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親恩(1)江離城是個言出必行的人。他說過兩個多月不打擾她,就一定會真的消失這麼久。因爲這個緣故,陳子柚回國的時候,覺得心情很愉悅,彷彿從天而降一個無慮的悠長的假期,即使江離城行色匆匆神情怪異她也懶得理會。
他莫名其妙提及的那個關於“孩子“的建議當然給她帶來了不小的陰影,但自那日她把自己鎖在浴室裡半小時纔出來後,他便沒再提這事,於是她也只當他一時抽風,努力忘記這回事。
在機場時生了一點點小插曲。
深夜的候機大廳人很少,包括陳子柚在內的很多旅客昏昏欲睡,說話的也比平時壓低了聲音,但是有一對五六歲的雙胞胎男孩在你追我趕跑來跑去,長相可愛,活潑異常。
江離城起初在低頭讀報,當那對孩子又一次從他面前跑過時,他擡起頭來,此後目光便一直膠着在他倆身上,一直沒有離開。
上司的目光所在,自然也是下屬們的注意焦點。或許是深夜睏倦爲了提神,那幾個她叫不上名字來的也同樣沉默寡言的隨從開始低聲聊天。
一人說:“長得真像,當父母的怎麼區分這兩個孩子?”
另一人說:“可以在身上作標記,比如刺青。”
這麼搞的提議,陳子柚的睏意都沒有了,她忍不住回頭看一眼那個提議給雙生兒刺青以區分的天才長着一副什麼模樣。
那年輕男孩見陳子柚看他,立即低下頭,小聲改口說:“雖然長得像,但身上應該有區別吧。比如胎記長在不同的位置上。”
這回江離城輕輕地咳了一聲。
那幾人立即一言不了。
江離城的目光繼續停留在那兩個孩子身上,看他們抱成一團在地上打滾嬉鬧,嘴角帶着一絲在陳子柚看來很詭異的笑容,她突然想起下午的事兒,背後又泛出一層冷汗。
那兩個小娃娃鬧了半天,卻沒有一個大人在旁邊。後來不知怎麼就鬧僵了,就在離他們三四米遠的地方,其中一個孩子憋着嘴哭起來,另一個孩子手足無措地去哄他,反而被他推了一把摔倒在地,於是另一個孩子也哭了。他們哭得並不大聲,周圍又沒什麼人,所以只有他們看到。
陳子柚本能地站起來,想去給那孩子擦擦眼淚,但突然想到江離城就坐在她身邊,她生生地握緊拳頭坐下,她絕不能讓他看出來她對小孩子心軟。
而江離城的目光還是沒有移開,似乎看得十分有趣ap.,那幾名隨從則一臉的疑惑。過了十幾秒後,江流走上前,一一將地上的兩個孩子抱起來,摸了摸他們的頭,拿出紙巾幫他們擦了擦臉,問了幾句話,然後又回來。當他回來時,那兩個男孩自覺地像小動物一樣跟在他的身後,一直走到了他們身邊。
這回陳子柚看清了,那是一對混血兄弟,黑色的卷,蜜色的皮膚,幽深的黑眼睛,十分漂亮。近看之下,這兩個孩子長得更像,連哭的表情都一模一樣。
第一個孩子哭是因爲胸前的一塊木雕彩繪的紀念符被摔破了,他正一邊抽泣着一邊用力地將兩片拼到一起去。
那東西並不貴,陳子柚也買了一對類似的,正塞在隨身的包裡。所以她掏出自己的那一對,將其中一個遞給了那孩子。這孩子破啼爲笑了。
另一個孩子伸頭看了幾眼,用磕磕絆絆的英文說:“我們倆的是一樣的。這個不一樣。”於是她又將另一個遞給這個孩子。
第二個孩子向她行了一個古怪的禮,從脖子上退下自己戴的那一枚,塞進陳子柚的手裡,拉着他的兄弟跑開。
過了一會兒終於有人要來帶走這兩個孩子,他們也肯乖乖地跟着那人走。但是那人的模樣與這兩個孩子並不太像,江離城轉身給江流一個眼神,江流立即帶了一人上前攔住他們,對那人盤查了半天,又問了孩子一堆的話,直到那男人掏出證明文件來才放他們走,回來時向江離城回覆:“看起來沒有問題。他們是墨西哥人,那人是孩子們的姑父。”
陳子柚倒是沒想到江離城竟有這份細心與善心。她目送着那對孩子進了通道,他們甚至轉身向她這邊招手。待看不見人影時,她低頭去看那孩子交換給她的那枚紀念符,當看清了她像燙到手一般將那東西脫手而出,恰被江離城接住。
這兩樣東西看起來很像,實際上圖案是不同的神靈。她送給孩子們的那兩枚上的花邊是鮮花,這一枚上卻是纏繞着的大蛇。
她很尷尬地要從江離城手中重新接過它,心中不知該怎麼樣纔好。那是那天真孩子的一顆童心,她不捨得丟棄,可是若要她塞進包裡帶着過夜,她會做惡夢的。
卻不想江離城把那枚木符握在手裡說:“不如送給我吧。”
她連忙點頭,甚至在那一瞬間很違心地替他祈禱了幾句,祝他好人有好報。
他們的飛機晚點了一刻鐘。那對孩子走後,江離城也失了看報的興致,過了一會兒問她:“你覺得,那兩個孩子,哪個是哥哥?”
“送我東西的那個。”陳子柚說。
“我也覺得是。你以前聽過這種說法嗎?每個人降生的時候,這世上某一處會有一個與他一模一樣的人同時出世,只是這兩個人可能一生也沒有機會相遇。而雙生兒是這種規律的一個特例。”江離城很反常地說。
“從沒聽說過,而且聽起來完全沒有科學依據。我只知道自然選擇的雙生兒跟遺傳基因有關。”
“你是說,本身是雙生兒的人,自己生雙胞胎的機率很大嗎?”
“應該是的,我有同事就是這樣。”陳子柚說完這句話後突然意識到,見鬼了,竟然跟江離城在異國他鄉的機場大廳聊起了家常,而且是這麼無聊的八卦的她幾小時前還避之不及的問題。
她一邊後知後覺地懊悔,計劃着無論江離城再說什麼她都不打算迴應了,一邊又有點擔心把兩人難得的和睦給搞得很僵,以至於他轉身報復。還好這時江離城的手機鈴音響起來,他看了一眼,起身去接,但走得並不遠,依稀聽到他說:“……你別擔心,我會陪着你。……別多想,好好睡一覺。……天亮時我就到了。”
江離城回來時,陳子柚爲了掩飾自己吃驚的神色,拿了他剛纔看過的報紙擋着臉,偷偷地瞄了他一眼。
沒想到他也有這麼耐心溫柔的時候,電話那頭的人真是神通廣大。她本以爲能看到一臉的柔情似水,但有點失望的是,他神色看起來很正常,但坐下後便沉默着不再講話,直到登機。
更讓她覺得有些意外的是,這是中轉航班,江離城帶着兩名助手提前離開了,留下江流送她回去,並對她說,近期如果有事就聯繫江流。
飛機再起飛時,江流便坐到了她的身邊ap.。雖然她對江離城身邊的人一概沒有好感,但身邊坐着江流,總比坐着江離城好太多。
她正爲江離城比她預期提前一小時滾蛋而高興,卻不期然地想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嚴重到她忍不住問江流:“你的老闆沒結婚吧?”
她一直很理所當然地以爲江離城沒結婚,因爲他從來沒提過,別人也從來沒說過。但是在他打了剛纔那個電話以後,她突然開始懷疑,或許有一個可憐的女人正躲在遠方,逃避着這一切,或者被矇在鼓裡。
她自認她與江離城的關係十分齷齪,但也算願打願挨的公正交易。可是如果他還有合法身份的妻子,那一切就不一樣了。她可以作賤自己,反正傷害的也只是她一個人而已,但她絕不願因爲自己的存在去傷害另一個無辜的女人。
雖然江離城很可能有許許多多像她這樣身份的女人,她只是其中之一,但別人是別人,總之她絕不願意成爲傳說中的那個小三兒,雖然她將這個並不好聽的名詞放到自己身上似乎也有些自我擡舉了。
每個人都有一些奇怪的堅持,就像她在國外讀書時有一位每晚去跳脫衣舞謀生的女同學,那位同學每次都堅持穿着高跟鞋,認爲這樣就不算完全脫光光,可以保留自己的一分尊嚴。
她一度覺得很好笑。現在想想,她何嘗不是如此。
陳子柚在腦中飛快地轉着各種念頭。
江離城不是那麼好說話的人。可是從他剛纔打電話的語氣,甚至她聯想起以前的幾通電話,電話那頭的那個人,無疑是他重視的,尊敬的,不願傷害的。或許她能夠以此爲籌碼,與他重新達成協議。這樣或許她的自由之日會更早來到。
她還沒盤算出具體的方法,江流已經有點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老實回答:“江先生是單身。”
“哦。”她的期待落了一點空,又不死心地問,“那未婚妻呢?”
“據我所知,沒有。”
陳子柚覺得很沒面子。無怪江流似乎在奇怪地用餘光看她,連她自己都覺得,剛纔那通話,就像她對江離城有什麼企圖似的。她不太高明地轉移話題:“你送我回去後,還要去與他會合嗎?”
“不用。我留下來替江先生處理公司事務。”江流回答。
這也令她有些意外。她一直以爲江流只是司機加保鏢,沒想到看起來像青春大男孩,比她更年輕的江流,其實也是江離城得力助理。
她拿出隨機的雜誌翻看,不再多問了,但江流卻足夠盡職地繼續替她答疑:“江先生這次是陪一位朋友出國做手術,昨天剛剛確診,那是他從到大的好朋友。江先生曾說,這是他最後一位親人。江先生心情很不好。”
陳子柚鬱悶得想吐血:江流你什麼時候這麼多話了,我問過你他爲什麼心情不好,離開那麼久是要做什麼嗎?這些都關我什麼事?
她作不得,畢竟江流待她一直尊重有禮。她見江流似乎在等待她的迴應,只好強壓下一口氣,儘量和氣地沒話找話問:“你認識他多久了?”她在心裡想,這個問題也不關我事啊。
“十一年零七個月。那時江先生還在念書,跟導師一起做項目時遇見我。我父母雙亡,養母身體也很差,我只能輟學,他用自己的獎學金幫我交了學費,所以我與他一直有聯絡。我讀大學時,我養母重病,那時江先生已經有了自己公司,又出錢幫我養母治病。所以我畢業後就來到這裡。”江流在這五分鐘內說的話,比過去一年裡跟她說過的話都多,眼中微微地閃着疑似感激崇拜尊敬景仰的光。
“哦。”陳子柚說,除此之外她實在再無話可講了。她眼中的惡魔,恰是別人心目中的天使,道不同不相與謀。
江流也不再說話了,到飛機降落時出了一點點意外,又被迫重新升空,也許是想安慰她不要害怕,江流又說:“我讀書時有位教授研究神學,他總說命運相同的人相遇的機率比較大。您相信嗎,陳小姐?”
陳子柚本來就害怕飛機起落,此時聽了江流的話後,慘白着臉抖着嘴脣對他說:“你的意思是指,我們兩個都沒父母的人,今天會死在一起嗎?”
飛機安全落地後,她覺得今天在江流面前真是丟盡了面子,這傢伙長着一副乾淨純善的面孔,其實跟江離城一樣壞在骨子裡。以後她再也不想看見他了。
陳子柚在正式上班前,又去看望了外公。
這回她並沒抱着多大的期望,也沒再精心地裝扮成自以爲可以吸引外公的樣子。事實上她在國外水土不服還算輕的,回國後種種不適才逆襲而來,面色黯淡,全身乏力,眼皮浮腫。去看外公那天突然降溫,半路又下了雨,她穿着短袖襯衣和及膝裙,只從停車到跑進醫院大樓這短短兩百米距離,便凍得打噴嚏又流鼻涕。
卻沒想到外公這次出奇地和藹,雖然仍然憶不起任何事情,卻慈愛地對她說:“小姐,今天外面很冷,你穿得有點少。女孩子愛漂亮不是不好,但健康也很重要。”
她一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外公又說:“你比上次來的時候,氣色差了很多。你是不是不舒服?”
陳子柚心頭的血幾乎涌到了喉嚨。即使外公仍然不認識她,但是就猶如一位普通的長輩一樣對她籲寒問暖,這樣的情形,近兩年來,她連夢中都不曾渴望。
她小心翼翼地對外公說,她去了國外,有點水土不服,回來後還沒調整過來。
孫天德老人聽說她去的地方後,直稱他多年前也到過那裡好多次,很高興地與她談起了當地的風土人情。
陳子柚在林醫生的辦公室落下喜悅的淚水,她沒想到這一次是她的幸運之行:“他會好起來的,他會記得我是誰。是吧?”
林醫生也替她高興:“國內外都的確有不少這樣的例子。不要着急,慢慢等待吧。過些天,我們會替孫先生做一個全面的檢查。上次檢查他有幾項指標不太好。如果這回他身體沒問題,也許下次你再來時,可以在有人臨護下,由你陪着老先生一起出去走走,也許他能想起更多的事情。”
陳子柚在回家的途中去了寺廟跪拜神靈。多年前,當世界遺忘了她的時候,她也同時遺忘了他們。
她久久地跪在神像前,流着眼淚祈禱,她但願此生還有機會與外公重享天倫,她願意用自己的餘生的一切來補償自己對神靈的遺忘,來換取這個心願。
這是這些年來她第一次看到了曙光。帶着對未來的希望,陳子柚覺得生活的每一分鐘都是美好的,連工作的時候都更賣力了幾分,神情也比平時更增添了幾分光彩。上司見到她時微笑着說:“看來早該放你長假。”謝歡則突然湊近了她,神秘兮兮地問:“有人向你求婚了?你打算爭奪年終先進工作者?你看起來怎麼這麼恐怖啊?
一週後,她接到林醫生的電話,請她週末到醫院來一下,與她談談孫老先生的病情。林醫生在電話里語氣與平常一樣,什麼也沒有說明。
這本是她期待已久的一個電話。但是那天晚上,當她準備齊了第二天需要的一切東西,比平時早了許多上牀睡覺時,她卻失了眠,腦中反覆浮現的是江離城在機場與她分別後匆匆離去的身影,然後是江流那天那些沒頭沒腦奇奇怪怪的話:“命運相同的人相遇的機率比較大。您相信嗎,陳小姐?”“江先生曾說,這是他最後一位親人。”……怎麼會在這樣的時刻一直想着他的事情呢?明明在任何時候,她都是儘量對他選擇無視的。
她汗涔涔地爬起來,去重新洗了澡,服下兩顆安眠藥,將空調開到很低的溫度,蓋上厚被子努力地睡,終於睡過去時,她在夢中回到了十七歲那年,她經歷了那麼多人生的第一次,第一次面對死亡,第一次面對欺騙,第一次面對危險,第一次真正的動心,以及第一次對人生徹底地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