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歆的聲音把握得恰到好處。
不大不小, 剛好讓在座兩人都能聽到。
高靜瓷挽頭髮的手放下又舉起,侷促只在一瞬之間,很快消弭,須臾後又端着笑問鬱承:“這位是?”
“一個朋友。”
鬱承溫和地挽脣, 並未作過多解釋。懷歆垂下眸, 得色一閃即逝, 消弭在眼底。
是她耍了小聰明, 讓高靜瓷以爲他們有私人關係, 鬱承若要給她面子, 便不能說明他們之間“只是同事”。
“Joanne, 今天見到你很高興,只是實在不巧, 我們確實有別的安排了。”一旁, 鬱承起身拾起隨行東西,朝高靜瓷略一頷首。
“希望你在派對上玩得盡興,方便的時候回北京我請你吃飯。”
懷歆剛剛纔出過狠招, 這回隻字未言, 沒看高靜瓷的表情,只是十分乖巧安靜地跟在鬱承後面, 隨他出了餐廳。
沿江的空氣有些溼冷,兩人隨着江畔的棧木道緩步向前,一時之間誰也沒有說話。
懷歆有點亦步亦趨的,慢了鬱承半步。她盯着他的黑色鞋後跟, 上方露出一截冷白緊實的腳踝,心緒剝絲抽繭般放空。
啪嗒。
鬱承驀地停了下來。
轉過頭來, 低斂着眼看着她:“怎麼不說話?”
懷歆也跟着頓住腳步,輕咬了咬脣。剛纔在飯桌上捍衛一切的氣勢消失得無影無蹤, 垂着個腦袋,有些囁嚅地出聲:“你不也沒說話嘛……”
她沒看他,也不知道他具體的表情,但只是聽到一聲清緩的吐息,像輕笑,又似微哂。
腳步聲緩慢,但是在靠近,懷歆的指尖蜷起一點,知道他要開始算賬了。
“剛纔在餐廳裡,說了什麼。”
男人嗓音溫沉,似隱隱含着笑,卻又不輕不重敲在她心間,讓人不自不覺屏息。
懷歆睫毛撲閃了閃,仰起頭,不躲不避地看向他。
她舔了下脣,軟聲說:“我就是結賬回來,不小心聽到你和那個Joanne姐說話……”
懷歆稍頓一瞬,倒還有些理直氣壯似的:“但我想承哥你可能不一定會想去,所以纔想出看電影的說法的。”
說罷抿着嘴角一笑:“我是不是很聰明?”
“……”
鬱承垂下眸,密長睫羽散下淡薄陰影,略有些意味不明。片刻,他微俯低身,更爲細緻地凝視她。
姑娘彎着眼,眼眸被路燈染得亮晶晶的。他以前沒發現,她笑時脣畔旁還有個若隱若現的小梨渦,蓄着淺淺的光,狡黠又靈動。
“確實聰明。”
鬱承咬字格外低緩,溫熱的氣息循着掠過她側臉,若有似無的,微癢。
懷歆對上他的眼睛,那雙英挺的、深邃的桃花眼,心跳聲倏忽怦然而起,無處安放的悸動。
——再看多少遍也還是會動心。
有時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就是這麼奇妙。
她檀口輕啓,想說些漂亮話插科打諢,卻見他擡了手,修長分明的指節觸過來,襲近她鬢邊。
晚風幽靜,江畔星火點點,一幅人間畫卷。
岸邊有情郎彈唱,柔和的吉他聲和着低渾的嗓音,音調悠長,充斥着細膩的故事感。
懷歆微瞠圓眼,任他氣息循近,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反應。
胸口躍動愈發急促,她四肢僵勁無法動彈,卻聽他低低一笑,替她將耳邊的碎髮挽到後面去,而後驀地抽直身體。
“發什麼呆呢。”鬱承語調斯理地輕哂,“風有些大,頭髮都吹亂了。”
“……”
靠!
又被耍了!!!
懷歆被撩得半死,心裡又受用又憋屈,但偏偏面上又不能表現出半分。她閉了閉眼,甜甜地彎起嘴角:“那謝謝承哥了。”
鬱承的語氣慢悠悠的:“不客氣。”
“那……”她對上他眼睛,擡着下頜,頗爲不卑不亢道,“既然飯也吃完了,承哥如果晚上沒有什麼其他工作的話,我就先回酒店了。”
“誰說沒有工作?”
“啊?”
懷歆頓住腳步,嘴角扯了下,結巴道:“還、還有別的事情嗎?”
還以爲晚上能好好休息一陣了啊啊啊啊!看了一天展會累死了!!!
啊啊啊啊這個人怎麼能這樣!體恤關愛漂亮女下屬懂不懂!!!
心中一長串腹誹還沒道出,便又聽他道:“再想想。”
懷歆眨了眨眼:“什麼?”
鬱承低斂下眼看她,冷感鏡片後的眸子漫不經心地浮着興味,片晌後才嗓音低醇地開口。
“剛纔在餐廳,不是你替我安排了工作麼?”
“……”
看、電、影。
腦海中煙花啪嗒一聲炸開,和外灘江畔倒影的瑰麗色彩相得益彰,懷歆抿着脣,拼命用勁才止住嘴角上揚的趨勢。
這個壞男人!
爲什麼每個點都那麼深得她心!!!
懷歆眸光一轉,見鬱承仍含着淡淡的笑意望着自己。
“哦。”她慢吞吞地問,“那領導想看什麼電影呀?”
“都可以。”他面色不變,語調也鬆緩。
“這樣啊。”
懷歆唔了一聲,忽然踮起腳尖朝他靠近。
鬱承斂了眸,瞳色略深雋,沒有動。她卻帶着盈盈微波撫上他的衣領,簡單整理一番,又在微醺的晚風裡揚起眼,朝他展開明媚笑意。
“風有些大。”她聲線溫軟,尾音略微上勾,“領導,你衣服亂了。”
-
高端商貿裡就有電影院。
本來是想隨便看一部爆米花商業片打發時間,但是卻發現很巧的,一部98年的老片重新獻禮,赫赫有名的《海上鋼琴師》。
懷歆曾經在西方音樂史這門課上看過這部片子的經典片段——兩位鋼琴大拿鬥琴,一位是男主角,巨輪上長大的1900,一位是陸地上來的爵士大師。
當時1900彈的那首《The Crave》徹底撼動了她的神經,非常深入靈魂的樂曲彈奏,懷歆一直想要尋找合適的機會觀看整個影片,但是遲遲沒有踐行。
如今倒是個好機會。
這部老片已經在國外上映多年,國內各大視頻網站也都能觀看,又恰逢工作日,影院中人數稀少,只有後排稀稀落落的幾個人。
懷歆跟在鬱承身後入座,他們的位置在中間偏後,前面幾乎全是空位,恰有種午夜電影包場的安靜感覺。
男主於1900年出生,被親生父母遺棄在一艘名爲“弗吉尼亞號”的豪華遊輪上。隨着逐漸長大,他展現出驚人的音樂天賦,成爲船上赫赫有名的鋼琴家。
整部電影底色恬靜美好,大海一樣的蔚藍,伴隨着舒緩的音樂,讓人感覺身心沉澱,徜徉,靈魂也被徹底滌盪。
1900生於這艘遊輪,一生未踏足過陸地。對於這片未知之地,他抱有一種陌生的恐懼。
有人重金聘請他下船開辦演奏會,也有讓他心動的女人在某個靠岸處離開。但是1900始終在船艙中注視着他們的背影,眼神沉靜而堅定。
“陸地對於我來說是一個太大的船,一個太漂亮的女人,一段太長的旅行,一瓶太刺激的香水,一種我不會創作的音樂。”他說。
耳邊是鬱承沉緩的呼吸,熒幕上是暴風雨的晚夜,1900解開三角鋼琴固定在甲板上的鎖釦,整個人隨着鋼琴來回縱橫滑翔,奏出無比美妙自如的爵士樂。
遊輪外驚濤拍岸,室內熱烈的靈魂在高歌,一個純粹而理想豐滿的精神世界已然構建。那一刻懷歆被他平靜沉醉的演奏深深擊中,彷彿看見他心中充盈而堅守的方寸之地。
全片平靜地敘述,沒有什麼跌宕起伏,以至於當最後的炸.彈摧毀弗吉尼亞號時,人們也只來得及留下短短一聲嘆息。
人生於世,所貪所求,不過自由。
但是踟躕,掙扎,彷徨,迷惘,這個過程註定孤獨而寂寥。身邊的人來去洶涌,如同遊輪上潮水般的乘客,沒有誰會爲誰真正停留。
也沒有誰能真正陪伴誰走過這漫長的一輩子。
都會失散,都會離開。
小時候母親對她很是嚴厲,若是犯了錯的話總是少不了一頓責罵。懷歆那時年紀尚輕,跌倒在地上只會哇哇大哭,而母親卻只冷眼站在一旁,呵斥着讓她學會自己站起來。
家裡電視機櫃上放着一柄鋼尺,她不會忘記打在身上有多痛。學習鋼琴的時候彈錯一段旋律,掌心就會泛起紅印。
對於懷歆來說,童年是一杯微苦的淡茶,總是籠罩着淺薄的陰影。
可她也曾擁有過一段舒心的時光,那就是和外婆待在一起的日子。
暑假時懷歆曾到鄉郊和老人家住過一段時間。她像個野孩子,在草地裡打滾,無拘無束,因爲貪玩想摘樹上蘋果,結果從枝椏上翻了下來。
壓壞了樹枝,還碾倒了一片外婆精心種植的梔子花。
懷歆痛得要死,小臉灰撲撲,抱住流血的膝蓋哭得眼淚汪汪。
一片朦朧中外婆朝她走過來,她條件反射地縮起身子,鋼尺落在身上的痛覺又隆隆作響。
——而老人只是把她抱進懷裡,寬厚而帶有皺紋的手掌抹乾了她的淚,柔聲問囡囡摔疼了沒有。
她的神情是那麼寬和,懷歆怔愣地注視着她,心裡有朵小芽冒出來,小心翼翼地綻開。
在父母身邊,懷歆每時每刻的神經都會繃緊,不敢行差踏錯。
可只有外婆毫無保留地待她好,當她是個孩子。
外婆教她認清各種品種的花,給她織各式各樣的小帽子,還給她烤香噴噴的綠豆餅吃。
她不會因爲懷歆犯了錯就責罰她,反而會耐心溫柔地同她講道理。
“囡囡爲什麼要這麼做呢?”
等懷歆抽抽搭搭說完,外婆就笑呵呵哦一聲:“原來是這樣啊。”
“其實囡囡的出發點是好的,但是這樣的方式不可取哦。我們拉鉤鉤,下次不要再這麼做了好不好?”
小糰子伸出白嫩的小手,與外婆起褶的大掌勾住,糯聲說:“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
她年紀尚輕,殊不知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也是一句誓言。
而今外婆卻不在了。
懷歆咬着脣,努力讓自己不要哽咽出聲。
視線漸漸模糊,看到大海的盡頭,弗吉尼亞號愈發渺小。無聲的毀滅,時間幻化成一串沒有意義的符號。人生不過一場漸行漸遠的旅途。
在這樣幽暗又隱秘的角落,懷歆攤開自己的傷疤,想觸碰又不敢,思緒混沌,像是一刻不停地往下墜。
就在她覺得既黑又冷的時候,旁邊倏忽傳來一絲細微的響動。
下一秒,有溫熱指腹觸上她溼潤的眼尾,替她擦拭淚水。很溫柔的動作。
“別哭。”有人對她說。
懷歆恍恍惚惚地擡眸。
昏昧的光線瑩瑩照見那人隱沒於暗處的半邊臉龐。他的眼眸深而沉,蘊含着她看不懂的情緒。
懷歆睜大眸子,淚水仍朦朧打着轉,看他緩緩朝自己靠近,垂下眉眼,擡起手輕捧住她的側臉。
“不要哭。”
他嗓音沉在耳畔,連同呼吸,溫度,所有可以感觀的觸覺化成這個人極致的具象,如同溫暖的風將人層層環繞。
懷歆驀然回到外婆家那條永遠走不到盡頭的鄉間小道。
生機勃勃的草坪,冠幅廣展的大樹,明黃色亮麗的鞦韆,還有一大片漂亮的梔子花,夏天的色彩生動而鮮活。
如果外婆不曾有過病痛,那麼這樣的情景便可以永遠的停駐在漫長的光陰裡吧。
那天的雨下得好大,院裡的梔子花都枯敗萎蔫,懷歆蹲在靈堂前,嚎啕大哭。
老人家躺在一方小小的靈柩中,孤零零的一人,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只剩下滿地涼透了的白色梔子花瓣。
她心頭痛徹——因爲知道,從此世上又少了一個那麼愛她的人。
孤獨的時候會感覺到冷,所以格外渴望被人擁抱。懷歆紅着眼看着身旁的人,眼淚流得愈發兇了。
她總是這樣,無論是哭泣也好,難過也罷,總是無聲而靜默的。睫毛溼漉,鼻尖通紅,可憐得讓人心疼。
兩人呼吸幾近交疊,似有喟嘆一聲,男人傾過眸,離她更近。
肩頭被握住,懷歆已經判斷不清是出於自己的意願還是他的,臉頰向前貼過去,觸及一片溫軟的毛呢布料。
周遭是海水浪潮的拍打聲,蔚藍的大海中,船沉了下去。
她埋在他的胸口,發着抖,隱忍地落淚。
鬱承輕拍了拍她的背,誘哄的姿態。懷歆感受他修長的指尖穿過她的發,壓上去,倏忽將她向懷裡按得更深更緊。
恍惚間聽見他一停一頓的,沉沉的心跳聲。似有千言萬語,卻藏身於暗潮洶涌的海域。
那一刻懷歆有些怔忡,沒來得及去仔細分辨那到底是何意味。
只覺她抱他如同浮木,而他抱她卻好似沉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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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着晚風從商貿裡出來,懷歆逐漸收拾好自己。過了這麼久,她已然看不出哭相,只不過鼻尖有點紅,睫毛也溼漉漉的。
他們又回到江畔,這回鬱承跟在她身後,氣氛極靜,誰也沒有說話。
某種沉着的氣氛膠着在他們之間,維持着一種小心的穩態。
外灘的夜景極盡浮華,漂亮得不似人間,懷歆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沉穩有力,讓人安心。
“承哥。”
“嗯?”
“我們在江邊走走吧。”風迷亂她的眼,連同胸腔內清晰可聞的心跳。
“好。”
長時間的相處讓兩人培養出足夠心有靈犀的默契,無人提起先前在電影院內發生的一切,如同空中鳥跡,白岸浮沙,不留一絲痕印。
懷歆踩着木質棧道,就像在稻城風雪天中一樣,一步一頓地向前走去。
她和他之間不明不白留了一段距離,可路燈照耀下來,依舊錯位繾綣出兩方相依的人影。
懷歆望向那處,怔忡一瞬,忽而心頭微亮。
“承哥……”
姑娘頓住腳步,轉過身來。
圍巾裹住她的半張小臉,只露出一雙烏黑的眸。像是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她眼神亂晃,小小聲道:“那個,我……我平常不是這麼愛哭的,只、只是情緒到了,就……”
鬱承垂眸凝視她片晌,緩緩勾脣:“嗯,我知道。”
男人眼底沉靜,眸光卻是溫和含笑的,蘊着幾分寬慰。
懷歆埋下頭,復又擡起。她的眼眸被路燈照得亮亮的,從圍巾裡露出的耳尖微紅,多解釋一句:“是真的,你也知道的嘛,作家需要比較強大的共情能力……”
鬱承斂着眼,語氣徐徐低緩:“嗯,有幸見識到了,很厲害。”
“……”
他說最後兩字的時候,眼尾勾起淡淡繾綣。與此同時,神情也自然帶出一絲揶揄的興味。
很淡,卻並不讓人難堪,反而覺得很熨帖。
懷歆蹭了下自己的腳尖,一顆心踏實落回湖底,肆無忌憚地仰頭看他。
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樑,淡薄的脣,棱角分明的下頜。這樣一個人啊。
心裡的小芽寸勁地生長,探頭探腦地冒出來。
她想對他說些什麼,卻聽手機鈴聲響起。鬱承稍頓一瞬,接了工作電話。
他嗓音是一貫的溫和,落在耳畔也沉緩動聽,懷歆思緒被打斷,低斂着眸,視線追尋着他大衣隨風翻飛的一角。
夜裡天寒,鬱承間或應聲幾句,偶然間側眸睇向她,招手示意她跟上自己。
回酒店。
兩人一道乘電梯上樓,鬱承把她送到房門口,彼時手機那頭還在滔滔不絕。
敞亮明淨的酒店走廊上,綴着深紅色繁複花紋的地毯質感絕佳,高大挺拔的男人雋立在她面前,捂着聽筒,淺笑對她道出幾句脣語。
懷歆以爲他在說些晚安好夢之類的話,擡起眼瞼分辨——
他是一條溫柔流淌的河,沉厚寬闊,岸邊點點星光。
“如果還是想哭,可以給我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