

“……昂。”懷歆認錯般地低頭,“剛纔有點走不動了。”

“現在好些了?”他徵詢。

“嗯,歇了一會兒,好多了!”

“那走吧。”鬱承微俯下身看着她,一雙桃花眼沉邃,“我在後面跟着你。”

稍頓一瞬,道:“慢慢來,彆着急。”

似有羽毛輕掃過心尖,懷歆蜷了下手指,輕輕嗯了聲。

路道真的很窄,有些地方僅能勉強容兩人並肩通過,還是一前一後比較穩妥。

有了剛纔的驚險遭遇,懷歆真的不敢掉以輕心,每一步都看準再落腳,因此速度也並不快。她其實心裡有些不好意思,他腿那麼長,跟在自己身後肯定很受掣肘。

而且男女體力真的懸殊。又爬了一段陡坡,鬱承沒有太大的反應,但是懷歆幾乎快要累死。她又感覺喘不上氣了,便拿出自己唯一剩下的那一瓶氧氣開始吸。

鬱承讓她在原地歇一會兒,懷歆側眸看他一眼,歉意道:“對不起啊,承哥,給你拖後腿了。”

“沒事。”他態度溫和,看上去沒怎麼放在心上,“你顧好自己。”

其實山頂並不遠,仰起頭就能看到。只是山路彎彎繞繞確實多,有些地方完全就是來回曲折,而且隨着高度攀升,溫度越來越低,石縫裡的水都結成了冰。

某一處陡坡邊,懷歆鞋底又有些打滑,還沒能驚呼出來,就倏忽被一股力道從後向前托住。

“小心。”

鬱承真的是離她特別近,說話的時候吐息就撒在耳畔,溫熱的。音色低而沉,夾雜着些微的氣音。

情況緊急,他的手大概隨意扶在她腰間某處,雖然穿的衣服較厚,但是還是有觸感上的判斷。

“……謝謝。”

懷歆直起身,睜着烏黑的眸軟聲道謝。他略一頷首,以作迴應。

短短几百米的路程,眼看勝利就在眼前,懷歆撐着最後一口氣,邊吸氧氣邊走,終於登上了山頂。

“……”

不得不說,站在頂峰的感覺真是棒呆了。

視野倏然開闊,下方是一處棕褐色的巨型山鞍,湛藍色的牛奶湖靜靜躺在臂彎中,結冰的湖面浮起白色的凝晶,如同一枚澄澈的湖藍色寶石,剔透純粹。

“好漂亮。”懷歆情不自禁地感嘆。

這裡一共有兩個湖,前方還有一個,叫五色湖。兩邊都能看到。

仔細遠眺,底下的湖邊其實有人,小得幾乎只剩下幾個點,不對比都感覺不出,這片水域居然這麼大。好像無拘無束的一方天地處,只有他們兩個人。

她想起《情書》裡,渡邊博子對雪山中、也是她曾經的戀人藤井樹的呼喊。

你好嗎?我很好。

這樣美的地方,不喊一句可惜了。

懷歆就雙手合成喇叭狀,朝山裡放聲:“啊——”

有清晰的回聲。又像是投石如海,一圈圈地層疊激盪開來。

她下意識揚眉去看鬱承。

——男人在斜後方,也正注視着她。清雋眉眼之中似乎還有些意外的神色,好像這樣隨心所欲的事情不像是她會做出來似的。

懷歆彎起眼睛,任長髮隨風揚起,就那麼笑着與他對視。

明明是漂亮張揚的一張臉,但眸光清亮水潤,卻讓人覺得清純之致,極其生動而明媚。

“我給你照相吧,承哥。”她上前兩步,靠近他,烏黑的髮絲被風吹散,有意無意掠過他下頜。

鬱承垂眸看着她,道:“先給你拍。”

懷歆背朝湖泊,本來也是她先拍比較合適。

她乖乖地唔了聲。

視線落在男人胸前掛着的單反上,懷歆勾了勾脣,什麼也沒說,朝後退了一些站定,擺好姿勢。

鬱承端起相機,給她照相。

咔嚓的快門聲在風中聽上去輕昂又自在,大概有好幾張,他走過去拿給她看,問可不可以。

懷歆依在他身側看屏幕。襯得她身材格外嬌小。

那柔軟的髮尾又蕩過來了,鬱承不着痕跡地撥開,聽她脆聲說:“你真會拍照。”

只是很純粹的誇讚,懷歆鼓了鼓頰,想到自己的技術:“要是我照得不好,不要怪我哦。”

鬱承淡淡笑了:“不會。”

羽絨服厚重,單反摘下來太麻煩,趁他還未遞過自己的手機,懷歆的手便摸進口袋,將微單掏了出來。

她笑了笑:“用我這個吧,方便些。”

鬱承稍頓一瞬,頷首,與她交換位置。

隔着取景器,懷歆能夠肆無忌憚與他對視。

視線也無需遮掩地從他俊朗眉目滑向高挺鼻樑,再到顏色略淡卻微微勾起的薄脣。

他看着鏡頭,也看着她。眸光沉而靜,深邃又好看。

懷歆舉着相機,手肘恰好壓在心窩的位置。天空好像有些飄雪了,她隔着布料隱約感受到內裡鼓點相互應和的聲音。

半晌直起身,淺笑道:“好啦。”

“承哥,你要看看嗎?”

“沒事,照了就行了。”鬱承似乎不太在乎自己上鏡怎麼樣,他伸出手接住幾片輕盈飄落的雪花,沉吟片刻,道,“開始下雪了,我們再到處轉轉就回去?”

可惜也沒待多久,懷歆哦了聲:“好。”

鬱承瞥了她一眼,補充解釋:“要是雪下大了路會很難走。”

他有藏區轉山的經驗,在這點上懷歆很相信他,戴上自己的棉絨帽,點點頭:“我明白,都聽你的。”

鬱承沒再多說什麼。兩人又走到五色湖的那一側看了看。還沒來得及下去,雪就紛紛揚揚地下起來了。

清澄的藍色寶石陷入了一片純白世界,赭色的峰巒也被點點覆蓋,掩去鋒芒,全化作柔軟祥和,美得讓人無法用言語描述,心靈也被滌盪過一般。

不過確實應該即刻返程了。

來的時候大約五公里多,一路爬到山頂,海拔接近五千米。返程就都是下坡,懷歆有些警醒地發現——這比上來的時候要更加難走。

因爲坡度都很陡峭,每下一節臺階膝蓋都會隱隱作痛,如若不是扶着一旁把手,很難控制自己下墜的趨勢。

但實在是太滑了。懷歆已經很小心,還是有行差踏錯的時候。

稍不留神,鞋面落空,整個人啪嘰坐在冰面上。

“……”

雖然有羽絨服作防衝墊,沒那麼疼,但講真,她覺得自己這一下挺滑稽的。

懷歆坐着沒動,擡眸轉頭看向一旁的男人,一臉摔懵了的神情。鼻尖沾了點雪花碎末,小臉紅撲撲的,難得有點傻里傻氣。

鬱承俯視着她,是居高臨下的角度,他打量了一會兒,倏忽沒來由地笑了。

桃花眼微勾,眉宇舒展,他掩着脣,怎麼也止不住似的,胸腔也跟着微顫共振。

懷歆真不知道哪裡就戳到了他的點,但她卻是第一次看到他笑得這麼開懷。

在她面前。不是在電話裡。

她的心情也跟着敞亮。

好似什麼都忘掉了,也揚了脣。

鬱承笑了好一會兒,微彎下腰,對她伸出手,雙肩卻還在聳動:“……抱歉,拉你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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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套相隔,卻仍對比出他手掌修長。

懷歆腿軟,剛站起來又趔趄,整個人傾向他,下意識扶住他的手臂。

大雪飄揚,迷亂了她的眼,卻反而更加明晰地描摹出男人英俊清冷的五官輪廓,懷歆穩住重心,倏地鬆開了手。

“我們得趕快回去。”她定了定神,抿脣。

前方的山路重巖疊嶂,鬱承的神情看上去也有些冷峻。他略一頷首:“走吧。”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踏上這似乎看不到盡頭的歸途。

懷歆不知怎的又想起那幅畫。弗里德里希,《森林裡的獵人》。

極致的孤獨最後幻化成寧靜。

在這一片只聞風雪聲的靜謐中,她和鬱承頗爲心有靈犀地保持了無言的默契。

懷歆覺得自己確實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一個人跑到這種地方來,那時若真從懸崖邊掉下去,可能誰也不知道。

誰也不知道。

也許好多天以後,等她的身體冷透了,警局纔會接到報警電話。

又是差點滑了一跤,鬱承攬了她一把,沉聲:“你怎麼心不在焉的。”

他這時候又有點像她實習那會兒的樣子了,語氣凝肅,公事公辦的職級感。懷歆反手抓住他的袖子,顰起了眉,很難受的樣子:“我好累,喘不上氣了。”

她嗓音綿軟中含着啞,看上去確實狀態不是太好。

他們從山頂下來,幾乎是沒有停歇地往回趕,雖是下坡,體力卻也急劇消耗,這會兒又出現了高原反應的症狀。

懷歆習慣性地伸手去夠揹包拉鍊,卻想起氧氣早就用完了。她停下來,有些巴巴地看着他。

鬱承輕嘆了口氣,動作利落地裝好噴閥,遞給她:“用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