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龍不見首尾的高玉龍出現了, 帶着一個長相頗爲斯文的中年男人,在村裡轉了一個下午,高大嫂特地殺了只雞, 燙了兩壺燒酒招待他們。
晚飯時分, 高玉虎家緊閉的大門裡傳來拍桌摔碗的吵鬧聲, 第二天一早, 高玉龍就帶着那外鄉人離開了, 他們一走,天就開始下雨,接連下了好幾天, 高玉虎也長吁短嘆、魂不守舍了好幾天,搞得大家都跟着心緒鬱悶起來。
“嫂子, 高大哥這幾天是怎麼了?”我趁着高大嫂做飯的時候跑過去幫她燒火, 順便打探消息。
“唉, 還不是因爲我那個小叔子。你也知道這個學校是他的心頭肉,怎麼能說不辦就不辦了呢?”
“學校要停辦?怎麼回事?”我着實吃了一驚。
“那天來的那個戴眼鏡的, 不說是什麼大企業的老闆嘛,想在這山溝裡辦個養豬場,高玉龍他自己那個服裝廠辦不下去了,就打學校這塊地皮的主意,想揣掇着人家一起幹養豬場唄。”
“這窮鄉僻壤的, 交通也不方便, 辦什麼養豬場啊?”
“人家說了, 現在城裡人就講究這個, 有機、無污染。”
“就算是這樣, 也不能佔用校舍啊,破壞孩子們的教育, 這種事也做得出來?要遭天譴的。”
“他們這種人,哪管得了那麼多啊,有錢賺纔是真的。當初你高大哥要用祖屋來做學校,兄弟倆就鬧過一場,這房子也不是你高大哥一個人的,他們要真說要強佔了,我們還真的沒法子。”
“所以高大哥這些天都在爲這事發愁啊?”
“可不是嘛!”
我嘆了口氣,繼續往竈裡添着柴火,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這些孩子們可又要面臨失學了。
“要不我們發動村民一起反對,這個養豬場就辦不成了吧?”
“高玉龍說了,如果這個養豬場真的辦得起來,肯定會請村裡的人幫工,而且那老闆也會投資把進村的路修好,大夥兒歡迎都還來不及呢,怎麼會反對?”
“那就這樣任由這些孩子沒學上了?”
“家裡有辦法的就送到鎮上讀,沒辦法的就只能在家了唄,還能怎麼樣?”
“那學校什麼時候停辦啊?”
“總得過完年吧,這個學期總要上完的。過年你跟董老師也要回城了吧,以往來支教的老師都是一個學期換一次的。”
“其實我挺喜歡這兒的,家裡也沒什麼牽掛,如果可以的話倒也想多留一段時間。”
“那可真是可惜了,難得你不嫌棄這兒條件艱苦。”
吃過晚飯之後,我一邊縫紉着最後的幾套校服,一邊跟董飛揚說着這件事,嘆息着自己的無能爲力。董飛揚說:“要不我跟助學項目組那邊說一下,看能不能有什麼解決辦法吧。”
“也好,說不定能幫我們找到新的校舍呢。”
我用剪刀剪下最後一根線頭,雙手舉起那件校服前後看了看:“終於全部做完了,可累死我了。”
“來來來,幫你按摩一下。”董飛揚站在我身後,修長的手指輕柔地按捏這我的肩膀,我放鬆身體靠在他的身上,突然想起一事:“高玉龍之所以想辦養豬場,是因爲他的服裝廠生意不好,做不下去了,可是這個養豬場能不能辦起來,賺不賺錢,也都還是未知數,對不對?”
“對啊,那又怎樣?”
“如果能夠使他的服裝廠生意好起來,以他原來的根底,想要賺錢肯定比貿貿然地辦個養豬場有把握得多吧!”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們想辦法幫他的服裝廠生意重新做起來,那他就不會再打學校這塊地皮的主意了,是吧?”
“嗯,沒錯,你實在是太知我心了。”
“那你打算怎麼做呢?”
“上次我們也去他們廠裡看過了,他們的生意蕭條的主要原因是衣服款式陳舊,所以做不過外來的那些花俏的服裝,其實他們的布料質量都是很好的,如果能有一些新穎的花樣,再加上他們原來本地的品牌效應,一定還能吸引一部分顧客的,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外來的那些廉價但質量並不好的東西。”
“所以說你要幫他們做設計咯?”
“怎麼樣?對我有信心嗎?”
“那當然,沐大設計師出馬,絕對所向披靡。”
“嗯,那就這樣決定了,我這就開始做些設計出來,過兩天週末了就去縣城找高玉龍談,趁過年前先做一批出來試試水,如果可以的話過年後學校也可以繼續開辦下去了。”我興致勃勃地就要去找紙和筆。
“着急什麼啊,剛剛做完校服,不是說累了嗎?”董飛揚按住我肩膀的雙手微微用力,讓我重新坐了下來。
“可是沒時間了呀!”
“我知道你的心情,我也很希望學校能夠繼續辦下去,可是有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就能辦得到的,我們只能儘自己的能力做自己能做到的,至於結果如何,那隻能說盡人事聽天命了,明白嗎?”
我把手放在肩膀上握住他的手:“我明白的,謝謝你。”擡起頭,他的目光溫柔如水,慢慢地俯下身來,輕輕地用他的脣觸碰我的。
這是我們第一次親吻。他的脣溫暖、柔軟,觸感清晰,溼潤的舌尖順着我嘴脣的輪廓輕掃,試探着撬開我的脣瓣,我也伸出舌與他糾纏,第一次知道原來親吻也可以是這樣的感覺——清醒、溫柔、纏綿。
以往每一次跟顧慕風的吻,都是那麼地激烈、瘋狂,恨不得狠狠地與對方融爲一體,吻到窒息,腦中一片空白。相比之下,此時的我,更喜歡這種溫和,細水長流的美好。
這是我們相識以來,第一個如此美好的時刻,當時我並不知道,也是唯一的一次。
雨還是一直下,吃晚飯的時候高玉虎說,等雨停了這房子得好好修修,漏雨漏得厲害,牆也泡得有點軟了,前兩天牆角那兒還掉下來一大塊泥。
睡到半夜,門被敲得“砰砰”直響,董飛揚在外面喊:“辰星快起來,這房子有點不對勁,趕快帶孩子們出去避一避。”我手忙腳亂地套上衣服衝出來,跑到孩子們的宿舍,董飛揚已經把他們都叫了起來,有的還迷迷糊糊地不知所措,就迅速地幫忙一起給他們穿好衣服拉了出來,在門外撐着雨傘清點人數。抽空問董飛揚:“怎麼回事啊?”
“白天就發現後邊這堵牆歪了不少,剛纔睡覺的時候頭頂上落下好多灰泥,我怕這屋子會塌,還是出來避一避安全點,沒事的話明早找點木頭撐一撐,等天晴了還是得儘早修一修才行。”
“老師,老師!”
“怎麼啦?”我回過頭。
“高慶軍又進去了。”
“什麼,他進去幹什麼?”
“他說進去拿書包。”
我跺腳,都這個時候了,還拿什麼書包啊,轉身就想進去扯他出來,董飛揚搶在我前面說:“我去叫他,你先帶孩子們去高大哥家。”
我點點頭:“好,你快點啊!”轉身招呼孩子們:“來,都跟着我。”
身後轟然一聲巨響,我的心猛地一跳,再看過去時,整整一半的房子,已經變成了斷瓦殘椽,見不到半分董飛揚的影子。我發狂般地衝了過去,不管不顧地用手挖着倒塌下來的泥土:“董飛揚、高慶軍,你們在哪裡!”孩子們也衝了上來,四下裡哭聲一片,都是呼喊着“董老師”的聲音,手指頭很快就磨破出血,但我已完全感覺不到疼痛,只知道拼命挖下去,直到被人強硬地拉了起來。
拉開我的是高大嫂,大部分村民都趕過來了,高玉虎正指揮着他們疏散學生,挖土救人,我呆呆地看着他們,腦中卻已完全無法思考。
一直到很久以後,我都沒有辦法理解,那個陽光帥氣的少年,那個一直溫和地笑着,撫着我的頭頂叫我小傻瓜的董飛揚,怎麼會說沒有就沒有了呢?
由於在房子倒塌的時候被董飛揚死死護在身下,高慶軍被挖出來的時候雖然奄奄一息但終於撿回了一條性命。這件事受到了社會媒體的廣泛關注,高寨小學因禍得福,政府出資修建了新的校舍,並正式成立了公辦教學點,派出吃財政工資的正式教師在此任教。一場災難,換得高寨村的孩子們再也沒有了瀕臨失學的困擾。
董飛揚,你瞑目了嗎?
臘月二十四,小年夜,本應是一個闔家歡聚的日子,我卻和董媽媽一起,懷抱着冰冷的骨灰盒,沉默在馳往A市的火車上。白髮人送黑髮人,這是多麼深切的悲哀,短短几天,董媽媽就彷彿蒼老了十年。即便這樣,她仍然是溫和親切,舉止得宜的,甚至還能安慰我說:“如果有在天之靈,飛揚他一定會對我們說,他不後悔。”
是啊,他不會後悔,所以我現在所能做的,也不是傷心或者懊悔,而是跟隨着他的腳步,繼續完成他想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