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又睡了過去, 夢中來到一片芳草如茵的開闊草地,一個穿着潔白公主紗裙的小女孩正在歡快地奔跑嬉戲,她有着漆黑的頭髮和天使般靈動的大眼睛, 晃動着白生生粉嘟嘟的小手小腳向我跑過來, 大聲喊着:“媽媽!媽媽!”我微笑着蹲下身子張開雙臂, 正要摟住這粉妝玉琢的小人兒, 手下的觸感卻是一空, 懷中的小人兒陡然不見了蹤影,我急得大喊:“寶寶!寶寶!你在哪裡?”
“辰星,辰星, 你快醒醒!”我被一陣劇烈的搖晃吵醒,原來是董飛揚正急切地搖着我的肩膀, 我伸手一摸, 自己頭上已是冷汗涔涔, 方纔夢中那種心慌驚恐的感覺還揮之不去,怔怔地說:“是個女孩, 很漂亮的女孩子,她剛纔來看我了,可我不是一個好媽媽,我把她給弄丟了。”
董飛揚只能心疼地摟着我說:“傷心的話就好好地哭一場吧!”我實在忍不住撲在他的懷裡大哭起來,他靜靜地坐着, 只是用一隻手輕拍着我的後背。
病房門“咣噹”一聲被推開, 高大嫂着急的嗓音傳來:“唉喲, 沐老師, 這可使不得啊, 這小月子跟坐月子一樣,都是不能哭的, 莫把眼睛哭壞了。董老師你也真是,也不勸着點。”說着拉開董飛揚,連連扯了紙巾要給我擦眼淚:“別傷心了,咱還年輕,以後還有的是機會生孩子,關鍵是要養好了身子。來,這是我特地給你燉的老母雞湯,最滋補了,趕緊趁熱喝了。”
我一邊用紙巾按壓着腫成桃子似的眼睛,一邊感激地說:“高大嫂,真謝謝你了。”
高大嫂不高興地說:“你這孩子還跟我客氣,我和你高大哥可以一直把你們當親弟弟妹妹的。你們放心,學校的事有你高大哥和我看着,董老師這幾天就陪着你好好養養身子。”
董飛揚用碗盛出高大嫂送來的雞湯端給我,一面說:“那就辛苦你們了。”
“哦,對了,還忘了一樣東西。”說着高大嫂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這是學校的孩子們聽說沐老師你生病了寫給你的慰問信,孩子們都說讓你好好養病,他們一定會乖乖地學習。”
雞湯滋味鮮美,我的鼻子卻不由自主地發酸,遭逢人生如此巨創的時刻,能有這麼一些真心關愛自己的人在身邊,實在是一種幸運。
出院之後我們都沒有再提起過結婚的事,上次買回來的一些物品也都原封不動地堆在角落裡封塵,日子如同緩緩的溪水一般平靜無波地流淌,很快就要放寒假了。
一日董飛揚從鎮郵局領回了幾個大包裹,裡面是好心的網友給孩子們寄來的過冬衣物,大概分揀了一下,把合穿的挑出來,剩下不合適的竟然還有一大堆,質量都還不錯,只不是太大就是太小了。我看着這堆衣服,心裡一動,不由得有點兒手癢起來,好久沒有做過衣服了呢。
高大嫂有一臺寶貝縫紉機,還是那種老式腳踩的,據說是她婆婆當年的陪嫁,不過保養得非常好,至今仍能運轉如飛,只不過現在買衣服比買布料還便宜,所以不怎麼用了而已。
跟高大嫂借了她的縫紉機,我就開始着手修改那些舊衣服,太大的按比例縮小,實在太小的,就挑兩件可以搭配起來的顏色拼成一件,再花點小心思裝飾一下,效果居然不錯,比原裝的還要搶手,孩子們都喜滋滋地穿上了新衣服,像過年般歡喜。
高大嫂說:“真想不到沐老師這麼手巧,做出來的衣服比我那小叔子廠裡做的還好看。”我也是來了很久之後才從別人的閒談中知道,原來高玉虎高大哥還有一個弟弟高玉龍,在縣城裡開了一個小型的服裝廠,不過一直都沒回來過,所以也沒有見過面。前些天高玉虎說他弟弟廠子裡有一批積壓的布料想低價出手,正準備拉回來給孩子們做點衣服呢,剛好董飛揚找回來這批又好看呢又暖和的冬裝,他也就打消了這個心思。
我倒是有點兒心動,我記得有一次孩子們在我房間裡翻雜誌,看到一張學生們穿着整齊劃一的服裝在操場上升旗的圖片,對於城裡的小孩可以穿着統一的校服上學這一件事羨慕不已,我當時還直嘆息,沒想到當年我們深惡痛絕抹殺個性的校服居然是鄉里的小孩夢寐以求的。如果有一批布料可以給他們做成校服,倒也是挺不錯的呢!
我在教學例會上提出了這個想法,全體參會人員(其實加上一個編外人員高大嫂也就四個人)一直表示贊同,高玉虎說:“那我這個週六就去把布運回來。”
我說:“我也一起去吧,要去選選顏色,可能還需要一些配料什麼的,一次都買回來。”
董飛揚說:“我也去吧,好久沒出去走走了。”
高大嫂笑道:“我還想着也去湊湊熱鬧逛逛縣城呢,既然你們都去,那我就留下來看家了。”
高玉虎也爽快地說:“既然這樣,你們年輕人去吧,我打個電話跟那邊說一下就成。”
這件事就這麼定了下來,事後我悄悄問過高大嫂,難得的一次兄弟團聚的機會,讓我們給攪散了,會不會不太好,高大嫂不以爲然地說,高大哥跟他弟弟一直不太親近,自從他們搬到縣城開廠之後就沒怎麼回來過,這次也就是看着布料便宜纔買的,誰去都一個樣,我這才放下心來。
難怪布料會積壓,高玉龍的服裝廠門庭冷落,那天去到廠裡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水靜河飛,生意蕭條得很。我們沒有見到高玉龍,接待我們的是倉管小劉。小劉說以前廠子很是興旺過一陣的,只是後來外面進來的服裝多了,價格便宜款式又新,漸漸廠裡的衣服就賣不動了,這兩年訂單越來越少,有時候一個月纔開工幾天,現在低價出清的這批布料,還是幾年前就積壓下來的,不過質量都還好得很。
我看中的是一種灰色的針織面料,厚實且有彈性,用來做運動服效果應該不錯,而且這個顏色也適合鄉下的小朋友,耐髒。爲了展現小學生們的蓬勃朝氣,我還特地選了同樣布質的鮮黃色布料作爲搭配,又順便讓他們賣了些拉鍊、橡皮筋什麼的給我,最後付了錢,把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全都捆紮起來放在我們帶來的摺疊推車上。
董飛揚說:“幸好學校裡的學生不多,不然還真拿不回去。”
我嘆了口氣:“我還想多買點呢,難得這麼便宜的布料。”
“光是把這些做成衣服就夠你好一陣忙的啦,不要太貪心了。”
從倉庫裡出來,小劉給了我們一條毛巾,讓我們擦擦身上的灰,我這才發現大概這寫布料積壓的時間實在是太久了,我們兩個人身上的深色衣服身上都沾滿了一片片白色的灰塵,董飛揚臉上還有好幾道黑黑的印子,不由得撲哧笑了出來。
“好呀,你敢笑我,看我不收拾你。”董飛揚扯過毛巾就往我身上拍打,我笑着躲閃,灰塵在陽光下飛舞,忽然覺得沉鬱已久的心中泛起一陣鬆快,就像是春日的第一縷陽光照射進了封凍已久的心房。
把布料拉到縣汽車站辦理了託運,我們坐在中巴的最後一排上饒有興致地看着一位大嬸跟售票員爭吵,售票員嫌大嬸帶的一籠子雞又髒又臭,讓放到車底的行李廂裡,大嬸認爲行李廂會把她的雞悶死,死活不讓放,兩人相持不下。我遺憾地說:“可惜手機沒電了,不然拍下來傳到微博上,說不定會紅呢!”
爭執到後來,售票員下了最後通牒,如果不把雞籠放到行李廂,就必須多給五塊錢車費,大嬸思前想後,終於沒捨得那五塊錢,勉強同意了,車廂裡這才安靜下來,終於可以開車了。
“一會下車的時候別走那麼快,我還想看看那雞到底悶死了沒有呢!”
董飛揚忍住笑點點頭:“好!”
窗外天高雲淡,湛藍的天幕清澈透明,大片大片高高低低延綿不絕的田地由於已經過了收穫的季節,只餘滿目蒼黃,但土地的那份厚重感仍是讓人感到心裡無比踏實:“我們一直在這裡生活,不走了好嗎?”
“好呀!”董飛揚輕快地回答。
我本只是隨口說說,自己也知道不可能的,卻沒料到得到這樣一個回答,驚訝地回頭看他,他的眼神澄澈透明如湛藍的天際,溫柔地注視着我。
“董飛揚。”
“嗯?”
“對不起,前段時間我心情不好,忽略了你的感受。”
“沒關係。”
“我,我想跟你在一起。雖然我現在還是沒有辦法完全忘記他,可是我一定會努力忘記的,請你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好,我們慢慢來。”董飛揚的手輕輕握住我的,溫暖,堅定。
“謝謝你!”謝謝你還願意接受這個曾經千倉百孔的我,謝謝你能夠接受現在還不能全心全意愛你的我,我一定會努力擺脫過去的陰影,從此我們的世界只有你和我。
到了鎮上又轉搭三輪摩托車回村,一路上我都在腦海裡構思着校服的款式,拉着董飛揚比手劃腳地講給他聽,董飛揚一直寵溺地笑,附和地點頭:“早知道會讓你這麼開心,我應該早點帶你去買布料的。”
“現在也不遲呀,不過呀回去之後得儘快開工,儘量趕在過年之前把校服做好。”
“行,我也幫忙。”
三輪車停在村口,高大嫂出來幫忙搬東西:“沐老師、董老師,辛苦你們了。”
“怎麼會,能爲孩子們做點事情,我們心裡高興。”
一回到學校,我就迫不及待地拿出紙筆開始畫設計稿,當晚就做出了一套樣品,大家都說大方好看,我心裡得意極了,喜滋滋地決定明天就給全校同學量身體,按大中小的規格確定三個碼數來同一製作。
我現在才發現,原來設計出簡單、實用的服裝,比以往我所沉醉的那些奢華、繁複的設計,成就感要高上一百倍。想起不久以後這裡滿地都是穿着我設計的校服的同學蹦蹦跳跳,我就覺得開心得不得了。
確定要尺寸之後,我因地制宜地找了一些稍硬的紙片打了樣,讓董飛揚幫忙按照紙樣把各部分的布料裁剪出來,我就在一邊把縫紉機踩得飛快,一套一套的校服迅速地被縫製出來,我們要上課的時候,高大嫂有空也會幫忙縫一下,不到幾天的時間,就做好了一大半。
這天放學之後,我們又在房間裡抓緊時間做校服,忽然聽得外面有人喊:“有人嗎?沐老師在不在?”董飛揚見我手裡正忙着,就站起來往外走:“我去看看。”
“董老師您在啊?”
“您好,請問有什麼事嗎?”
“我是國華他媽,前些日子國華穿了件新棉衣回家,說是沐老師親手給他做的,把那小子高興得,我就尋思着一定得好好謝謝沐老師,只是家裡一直沒啥好東西,這不國華他大姐剛從外面打工回來,帶回點兒年貨,我這就給送過來了。”
只聽得董飛揚連連推卻,最後人家生氣了:“您要是不收,那就是看不起我們鄉下人。”董飛揚只得妥協:“好好好,沐老師在裡間忙着呢,我這就代她收下了。”
“沐老師在啊?那敢情好,我進去當面給她道個謝。”
“這個——”董飛揚遲疑了一下,說,“要不我幫您拿個袋子把這些東西重新裝一下吧,沐老師她不喜歡拿報紙包吃的東西。”
“哎呀,你看我真是糊塗,對對對,你們城裡人講究衛生。都怪我,看桌上有我閨女帶回來的報紙,順手扯過來就包上了,來來來,趕緊換上。”
我一聽不對勁了,哪有那麼窮講究的,這也太沒禮貌了吧,連忙放下手裡的東西走出去:“是國華媽媽呀,您真是太客氣了。”一邊搶下董飛揚手裡的報紙包,“您別聽他的,我沒那麼嬌貴,用報紙包一下就能吃壞人啦?哇,太好了,我從小就最愛吃這種果仁了,謝謝您啊!”說完順手拿起一個放進嘴裡。
國華媽媽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了。我拆下那張包着果仁的報紙攤在桌面:“你呀,人家結婚是人家的事,我都不介意了,你還這麼緊張幹嘛!”報紙上刊登着顧慕風和沈菲菲的照片,金童玉女喜事在望。
高大嫂正從竈間出來,看見桌上的報紙高興地說:“我正想找點紙墊墊裡面的櫃子呢,你這個沒用了吧?”
“沒用的,拿去吧。”我隨意擺擺手,剝了一顆果仁給董飛揚,“其實做老師福利不錯呀,還能收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