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求證

快到傍晚時分,子柚被沐澄叫醒。沐澄說晚上湖濱有個燒烤會,而且可以在湖邊住一晚上。她滿臉期待地請子柚陪她參加,因爲如果子柚不去的話,父親不會讓她在外面過夜。

沐澄沒想到子柚答應得那麼痛快。她明明一臉倦色,精神不振,但她只是隨口問了問都有誰參加,然後便點了頭。

燒烤晚宴就在湖邊的露天地。夕陽落山,暮色中湖水映着天邊晚霞與遠山的倒影,白天的熱氣也漸漸消散了。

參加燒烤的有二十來人,都很年輕,除了周黎軒、他的兩位堂表兄弟和麗卡外,還有很多子柚不熟識的面孔,但沐澄能一一叫得上他們的名字,想來是這莊園的常客。食材是提前備好的,小姐少爺們圍作一個圈邊烤肉邊聊天,用人穿梭其間替他們服務,將這平民式的晚餐搞得依然隆重。

周黎軒毫無疑問地是這羣人的核心,每個人對他都更多一分客氣和恭敬,即使他行動不太方便,大多數活動都不參與,並且失了憶。連他那兩位在子柚眼中很紈?的堂弟表弟,在他面前也顯得恭敬而規矩。他們談天文地理歷史時政,很少提從前。華人論壇

子柚留心看那些人的表情,每個人看向周黎軒的神色都很正常,好像他以前一直都是這樣。可是他的種種表現,此刻看在她的眼中,卻分明就是江離城,淡然的神情,喜怒不形於色;簡略的話語,能用一個字回答絕不用兩個,能用單音節回答絕不用多音節,只有他稍感興趣的話題纔會多說幾句;他專注地盯着人看時其實在走神,他低頭漫不經心時倒有可能在仔細聽別人講話。若不是方纔那樣總結,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何時對江離城竟然這樣的瞭解。

一名叫麥琪的活潑女子正在聊上個月去中國旅行的見聞,說到盡興處眉飛色舞,有模有樣地學當地人說話的腔調。

周黎軒笑了一聲:“你去的不是四川嗎?怎麼說的當地話卻是一口的湖南腔?”

麥琪不樂意地說:“你怎麼知道我說得不對?你學幾句給我聽聽。”

周黎軒果真用四川話把她剛纔說的那句重複了一遍。

子柚心頭,一緊,旁邊已經有人大笑:“你怎麼還是這麼無聊啊?”

麥琪問子柚:“子柚小姐從中國來,倒是評評看,他說的那幾句準不準?”

子柚回過神來:“我對各地方言實在沒辨別力,四川方言似乎是這樣的味道。周先生曾經去過那邊旅遊吧?”她的心跳得有些厲害。

“他沒去過!”還不等周黎軒答話,麗卡搶先插了一句,插得太急,倒把場面搞僵了。周黎軒和子柚一起看了她一眼,周黎軒眼神閃了一下:“昨晚看了ccTV的片子,有毛和鄧的講話。”

他這話聽得旁邊那羣人云裡霧裡,子柚卻是會意的,她朝他笑了笑,情緒更復雜。

“這算什麼啊,“另一人說:“他仗着語言天分比一般人強,最無聊的時候連盲文和啞語都學過。

周堂弟則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計劃到中國投資建廠的那項提案遭到二叔的反對。你會站在我這邊吧。

“二叔拒絕得有道理,你那份計劃書有些問題。在中國建廠,尤其在小城市,你不可能套用這裡的模式。”

“我親自去洽談過,他們願意給我們提供最優越的條件,因爲他們急需資金和技術,那是剛剛被允許對外開放的城市。我想現在正是好時機,錯過就可惜了。”

“越是不夠達的地方,越有他們自己的規則以及守舊的勢力。你調查的時間和深度都不夠,我的建議是,在你把他們的規則搞明白之前不要隨便行動。”

“幹嗎啊,說得跟你在那邊開過公司似的。”這位少爺將目標轉向子柚,“陳小姐,國內經濟環境有那麼糟嗎?”

子柚勉強一笑:“周先生如果是et那應該是錯不了的。”她說這話時並沒看這位名字叫做雷特的周少爺,而是看着周黎軒。但他神色自若地看着她,待她說完後,對堂弟說:“換個話題吧,女士們對這種事情不感興趣。”

陳子柚這張新面孔,引了不少人的好奇,問題十之七八都是衝着她去的,那些很西方傳媒風格或者狗仔隊風格的問題,險些讓她招架不住。他們又對她身世欷歔感慨了一番,一人說:“沐澄和子柚小姐,仔細一看長得很像。”又一人說:“我猜子柚小姐在十幾歲時,就是沐澄現在這副樣子。”

在之前針對她的提問討論過程中一言未的周黎軒突然左右各看了兩人一眼,搖搖頭說:“不像。”

他說這話時,正往自己面前的烤肉上撒胡椒粉。坐在他身邊的麗卡伸手阻止他,低聲說:“你的嗓子。”周黎軒無所謂地收回手。

麥琪笑笑說:“麗卡這樣的助理,可遇不可求。”

周黎軒擡眼瞟了她一眼,又有一人說:“咳咳,你這嗓子就一直這樣下去了?明明撞的是腦袋,怎麼嗓子上卻捱了一刀?”

子柚剛準備將烤好的肉送入嘴邊,聽到這話後又看了周黎軒一眼。他本來正專注地盯着自己的烤肉,此時卻突然像有心電感應一般擡頭,眼神銳利地滑過她的臉。子柚手一抖,肉便掉到了地上。她正想低頭去撿,周黎軒已經很自然地將自己手中已經烤好的那一串遞給她。

麥琪嘖嘖一笑:“你被撞了腦袋,倒撞出了紳士風度。”周黎軒順手將另一串遞給麥琪。

她勉強一笑,低聲說:“謝謝你。”

子柚很體諒麗卡一腔真情被漠視的淒涼,所以也就對她的不友好不以爲意,可是那位女士卻不願放過她。

她被別人拉着說話,一轉眼不見了沐澄,聽說沐澄自己跑回房間休息了,子柚急極趕回房間去看她,她路癡本色依然,明明將方位記得準確,敲門半天,正擔憂沐澄反鎖了門又昏睡不醒,門卻突然從裡面打開,半小時還衣飾整齊的某年輕男子腰上只圍了毛巾,而屋內牀單之下有個曼妙身影,那男子衝她粲然一笑,子柚大窘,連聲道歉。

她面對一整排一模一樣的房門又犯了暈,恰好麗卡低頭一路疾步走過來,險些撞到她,麗卡一擡頭,在月色下眼睛水汪汪,倒像是剛剛哭過,見到她生出幾分尷尬。

子柚過來找沐澄時,曾見到她與周黎軒在外面交談,心中將剛纔那情形猜了個大概,對她更生出幾分同情,先前房間都是麗卡分配的,於是子柚問她是否還記得沐澄住哪間房。

麗卡臉上浮現出一個不可思議的表情,她凝神想了一會兒,隨後指了指其中某個房門:“應該是那間。”

子柚道謝離開,那房間沒鎖,又漆黑一團,她喊了幾聲“沐澄“沒得到響應,摸到牆上開關,將燈打開,卻見屋內空無一人,她覺得不對勁,一回頭,那門已經從外面被反鎖。

子柚大感不妙,她到門邊探聽了一會兒,揣測了一下麗卡的動機,猜想麗卡也許正是希望她大呼小叫引人看笑話,那她可偏不讓麗卡如願,但她完全低估了麗卡的人品,一分鐘後,屋內啪的一聲響,再度陷入一團黑,有人將電閘關了。

子柚恨得咬牙,磕磕絆絆摸着黑跑到窗邊,拉開窗簾察看,那日她因在黑暗中待了太久而暈倒在周黎軒的懷中,早就是主宅那邊大家津津樂道的笑話,竟被麗卡也利用了一把。

房間的窗戶向外,只見月光如水,窗外沒有人,而且方纔這周圍十分安靜,大多數人還集中在樓下玩,只怕她喊人也無人聽得到。

她深吸了幾口氣,觀察了一下從窗口怕出去的可能性,遠處有保安在巡邏,她敢保證自己如果爬下去,就算不摔傷,也會被那保安當做小偷先制服。她找出手機,在這個國家卻偏偏出了沐澄的電話,其它人的她都不知道。

好在月光明亮,映得窗前一片白,她那黑暗恐懼症暫且沒有作的可能。子柚正感慨着麗卡的無聊陷害與自己的疏忽大意,那門外竟然有人開鎖,她全身汗毛都豎起來,只見一個高大身影立在門口,而她正沐在月光下無所遁形。

門口那人笑起來,輕輕吹了個口哨,關上門,快步到她跟前:“喲,瞧瞧這是誰?意外的禮物哪。”那人一身濃烈酒氣,眼神不明,竟是她極不待見的周家的另一位少爺,周黎軒的堂弟雷特,中文名叫做周正軒的。

“這是個誤會。”子柚急欲擺脫他,卻被他準確地擒住手,湊到他的脣:“別害羞啊,又聰明又矜持的小姐。”他嘴上的鬍渣扎到子柚的手背,子柚自以爲已經痊癒的毛病又犯了,她對男人的靠近本能地升起不適的生理反應。她驚慌又厭惡甩開他的手,低聲喊:“放開我!”

她不甩倒好,在這樣的不明光線下,她的厭惡與反抗成了劑。那登徒子順勢摟了她的腰,捂住她的嘴,笑得很愉悅。子柚用了全身力氣朝他的腿上狠狠一踢,那位少爺吃痛地悶哼一聲,鬆了鬆她的力道,她立即跌跌撞撞跑向門口。

她在門口處被一件東西絆倒,又被趕過來的雷特少爺捉住了,他反剪着她的一隻手低聲笑着:“你這樣子就像從沒被男人碰過似的,你不知道這樣更容易挑起男人的興趣嗎?”說罷已伏低身體作勢要吻她。

子柚分不清他是開玩笑還是認真,但她已經緊張到極點,只知道他再碰她一下她就要崩潰,她摸到剛纔絆倒她的那樣東西,那是一個玻璃瓶子。子柚悄悄握住,他反手砸到這人的頭上,但是在那一瞬間,她想起多年前也曾刺傷過非禮她的人的往事,也想到了無論砸中還是砸不中他的後果,她咬一咬牙,揚手奮力將花瓶砸到窗上,瓶子砸碎玻璃,出嘩啦一聲響,在夜晚裡非常明顯。趁登徒子愣住的時候,子柚迅跑出去,抵着廊外的欄杆:“後退!你再向前一步,我就跳下去。”她聲音雖低,卻十分嚴厲,那傢伙真的沒再往前走。

樓下那些人玩得正酣暢,但保安人員很快就趕過來了,片刻後還有周黎軒和另外兩個人。他看了一眼那情形,對旁邊的人笑了笑:“雷特又忘了開窗就丟酒瓶,這回等他酒醒了,要讓他自己來鑲玻璃。”那兩人很識相地下樓了。

周黎軒輕描淡寫稱這是一個傳統的遊戲項目就打走了保安人員,並吩咐他把電閘拉開。

雷特少爺見到堂哥氣短三分,老實了許多,而周黎軒只是沉默地扶着子柚,好像怕她在黑暗裡再度暈倒。

當室內有了光線後,周黎軒輕飄飄地問:“怎麼回事,嗯?”

“我跟子柚小姐在捉迷藏,做遊戲。”雷特說。

“依我看,陳小姐一副不大情願的樣子。”

雷特皮笑肉不笑地說:“是啊,這位小姐好像不習慣我們的玩法。”

知道雷特走出去,子柚始終一言未,周黎軒說:“謝謝你。”

“謝什麼?”

“謝你給我們留面子。”

“不謝,我是替自己留些面子罷了。”

“雷特雖然開玩笑過火,但他只是嚇嚇你,他們以前也常搞這種惡作劇,把人騙進屋,關起來,裝鬼嚇人,並不只針對你。”

“是是,這只是你們一個傳統的遊戲項目,而我少見多怪。”

周黎軒無可奈何地看了一眼窗外的月亮:“我明天會把這件事問清楚,給你一個交代,但是你也該留心一些,動不動就迷路,還總敢在不熟的地方亂跑。”

“對對,都是我活該。”

“小姐,你跟我說話一定要用這種口氣嗎?”子柚沉默不語,他突然抽了張面紙去接她的手臂。

“你幹嗎?”子柚後退一步,滿臉警覺。

“你的胳膊擦破了。”他攤開那張紙,上面有一點點血跡。子柚無動於衷,他自己先皺皺鼻子,看起來竟有了一點孩子氣:“我與你一共也沒見過幾回面說幾句話,卻遇上你兩次受傷一次生病,我倆這算有緣嗎?”

“你指孽緣嗎?”子柚板着臉說完話後就出去了,她要去看沐澄,但是她既找不到沐澄在哪間屋,又沒有鑰匙。最後還是不得不跟着周黎軒去找這些房子的管理員取備用鑰匙,又被他陪着去開了房門,穿過正在玩牌的那些人的房間時,有些人看她的眼神帶着怪異。

她找到麗卡的方向,麗卡神情淡定自若。當子柚走到她身邊時,麗卡輕輕笑着說:“聽說你被嚇到了。這是我們歡迎新人的儀式。沐澄一定跟你講過吧?”子柚也嫣然一笑:“好像講過的,大概我忘記了。”

子柚找到沐澄時,她正躺在牀上呼呼大睡,安穩得很,甚至記得把門鎖好,給自己蓋上被子。

她用熱毛巾給沐澄擦了擦臉和手,幫她換下睡衣,坐在她的牀邊了會兒呆,半小時過去了,那孩子睡得越沉,沒有要醒來的跡象。子柚摸出煙來,走到窗外點上,抽了一口,回頭看看沐澄,覺得不妥,掐滅了煙,檢查了一下她屋裡窗戶,爲她留了一盞夜燈,然後輕手輕腳出門,並替她把門鎖了。

子柚回到自己房間,連吸了兩支菸,她煙癮不算大,一個月不碰也沒什麼關係,但這兩天卻因爲心情煩躁抽了大半盒,她疑心自己的毛孔裡都有煙味。

樓裡各種設施齊全,她去洗了個澡,又坐着了會兒呆,等着頭被風吹乾,大概因爲下午睡多了的緣故,躺下後,翻來覆去睡不着,心煩意亂,她又起身到窗外看月亮,但是黑色夜空和白色月光讓她更煩躁。窗外吹來一陣風,溫暖又沁涼,帶着花草香,她突然很想出去走一走,她換了條裙子,散着頭就出去了,她的頭剛剛長到肩膀,平時很少披散着。

出門前她想起先前的不愉快,從包裡找出一把水果刀,放進口袋,這樣比較安心。

這些房屋坐落在湖濱,出門便可望見一汪湖水,此刻湖畔篝火熄滅,人已散盡,月影灑斜,下半夜起了風,吹皺本來平整如鏡的湖面。在月光下波光粼粼,四周並不安靜,有蟲鳴,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還有某幾間小屋裡傳出來低低的壓抑的嬉笑聲。

子柚坐到庭院中的椅子上,呼吸着隨風而來的草木香,鬱悶紓解了不少。她又吸了一支菸,邊吸邊看着一片薄雲慢慢地覆住月亮又慢慢地飄走。她腦中幻化出這樣一個畫面,此刻的月亮是個正在洗澡的胖女人,用輕紗擦乾了身體又拋開,全然沒料到很多人都在瞻仰她的洗澡過程。這本是詩人極致浪漫的美人出浴圖,但浮現在她腦中的卻是那種可笑的漫畫風格。她覺得自己太無聊,起身準備回房。

角落裡有低低的一聲響,其實不甚分明,幾乎可以融入風中。但那聲音離她只有四五米遠,子柚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她彎腰從地上撿起一顆小石子,朝那個角落使勁丟過去。

石頭砸到牆上,出一聲輕響,但沒聽到落地聲。子柚緊張了一秒鐘,又撿起另一塊石頭時,那邊已經有人站起來,朝她揚了揚手裡那枚小石子,輕輕地說:“原來你喜歡玩丟東西的遊戲。”竟是周黎軒,他仍然穿着白色的襯衣,坐在牆角一座白色雕像的旁邊…怪不得她剛纔一直沒現他。這人倒像武林高手,雖然本身很奪目,但只要他想,就可以帶了保護色融入大自然,將存在感降至最低,比如上回在荷塘邊,也是起初根本沒看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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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柚鬆了口氣,走近他:“你也在賞月?”

“之前本來是在賞月的。”

子柚聽出了他的揶揄,繃緊臉,不做聲了。

他又笑了一下:“你對別人都客氣,連我祖母那麼難伺候的老太太,都能把她哄得開心,偏偏對我意見這樣大,動不動就翻臉。”

子柚說:“有人曾告訴我,下半夜還晃在外面的人,不是做賊心虛,就是窮極無聊,遇見時要小心,莫多話。”

“你覺得我們倆,誰做賊心虛,誰窮極無聊?”月光映得周黎軒的眼睛很亮,就像不遠處那一汪湖水。

“我跟你又不睡,怎知你屬於哪一種。”子柚跟他拌一會兒嘴,倒生出睏意了。扭過頭,捂嘴打了個哈欠:“我想回去睡覺了。”

“原來我有催眠功效。”周黎軒也站起來:“我送你回房,免得你又迷路。”

他倆重複了先前那套動作,兩人一左一右地走着,中間還能再站兩人,她開了自己的房門。

“睡不着可以看電視,別再出來散步了,大家都喝了不少,一個人總是不安全的。你剛吃過虧,卻轉眼就忘。”周黎軒像教育一個小孩子。因爲周圍很靜,他們說話的聲音低得像在耳語。

“你先前還告訴我,那只是他們與我開玩笑。你的論點根據自己的需要變化得真快。”

“看,你又來了。你最擅長用這樣奇特的角度來理解我對你的善意。”

他語帶笑意而表情受傷的這句話,成功地引了子柚的愧疚感,她快反思了一下,覺得今天,也包括以前的若干次,他一直對她諸多關照,而她的態度則一次比一次更惡劣,她放低了姿態:“那,謝謝你。”她朝他揮一揮那把折起來有兩寸長的小刀,“因爲你的地盤不安全,所以我有準備。”

“那是用來嚇唬小孩子和狗的玩具。”周黎軒一見那東西就笑了,突然惡作劇地靠近她的身體,作勢去搶那把刀。但那看似普通無害並且很漂亮的水果刀卻有個機關,被她一按,刀刃便彈了出來,恰巧指着周黎軒的胸口:“嗨,我不打算嚇唬你,請你退後。”

當時她背抵着牆,周黎軒貼她那麼近,月亮在他身後,她看不清他的表情,而他的呼吸拂過她的臉。

他又向前靠了靠,把手抵在她身後的牆上,她手中的刀尖已經抵住了他的胸膛。”我說周先生,“她又強調,“我的手可不穩,你若想繼續開玩笑,後果會很嚴重。”

“看出來了,你抖。”他懶洋洋地輕聲說,“陳子柚,如果我繼續開玩笑,天會塌下來對不對?”

“你敢……”她後面的話,被他突然覆過來的雙脣堵住,他的呼吸裡有淡淡的酒精,薄荷味與一點點的草藥味,像一款新調的雞尾酒。子柚不可置信地睜着眼睛看着西邊天空的那一輪圓月,方纔皎潔的月色此時變得朦朦朧朧。似籠着一層妖氣,而貼着她脣的那個人妖氣更重,他的吻彬彬有禮,似乎真的就是一個玩笑,而她的頭開始暈眩,她想推他一把,驚覺自己手裡還有一把刀,暗暗地將那到的刀尖橫過來,擋在他倆之間。那人的吻陡然激烈起來,侵略性十足。子柚推了他一把,沒推開,那把刀卻“當“一聲掉到了地上,清脆響亮。她認命地閉上眼,任他剝奪自己的呼吸。

周黎軒放開她的時候,也是她幾乎要窒息的時候,他們分開一點距離,子柚看清他莫測高深的眼神,也清晰地看到他白色短袖襯衣的胸口,滲出了幾絲紅色。

“周黎軒,你要不要進來再喝杯酒?”子柚在妖異的月光和比月光更妖異的他的眼神下突然迸出這句話。

所謂的喝酒,就是真正的喝酒。他倆的這場酒喝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下半夜裡,地球磁場和人類磁場本來就怪異,兩名當事人裡沒有人計較細節。

小屋設施完備,不但有浴室,還有酒和急救箱。子柚指指他的胸口:“你受傷了。”

周黎軒拉開領口給她看,只有細細的短短的一道痕,是他突然貼近她時,被刀尖刺到的早就止了血。

“夏天容易感染。”子柚說這話時,正研究急救箱裡酒精的保質期,她拿棉棒蘸了酒精,無視他的推辭,直接按到他的傷口上。他一聲不響,但嘴角有一點抽搐。

“你在報復。”

“沒有的事。我覺得很抱歉,而且我應該謝謝你,今天你替沐澄喝酒,替我解圍,又兩次送我回屋,而我恩將仇報。”

“我怎麼覺得你是在說反話呢?”周黎軒懷疑地說。

“正話。我還應該謝謝你這些天來一直照顧我和容忍我。”

周黎軒沉默了一會兒:“你這話像是在告別。”

“我下週就要離開了。”

“那麼,這算你請我喝的告別酒了?很敷衍很沒誠意。”

“誠意不在於形式而在於喝了多少。”子柚放棄掙扎。她沒有力氣了,而且她驚覺,平時別人近身都會讓她有反胃感覺,比如今天被雷特拉住手,她就很想吐,以前她也用了很久的時間才適應了遲諾的親吻,可是現在她被他壓住又非禮,除了驚慌與氣憤外,卻並沒有排斥。她心中亂糟糟,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時不知所措,而壓住她的那個人,卻再也沒有動靜,只將熱乎乎的脣貼在她的脖子上。

子柚用力推開他,從牀上爬起來,這回她的手不再抖,利落地褪去他的長褲,找到他那處很私密的地方。這個男人很配合地沉沉地睡着,脣角微抿,睫毛長長。那修長勻稱健美的身體,在燈光下泛着玉一般的光澤,但是任子柚從頭看到腳,都只見到細膩光潔的肌理,沒現半個粉色的胎記。

子柚頭暈眼花。撐着牀慢慢站起來,呼吸困難,大腦空白。

她給牀上的男人蓋上被單,把他從脖子到腳蓋得嚴嚴實實。她去了洗手間,酒意突然也在上涌,胃很難受,但是她吐了半天,什麼也沒。以前,她每當緊張憤怒壓抑時都會有想要嘔吐的感覺。而現在,她分不清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緒。

她出去把周黎軒的衣服拿進來,找到吹風機,接上電源,給他慢慢地吹乾,襯衣的胸口處,那一絲血跡很明顯,她塗上肥皂,輕輕地將那血漬洗掉,突然便想起那一個晚上,她也曾這樣用肥皂一點點地消失痕跡。她有些茫然,好像那些事情,已經生在千年之前,只在古老的已經風化的岩石上留下印記,被風一吹,就會消失不見。

從前天開始,在她心中已經認定眼前這人就是江離城,或者在很早以前,她就已經懷疑這人是江離城,所以她纔會對他惡形惡狀。現在,她終於知道了那個答案,她也終於知道,原來在內心深處,她是這樣希望江離城還活着。當她確認那個周黎軒並不是江離城時,在她心中,彷彿江離城又死了一回。那是一種奇特的感覺,像有一把柔軟的刀子,仔細地劃過心口,連血都不流,只有鈍鈍的痛感蔓延。那樣的痛,讓她感到辜負,感到罪惡,感到失意與徹底的解脫,以及更多難以言說的情緒,讓她連心臟都糾結成一團。

子柚脫光衣服,在浴室裡用冷水洗澡,她仰頭讓冷水衝在眼睛上,以免自己會流淚,這樣纔好,她可以沒有什麼心理障礙地回到真正屬於她的地方了。那裡儘管沒有親人,但有生她養她的土地,有她熟悉的一切。

她在浴室裡停留了很久,慢騰騰地出去,替周黎軒把褲子重新穿回去。她只穿了一半,便頹然地收了手,坐回椅子上,那張一模一樣的臉,連睡着的神情都那樣像,她現在竟然失了面對她的勇氣。

她將自己縮成一團,蜷進沙,把頭埋進胳膊,就那樣沉沉地睡過去了。

子柚先是被斷斷續續的蜂鳴聲從夢境中喚回。她睜開眼,窗外天色已亮,而她只睡了兩個小時,那手機鈴聲不屬於她,循着聲音找了很久,卻是周黎軒的手機,在桌上一遍遍固執地震動着。而手機的主人仍躺在牀上睡着,用胳膊擋着眼睛,露着大半的上身,身下的牀單與身上的被單都皺成一團。

液晶屏上顯示着“麗卡“的名字。那蜂鳴音令她頭痛加劇,而那個名字則讓她心情更差。當麗卡再度打過電話來時,子柚索性按了拒聽鍵。看看時間還很早,她去洗漱,又用冷水洗了很久的臉,把襯衣都濺溼了。她接連兩晚沒睡好,眼睛有一點腫,黑眼圈明顯,氣色十分差。

她洗臉時就隱約聽到門鈴聲,當時她正在洗頭,沒去理會,門鈴響了幾陣,停下了。

當開鎖聲響起的時候,子柚只能抽一條毛巾包住頭,出了浴室。浴室離門口很近,昨夜她忘了把門反鎖,也來不及重新去鎖,只能冷靜地站在玄關處,看着站在門口的麗卡與度假別墅的管理員。

“對不起,小姐……”管理員是彬彬有禮的中年大叔,在大清早撞見女士溼溼衣地出來,露出尷尬神色。

“有事情嗎?”

“我們在門口撿到這個。”管理員用紙巾包着一把小刀,刀尖上有一點點隱約的血跡,“我們擔心您遇到危險。”

“我沒事,謝謝。”子柚沒有表情地回答。

“那你見到周先生了嗎?”麗卡急切又咄咄逼人地問。

子柚擡眼輕輕瞥了她一眼,麗卡又說:“昨天你跟他一起離開後,他就一直沒再回來,今天早晨他房裡沒人,房間沒鎖,電話也沒人接,你不知道他去了哪兒?”

麗卡說的“與她一起離開“大約是指第一回他送她去找沐澄。子柚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對那中年男士客氣地說:“可否讓我與這位小姐單獨說句話?”管理員禮貌地告辭離開。在他走之前,子柚說:“我的水果刀。”他愣了一下,子柚說:“這點血,當然不會死人。”那人尷尬地遞了過去,行了禮退出去,還幫她掩上門。

子柚一步步倒退着走,手裡還捏着那把小刀,麗卡謹慎地看着她,站在原地不動。

“你不跟過來?你不是想找他?”

麗卡一臉狐疑地盯着她手中那把刀:“你想做什麼?”

“你怕我房間裡也藏着有趣的遊戲?”子柚微笑着退出她的視線。

麗卡終於跟了上去,一拐進房間,視線就落在仰躺在牀上的周黎軒身上。他腰下蓋得嚴實,上身裸露,胸口有可疑的紅痕,身下的牀單凌亂。她的臉色變了又變。

子柚輕聲地說:“能否幫我個忙,把他弄出去?”

麗卡的脣微微抖,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如果你願意相信的話,其實呢,什麼也沒生過。”子柚欣賞了一會兒她的表情,不緊不慢地說。

麗卡的目光從她的臉,她的眼睛,滑到她的胸口,起初她還算鎮定,但是好像看到了什麼,突然便扭頭離開,將門摔出砰的一聲響。

子柚對着鏡子看清了剛纔令麗卡更加失態的原因。她之前洗完澡套了襯衣,因爲她的襯衣不透明,昨天呼吸不暢。所以她沒穿胸衣。她本不是豐滿的人,寬髖鬆鬆看不出什麼,但現在她的襯衣溼了,將她的胸線清晰地勾勒出來,比穿着睡衣還曖昧。怪不得剛纔那中年大叔的眼睛一直不看她。但是更讓麗卡受打擊的應該是這個。在她敞着兩顆釦子,恰在胸口之上的位置,有一個異常明顯的紅色吻痕。

子柚對着鏡中的自己笑了一下,突然心情好了一些,她脫掉溼襯衣,穿上胸衣,又套上另一件外套。她把領口拉高,遮住吻痕,又去找了個冰袋捂着眼睛。

“真的什麼事情都沒生過?”當她完成一切時,背後傳來幽幽的聲音,子柚手一抖,那個冰袋就掉到了桌子上。她從鏡子裡看到剛纔的醉美男已經從牀上坐了起來。

“你何時醒的?”這話的另一種問法是,你剛纔沒看見我換衣服吧?她話已出口,纔想到,他分明聽到她對麗卡說的那句話了,可見他醒得有多早,她實在是反應遲鈍。

“有一會兒了。”周黎軒誠實地說。

“那你應該早點出聲。”她轉過身來朝向他。

“我本想打招呼的。但是你正在換衣服,我只好繼續裝睡。”子柚還來不及變臉色,那人又不依不饒地問了一句:“真的什麼也沒生?”

“你以爲呢?”子柚冷冷地問。

“你的樣子,實在不像-什麼也沒生。”他從牀上下來,走近了幾步,指指她的臉,又將目光在她的胸口掃了一下,表情意味深長。

子柚知道,她此刻神情憔悴,萎靡不振,的確很像被蹂躪過,而且,雖然她新換的衣服將胸口捂得嚴實,但剛纔換衣服時,他可能已經看到她脖子之下胸口之上的吻痕了。何況他的胸口也有一處明顯的咬痕。

“別介意,我不需要你爲我負責。”

“也就是說,“周黎軒說,“你也不打算爲我負責?”

子柚的響應是轉身出去,用力關上門,然後到沐澄房間去補眠。

25-拒絕

豐收祭一過,子柚的歸期就進入了倒計時。她要帶的東西不多,一小時就收拾好,她將大多數的時間都留在家裡,李由減少了工作時間,沐澄也不出去亂跑了。

子柚在拒絕了周黎軒的四個電話之後,有一次不小心接了起來,他在電話裡說:“我爲那天的事情道歉以及感謝。”

“都不用了。”

“可以出來一趟嗎?”

“你要幹嗎?”

“我在追求你,我以爲你知道。”

“……好吧,我知道了。”

“有時間嗎?”

“沒有。”

周黎軒在電話那頭笑了,“有沒有人跟你講過,你太油鹽不浸了。”

當天晚上他就送了她一份大驚喜,半夜子柚又失眠,披上睡袍到陽臺上抽菸。夜裡靜悄悄,只有月光花香與蟲鳴。

有一顆小石子驀地擊到陽臺的石板上,出一聲清脆的響聲。子柚警覺地攏緊睡袍,向花牆外看,後院鐵門外有一個模糊的白色身影。

她緊張了一下,打算立即回房,卻聽噗的一聲,又一顆小石子丟進來,準確無誤地落到她腳下。她擡起那顆石子,光潔瑩白,微微透明,上面用刀刻了兩個單詞:“merryme?”

子柚想吐血,又覺得不可置信。她回屋在吊帶睡裙外換上一件外套,拿了一枚手電筒,輕手輕腳到了後院。

站在後院門口的果然是周黎軒,穿短袖白襯衣,淺色褲子,倚着一輛敞篷轎車,懷中還抱着一隻小狗,正是周老夫人的那一隻,看起來像個挺敬業的車模。自那日與他尷尬分手,子柚兩日都未再見到他,只接過白天的那個電話,此時她又好氣又彆扭,剛說了一句“你幼稚不?”他已走近她,彎腰放下那隻小狗。那隻經常欺負她的小狗便搖着尾巴屁顛屁顛地跑到她跟前,從鐵門下面鑽進來,嘴裡叼着一隻小小的盒子,眼巴巴地望着她,用腳猜也知道盒子裡是什麼。

這情形又依稀熟悉。子柚彷佛被針戳了一下,她抱起那條小狗,把它塞到門外,隔着那道鏤花鐵門壓低聲音說:“周黎軒,你當你才十八歲嗎,玩這麼無聊的把戲?”

“我把尊嚴都放到你腳下任你踐踏,你還是當我在開玩笑?”周黎軒也隔着那道鐵門低聲說,“我本想按正常的程序,一步步耐心地來,但你馬上就要離開了,我也只能加快進度了。”

“我沒什麼好的,容貌身材比不上你歷任女友,個性也不討喜,你究竟喜歡我哪一點?”

“哪一點都很喜歡。”

說完這句話,兩人都尷尬了一會兒,貌似剛纔他倆無意間說了個黃色笑話。

“周黎軒,你剛從一個很長的睡眠裡醒來,又忘記了過去,你睜開眼後,見過的人太少,所以纔會看上我。等你認識很多的人,你就會知道,我毫無特色,沒什麼可取之處。何況,憑你的條件,只要你願意,會有成千上萬的優秀女子任你選擇,你不要委屈了你自己。”

“我想要的那一個不在候選行列裡,再多的選擇又有什麼用?”周黎軒的聲音清清淡淡聽不出喜怒,反而讓人十分緊張。子柚攏緊睡衣外面的外套,低頭看着他的影子。

“陳子柚,你並不討厭我。雖然你躲我,但並不像你排斥別人那樣對吧?所以,爲什麼不給我一個機會呢?”

“我也不討厭大熊貓,可我從來不打算嫁給它們。”

周黎軒被她這句話逗笑了,他想了一想問:“你是不打算嫁人,還是隻是不想嫁給我?”

“對你而言,答案難道不是一樣的嗎?”

“那個長得跟我很像的人……不排斥我以及拒絕我的原因,都是這個吧?”

“半夜三更的,你想把所有人都吵醒嗎?”子柚懇求他,配合着她這句話,那隻未完成任務的小狗汪汪大叫了兩聲,立即被他捏住嘴。

“你總該讓我輸得明白一點。如果你喜歡他,我不介意當替身,如果你不能面對同一張臉,我不介意去整容。”

“周黎軒,你是來尋我開心的嗎?”

“爲什麼我越認真的時候,你就越當我開玩笑?”

背後遠遠的一聲咳嗽,讓這兩人一起住了嘴。李由不知何時從房裡出來,走到它們跟前,“子柚,你怎麼不開門?”

“我沒有鑰匙。”

李由說:“我去拿吧。”

“不用了,李叔。我出來遛狗,與正在散步的子柚小姐巧遇,正要走。”周黎軒變臉變得非常快,立即從情深似海的癡心男子成爲文質彬彬的大少爺。

“咳,這麼晚,你早些休息。”

“知道了,再見。”

李由陪她回去的時候說:“我覺得黎軒是認真的,從他十三四歲開始,就被女孩子追着跑,我可從沒聽說過他追女人。”

“你不覺得不合適嗎?”

“能相遇相識是-緣-,能在一起是-分-,哪有什麼合適不合適?”李由說,“不過,這事也不能勉強,隨你的心吧。反正再過幾天,他也該走了。”

二十分鐘後,回到臥室的子柚,與周黎軒在電話裡繼續討論被李由中途打斷的談話。這回是她主動打給他的。

“你青睞於我,我真的很感激。可是,就當做一次邂逅好了,不要去影響你我的人生,就像……Romanho1iday,哦,我是說Beforesunrise,偶然相逢,留下很美好的回憶,然後各自生活。”子柚體諒他生於國外,很體貼地用了電影英文原名。她說了《羅馬假日》後心想女主角是公主,她可擡舉自己了,又立即改成那部著名的話癆片《愛在黎明破曉前》,但她還是覺得有點不厚道,這個失憶的人,只怕自己看過什麼都記不得了。

周黎軒果然不去理會她的電影比喻,在電話那端說:“那個人……”

“我和他的關係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拜託你以後不要再提那個人行嗎?”

“你怎麼知道我想象的是怎樣的?”

“……周黎軒,我討厭別人調查我。”

“你剛纔提到的Beforesunrise那部電影,是指那部and的片子嗎?”周黎軒答非所問,語氣柔軟。

子柚聽出他的話裡有話,氣得又說不出話來。

“你跟我,很美好的回憶?你真的這樣認爲?”

子柚後來檢討自己,她實在太容易被這個人激怒了,她並不是這麼易怒的人,那天她氣沖沖地對周黎軒說:“對,and。如果你想要的是這個,我可以給你。”

“這回換作周黎軒寂然無聲。他沉默了很久:“我要的是婚姻。”

“不可能的。”

“陳子柚,你不要把對別人的怨恨遷怒到我。”

“是又怎麼樣?我就是介意你那張臉,就算你整了容,我也一樣不嫁你。”

“因爲我也有着完全相同的基因?”

子柚呆了兩秒鐘,有點慌亂地將電話掛掉了。在她先前與周老夫人的談話中,老夫人一直向她傳達這樣的一種信息,失憶後的周黎軒不知道自己是雙生子,而她也不想讓他知道。沒想到,老夫人自以爲是的這個秘密,就這樣被他一語道破。

子柚又徹夜失眠。她在思考自己爲何不願意接受周黎軒。她的身體比心更靈敏。她討厭的人,走近她一米之內,她都會全身不舒服,很少有男人能走到她一米之內。而她並不排斥周黎軒。

可是她在心理上卻強烈地抗拒他。也許是因爲他那張如今越看越像江離城的臉,也許是他說話的腔調也越來越像江離城,還有他今天那變態的求婚招式,竟也與江離城送她禮物是用的手段差不多。

她在牀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她的失眠症已經很久不犯了。但是自從遇見他開始,又頻頻作起來。最後,子柚把“害她無法入眠“這條罪證列爲她拒絕周黎軒的最合理藉口。

子柚去向周老夫人告別。這位老太太,雖然霸道了點,但對她着實還不錯。她提前一天向老夫人預約。老夫人說:“早點過來,正好一起吃午飯。”

那天是子柚與周老夫人相識以來談話最和睦的一天,老太太不再咄咄逼人,慈祥得很,甚至將子柚疑惑了很久而周老夫人總是閃爍其詞的那個大秘密告訴了她,就是關於她如何得知自己還有一個孫子的事。

那個秘密說穿了只簡單到一句話,周黎軒記在備忘錄裡,雖然他只寥寥數語,又用了各種語言代碼,但是幸而他小時候玩這些把戲時,周老夫人也參與過。在他出事後,她將那些密語一般的記錄譯了出來,又毀掉了那些記錄。

老夫人說:“像不像一部電影?他們在遠離這裡也遠離中國的同一座城市裡,聽到廣播裡急徵稀缺血型。就那樣在醫院遇見了。”

“他們隱瞞了您?”

“是的。那個孩子,他很早前就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但是他卻拒絕與我相認。在他走投無路的時候,他寧可拿自己做賭注,也不來找我。”老夫人指尖顫抖。

“如果當初他來找您,您會認他嗎?”

“我不會讓別人知道黎軒有一個那樣的母親,這會影響他在這個家的位置和前途。但我可以幫助那個孩子,他會少受很多苦。”

“所以他沒來找您。”

“你挺了解他的。”

子柚顧左右而言其它:“周先生……我是說,您孫子,他也許知道一些什麼。她不是想告密,她想撇清自己。

老夫人長嘆一聲,對這個問題沒表看法。她沉默一會兒,又想起新話題:“我聽說,豐收祭那天,我家孫子整晚跟你在一起?”還不等子柚換一個表情,她又說:“你還拒絕了他的求婚?”

子柚不知該作個什麼表情才合適。

“別吃驚,姑娘。當然不是他告訴我的,這麼丟臉的事情,他怎麼可能講?”

子柚長久地沉默。老太太說:“你看不上我孫子哪一點呢?”子柚繼續不做聲。

“是他太像那個孩子了,還是不像那個孩子?”

“夫人,我們換個話題好嗎?”

“好,換一個。其實,你的個性不適合做我們家的媳婦,不乖巧,不順從,也不會甜言蜜語。”

子柚低聲說:“是,所以我很有自知之明地拒絕了。”

老夫人大笑出聲。有人來告知午餐時間懂啊,她把手伸向子柚:“扶我起來,姑娘。”

家宴的餐桌上除了她倆,只有周黎軒與他的二叔周想恩。這頓飯吃得很尷尬,因爲周家叔侄二人一直在討論公事。意見總是談不攏。

周想恩指責周黎軒在他們的新投資項目上故意扯他後腿。周黎軒不輕不重地說:“二叔,我按照公司章程和祖上的訓條履行職責罷了,哪裡就有錯了呢?”

“我已經取得地方長官的支持,與他達成共識。他是我朋友,絕不會出現你說的那種情況。”

“您難道不知道,那個人就是靠陷害朋友才爬到現在的地位的?”

“過去一年多,你躺在牀上一動不動,而我辛苦勞累地投入這個項目。現在只需要你坐拿其成,你就不能閉嘴嗎?”

“躺在牀上也很辛苦,二叔。如果可以選擇,我寧可幫您分擔勞累。”

“黎軒,你出了事以後,比以前有上進心了。”

“當然,把腦袋差點撞廢了,雖然沒像我爸爸一樣昇仙,也總該有所昇華,不然白撞一場。二叔您說是嗎?”

周想恩變了臉色:“你什麼意思?”

“講個笑話而已,二叔。我能有什麼意思啊?”

他們說話時,子柚彷佛看到刀光劍影,冷出一身的汗。老夫人也聽不下去,用金屬叉子將碟子敲得叮噹響:“先生們,真正的紳士,吃飯時會談一些有助於女士消化的話題。”

子柚吃得很少,老夫人皺眉道:“你太挑食了,怪不得那麼瘦。”她給子柚佈菜,“你得多吃,越不喜歡吃的越要吃。能做到這一點,生活裡的其它困難也就能夠克服了。”

餐桌對面的周黎軒正喝着水,聽到這話笑了起來。老太太瞪他一眼。

午餐結束子柚還是沒有脫身。周老夫人說,她親愛的孫子最近送了鎮上的香草木偶劇團一筆贊助,所以他們今天要過來將他們的新戲在映前先爲老夫人表演一場。不多會兒,演員們陸續到場,連活動舞臺都搭了起來。周想恩和家中的幾個傭人也留下看戲。

子柚看過他們以前的演出。這回大概因爲資金充足的緣故,服裝道具舞臺都極其華麗。節目是經典的《哈姆雷特》,臺詞幾乎沒變,,只把故事背景改到現代。男主角的父親死於墮馬,因爲馬被人做了手腳。酷愛賽馬的名字也叫做哈姆雷特的男主角白板調查父親的死因。後來也遇上了墮馬事故。其實比之劇中將用劍決鬥改作混亂的槍戰。將男女的情愛戲碼錶演得裸火辣辣的搞笑方式。這些設定在劇中顯得無關緊要很不起眼。只是敏感的子柚先前就已經有了猜想。此時更明瞭幾分,只覺得指尖冰冷。

“什麼亂七八糟的,這是對莎士比亞的污辱。”老夫人等演員們走後評論。

“夫人,這叫做後現代,年輕人愛玩兒的東西。”管家盡職提醒。

“還有《獅子王》那部動畫片也是。”一名傭人說。

周想恩盯着空舞臺,一言不。

看完了木偶劇子柚又陪老夫人去製衣店,她要去試穿新做的衣服,再去看看最新的布料與款式。子柚本想回家,但老太太眼底流露出失望,而她最受不了這位強悍老人示弱,立即老老實實跟着去了。她深感自己太沒原則了。

那製衣店距莊園很近,裡面東西十分精良,店主對周夫人恭恭敬敬,連說夫人何須親自來,他們本該上門服務。

“這小鎮店裡的手藝不比那些高級定製店差。你也去挑一件,等做好了,我寄給你。”

子柚說不用不用,老夫人說拒絕老人家的好意不是禮貌行爲。她替子柚選復古的維多利亞式,粉嫩嫩的顏色,怎麼看都像孕婦裝,連面料、花邊和刺繡圖案都親自挑選。老太太興致勃勃,子柚不敢反對,只能任她擺佈。

當她倆一出裁縫店就莫名其妙被綁架時,子柚覺得自己的人生實在圓滿。那麼多的小概率事件,很多人一生也遇不上一件,她卻一一都經歷全了。如果以後她可以活到白蒼蒼寫回憶錄,她將有多少狗血事件可以一一寫來。

他們被困在一幢小木屋裡,乾淨整潔,綁匪也算文質彬彬,沒什麼粗魯行爲。

子柚一直沒找到狀態,暈暈乎乎覺得像在拍戲,以至於連害怕的感覺都沒有。她聽到老夫人說:“這姑娘不是我家的人,你們要的東西也跟她無關。放她走吧。”子柚她射性地說:“我不走。”不是她多勇敢,她覺得被丟在荒郊野外,既可怕,又要承受良心不安,而且,這老夫人雖然面色鎮定,手卻一直在抖,還不時捂着心臟,原來她也很害怕,那她就更不能走了。

但這老夫人緊張歸緊張,霸氣一點不減,當她聽到綁匪要四百萬時,張口就說:“什麼?你們就爲了四百萬來綁架我?還搭上這麼一位漂亮小姐?”所以後來贖金變成了五百萬。子柚對自己只值一百萬美元這回事,意見倒不大。

綁匪給周家打電話,他們說很快的英語方言,她聽得似是而非,只聽明白他們威脅不許報警,否則他們要撕票,一定一定。

一老一小兩張肉票很安靜很合作,不哭不鬧不逃跑。當門?噹一聲被打開,來人直衝向她們倆時,子柚本能地擋在老太太身前:“你們要做什麼?”

那人一呲牙:“出去吧,他們效率這麼高,看來我們要少了。”

還是沒找到狀態的陳子柚覺得自己在看一出彩色的默片。夏日炎熱的傍晚,殘陽斜照,兩方人員分別在一條河的兩岸,岸那邊有周黎軒和他的二叔,中間隔着一座橋。

交易在橋的中央進行,對方將東西送到那裡,他們也釋放一名人質。先行的是老夫人,她拍拍子柚的手,擁抱了她一下,在一名綁匪的押送下向橋那端走去。接應她的是周黎軒,提着箱子走到橋中央,一步步很穩。待老夫人走到他身後,他打開箱子讓那個人看了一眼,和上,後退,那人用槍抵住他。場面看起來有點緊張,越像三流電影了。

周黎軒鎮定地說:“我要先確定我祖母能安全回去。”他後退一步抵着橋欄,看着周老夫人慢慢地走到岸上,又轉向他們,“放開那位小姐。”

那邊的人冷笑:“我們又不是傻子,你送過來。”

子柚盯着他慢慢地移動,突然喉嚨有點幹,總覺得要生什麼事情。他下了橋,被兩個人搜了身。在被人碰到身體時,他微微地皺眉。他將小小的手提箱拋給他們,徑直走到子柚面前,低頭解開縛住她的手的帶子,捏住她的手,在她耳邊低聲問:“沒事吧?”

子柚搖搖頭,而變故恰在那一刻生,遠處傳來急促尖銳的鳴笛聲,這一方有人大罵:“&$#a,警察!”子柚被周黎軒撲倒在地,將她嚴嚴實實地擋住,耳邊有幾聲槍響,子柚心一沉,人也重重一抖,壓住她的人用手捂住她的耳朵,她的大腦空成一片。

等她再回過神來,已經又被押上車了,手也被綁起來。開車的是周黎軒,她鬆口氣,這下,子柚痛叫一聲。

“請對女士客氣些。”周黎軒回頭看了一眼,話音未落,那車便狠狠地拐了個彎,差點撞到樹上。

子柚旁邊的綁匪大叫:“好好開車,別玩花招!”另一名用槍抵着周黎軒的綁匪則拉下槍栓,指着他的頭:“#a&%,你故意的!”子柚嚇出一身冷汗。

“把槍拿開些,你們這樣嚇唬我,我怎麼能開好?”周黎軒無懼地說。

“你不是曾經的少年賽冠軍?怎麼車開得這麼爛!早知道就不用你開了!”

“那換成你們開?要我停下嗎?”

“%$a&!你搞清楚,到底誰是人質啊?”

這輛車在田野上繞來繞去,當天色全黑時,終於甩掉了後面的車。那兩個綁匪將他們倆丟到田野上,迅跑掉了。

他們被丟下來的地方在一大片中間有水的原野上,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只有滿天星子,一塘蛙鳴。原野開滿百花,隨風搖擺,星星點點,與夜空中的繁星交輝相映。倘若不是兩人既無通訊工具又無交通工具,這本是個很有意境的夜晚。

“你剛纔不怕嗎?我以爲女人遇上這種事都會尖叫。”周黎軒問。

“可能嚇傻了吧。”子柚連玩過山車和爬到山頂時都不會喊叫,努力叫也叫不出聲。她想她一定缺鈣缺鐵缺鋅。但是她的肚子卻會叫,而且被周黎軒聽見了。她十分窘迫。

“那邊好像是果樹。我們去摘點果子?”周黎軒指指遠處一排樹影。

她點點頭,兩人小心地找路穿過去,經過一處水潭時,子柚蹲下身,擄起褲腳洗傷口。剛纔我被撲倒在地時,將膝蓋擦破了一點皮。

周黎軒過來幫她:“別亂動,夏天容易感染。”他小心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手絹,幫她仔細紮緊。

“喂。”子柚出聲。

“嗯?”

“那是北極星吧?”子柚指一指天邊最亮的那顆星。

“嗯。”

“我們找準了方向,就得走回去吧?”

“我開了幾十公里,你走得回去?”

“你一直在繞圈,垂直距離應該沒那麼長吧?”

“那你知道我們應該往南走還是往北走嗎?”

“可是剛纔車是你開的呀。”

“我把全部注意力都用來開車了。”

他們只能按計劃去研究果樹。他們運氣倒是不錯,那邊是一些野葡萄和野蘋果,葡萄太甜,山楂太酸。折騰了一下午有些累,他們靠着一棵樹坐下來休息。

“你玩過計算機遊戲嗎?”子柚沒頭沒腦地問。

“我不知道,不記得了。”

“你覺不覺得,現在我們就像遊戲菜鳥穿越到了遊戲裡面,遇上莫名其妙的事,來到莫名其妙的地方,並且連規則都沒搞明白?”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前兩天沐澄讓我看過一本這樣的書。你不像玩這種計算機遊戲的人。”

“只玩到第四關,就被滅掉,所以再也不玩了。”

“過於追求一件事,會讓自己變得偏執。我不跟自己爲難。”

“那這個世界上,有沒有你特別想要得到的東西?”

子柚想了想:“有,安定的生活,平定的內心。”

周黎軒靜默良久:“如果跟我在一起,會破壞你的這種理想?”

“對。”

“你這也是一種偏執。”

他倆很久不說話,只聽着田間的蛙鳴蟲啼,先前兩人之間融洽的默契消失了。周黎軒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自己那條曾經受傷的腿的腳踝,又彎腰去揉,看起來他的腿還是讓他無法像完全健康的人一樣。

“周黎軒,“子柚站起來開口,成功引起他的關注,“你以前說得對,我們倆一見面,就會有災禍。一次我暈倒,一次你舊傷復,這回我們倆又一起受困。還有,我也受了好多回小傷了,加上今天,三次了。”

周黎軒等了半天沒等到下文,只好開口:“所以?”

“所以,即使以後我們還有機會再見面,我們可不可以裝作不認識?我們倆可能真的是八字不合。”

周黎軒嘆了一口氣:“小姐,你是太天真還是太誠實?這樣絕情的話,你應該等我們真正安全了以後再說。萬一我小肚雞腸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呢?”

“那我也認了。我不想明明給不了你任何東西,卻還是利用你對我的好感。”

周黎軒笑笑:“你利用過我嗎?我倒希望我對你有利用價值,無論哪方面。”他擡頭看一看天,像是在自言自語,聲音低得她幾乎聽不清,“不用抱歉,我們互相利用,彼此彼此。”

她吃驚地望着他,一時不能理解他的話,但他再也不看向她那邊。

子柚重新坐下,把頭埋進胳膊裡。她不擔心也不害怕,知道現在周家不知正找得怎樣人仰馬翻,總會找到他們的,而且有人陪着她,她安心得很。她只是困得快要睡着。

她也不知道在那兒打瞌睡打了多久,有輕輕的腳步聲越來越靠近,她打個激靈就要擡頭,周黎軒的聲音近在耳邊:“別擡頭,閉上眼睛,不要動。拜託你。”

他的聲音很小心也很懇切,子柚不知道他想做什麼,心思七繞八轉,還是聽了他的話。但是她所有的想法都猜錯了,他走到她身邊,猛地貼近了她一下,但又慢慢退開,很久再不見動靜。子柚睜開眼,卻驚惶失色地看到,在離她幾米遠的地方,周黎軒手中竟捏了一條像腰帶一樣長的蛇。

她不會喊叫的機能卻在這一瞬間得到恢復,她在大腦還沒接到指示前,已經尖細地叫了一聲,在她叫喊的同時,周黎軒將那條蛇遠遠地朝田裡拋出去。

子柚縮成一團,周黎軒過來扶她時,她驚得跳了起來。他拍拍她的後背:“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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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纔它在哪兒?”

“在你的頭頂上。”

子柚流下冷汗:“你弄死它了?”

“沒有,但它不會回來。可是如果弄死它,它的夥伴會來尋仇。”

子柚在腦中將那個假設的可怖的畫面盤旋了一下,剛纔被綁匪劫持都不曾有的恐懼感一襲來。她遠離那棵樹,情不自禁朝周黎軒靠了靠。但是還有比那個想象畫面還令她恐懼的事情生,她看到周黎軒的手上有血。

“你被咬傷了嗎?”她失聲問,月光下,牙印在他的手腕上清晰可見。

“哦,剛纔放開它時,大概被它回頭咬了一口。我沒留心。”周黎軒開始臉色蒼白,聲音虛弱,額角冒着細汗。

這一處的寧靜終於被破壞了。子柚將他的一切反應都當做蛇毒作,一邊哭得滿臉淚水,一邊按着他坐在地上,手忙腳亂給他把血擠出來。只是一個小傷口,血卻越擠越多,周黎軒的手也越來越冷,臉色越來越白,脈搏越跳越弱。她找不到繩子,顧不得是否得體,把胸罩脫下來,將肩帶拆下來給他緊緊地捆住胳膊。她邊做這些事情時哭着像孩子一樣一遍遍重複:“不不要死!”但他只是閉着眼,不答腔。子柚疑心他已經昏迷,哭得更厲害:“別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腦中已經浮現出他平靜死去的樣子,躺在她懷中,臉上灑着星光。那張臉漸漸又變成另外一張臉,同樣平靜地躺在那裡,她腦中不斷想着“雙胞胎的命運經常是相同的“這句話,心中越來越絕望,越來越恐慌。

她沒現周黎軒何時睜開了眼睛,他慢悠悠地說:“別哭了,再哭你就把狼招來了。”

子柚腦中敲起警鐘。她抹了一把淚,警覺地問:“那條蛇沒毒?”

“誰說有毒了?只是很疼。”

她從地上彈起來:“你在這種時候,故意裝成快死的樣子來嚇我?”

“我暈血,剛纔那是自然的生理反應。”

“你一個大男人……你剛纔被人用槍指着頭都面不改色,居然被一點血嚇到快要暈倒?你騙誰啊?”

“你不也被一條小蛇嚇成那樣子?”周黎軒緩了緩口氣,“不過你看起來還挺關心我的。”

子柚本來就在懊惱剛纔的失態,被他這樣一戳穿,越的氣惱:“你少自作多情!我只是怕我一個人被困在這裡而已!”

“陳子柚,你真是最最忘恩負義的人了,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吧?剛纔如果不是我,那條蛇現在就纏到你的脖子上了。你不給我補償就算了,你態度好一點不行嗎?”他伸出手指朝她的脖子做了一個彎曲盤旋的動作,令子柚像聽別人夜半講故事一樣,從頭到腳都毛骨悚然。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憤憤道:“可是我被困在這裡,也全是你家的事,跟我半點關係都沒有!你們應該給我補償纔對!”

“那就跟我結婚吧,補償你我全部的財產。”

“你等天上下紅雨的時候再說吧!”

這一對幾分鐘前還憂患與共的難友還未獲救就開始內訌。好在沒過幾分鐘,周家的人就找到了他們。從跟丟他們到現在,一共才過了一個小時多一點而已。

老夫人甚至親自來找他們,將他們摟來抱去。同來的還有李由,這個情緒不太外露的父親給了子柚自他們相認以來最激動的一個擁抱,幾乎將她勒暈。

這場以恐怖驚悚開篇的三流劇情片,就這樣以搞笑又俗爛的方式結束了,同時也爲子柚這個漫長的假期畫下了句點。爲了不再出什麼意外,她直到離開前,都不再踏出家門一步了。

那天周老夫人親自將她送回家中。子柚問:“您沒受傷吧?那些人抓到了嗎?”

“他們跑了。算了,活在這世上,總要有些身不由己的事。他們拿走的那些東西,也算周家欠他們的。”

“您沒事就好。”

稍後老夫人說起子柚要走的事:“我一年裡有一半時間都住在這裡。你會常回來看我嗎?”

“會吧。”子柚不太肯定地說。

老夫人呵呵笑了兩聲:“下回你來,不知我是否來活在這世上。”

子柚一時無語,被她弄得有些傷感。

“姑娘,聽我老人家一句勸告。聰明人呢,就應該健忘一些,珍惜眼前,看着未來,不要被過去影響了你今後的生活。”

“我一直都往前看的,老夫人,我從不留戀過去。”

“是嗎?那祝福你,孩子。”

周老夫人到周黎軒臥室時,醫生剛剛離開。周黎軒的手腕已經重新包紮過,並且打了針。

“不要緊吧?”老夫人問。

“疼。”周黎軒皺皺眉。

“你就那麼把那姑娘放跑了?這麼好的機會,英雄救美了兩次,她都不爲所動?”

“祖母,您浪漫小說看多了。”周黎軒看了一眼門口,壓低了聲音:“而且,這樣的遊戲,一點也不好玩。”

老夫人笑了起來:“你什麼時候現的?”

“不算太早,但也不晚。”他換了個坐姿,“導演女士,您就不怕遊戲被拆穿,大家面子上都很難看?還有,把我們丟在荒無人煙的野外,萬一我們被毒蛇猛獸吃了呢?”

“那兩個小夥子,是一等一的身手,脫身自救沒問題。毒蛇猛獸……這方圓幾十公里,從來沒有野獸出沒,蛇一共沒幾條,都是無毒的。你今天能碰上,運氣不錯。”

周黎軒皮笑肉不笑。

“小夥子,別擺這副表情給我看。我處心積慮給你創造機會表達愛情,你該感激我纔是。”她嘆口氣,“那倒真是個好姑娘,自己很害怕,還一直擋在我面前,只是心怎麼這麼硬呢?”

“祖母大人,你今天的戲碼,主要是爲周想恩和我設計的吧?被拿走的那些東西,是爲了湮滅一些證據,順便警告某個人?可惜他反應太遲鈍,居然沒有好好珍惜,唯恐我不出事,早早把警察叫來。至於那位子柚小姐呢,算她倒黴,今天正好撞到您手裡。” шшш ▲тt kдn ▲¢O

“黎軒,既然你頭腦這麼清醒,又怎麼能做出當面與他翻臉的事呢?ap.撕破了這層窗戶紙,你的行動就比較困難了。”

“我喜歡與人正面交鋒,不願躲在暗中做手腳。”

“這種騎士風範現在已經不流行了。黎軒,他是你的二叔,這個家是你的家,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但是你不可以做有損我們家聲譽的事。”

“因爲不想損害周家的聲譽,所以你容許這麼多的謊言和陰謀存在?”

“你指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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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黎軒不說話,表情有些遊離。他手指上挑弄着從子柚胸衣上拆開來的那兩根肩帶,只用一隻手就將它們打成了死結。

“周黎軒,“老夫人清清喉嚨,“我是你的奶奶,你是我的孫子,還有麗卡。您不打算問我麗卡這幾天都到哪兒去了嗎?”

“你把她賣到阿拉伯半島也隨便你。可是,你不要試圖毀掉本該屬於你的一切。”

周黎軒繼續沉默着,他把兩根帶子又多打了兩個結,很緊的死結。

“這個家欠你的,你二叔欠你的,我欠你的,我都會一一地補償給你。你想要的一切,我都會努力地替你達成。但前提是,你要遵守規則。任何違規的人,都會受到懲罰。”老夫人從他手中搶過那一堆死結,一個個地解開,又還給他,“可是還有很多事情,並不是你想的那樣,也有很多的東西,是我們身不由己,無能爲力或者無力挽回的。你又何苦把可貴的生命浪費在這上面?”

“我並不需要任何補償。我想要的東西也不多,但恰巧都是您無能爲力或者我無法挽回的。”

“黎軒,我把你從一個小嬰兒養大到今天,你故意說這種話來惹我傷心嗎?”

“祖母,“周黎軒說,“您的確把我養得十分仔細。他們說我小時候很淘氣,可是我的身上,連一處疤痕都沒有。”

周老夫人沉默了更久的時間:“你記起了多少事情,黎軒?”

“您放心,我什麼都沒記起來,“他頓了片刻說,“放過那位可憐的陳小姐吧,別總拿她來試探我了,我不記得她的任何事。真的,我誓。”

“我常把她叫來,只因爲你喜歡她,而我想要知道,她是否值得你喜歡。”

深夜,再度失眠的子柚在牀上輾轉反側,想了很多的事情。她起身下牀,喝了點水,點上一支菸,湊到脣邊吸了半口,想了想又熄滅了。然後,她從垃圾桶裡翻出那件被卸掉了肩帶的胸衣,之前胸衣上染了周黎軒的血,她將那些沾了血跡的布料,仔細地剪下來,小心包好,打開已經打好包的旅行箱,把它藏到最不起眼的地方。

做完這一切,她服下一片安眠藥,重新爬回牀上。這一回,她很快睡着了。

子柚無聲無息地回了國。江流見到她有一些意外:“你不是要旅行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累了,想家。”

“有親人的地方纔算家。一個人住的地方,只能算房子。”

“江流,你話真多。”

中午江流請客,替她接風洗塵,子柚住慣了溫溼的氣候,再回來竟然不適應,嘴脣起泡,臉上長痘,江流說:“瞧,你適應一個地方也挺快的嘛,什麼都是習慣而已。”

“你怎麼不問我關於那個人的事。”

“你想說自然就會說了。你若不想說我問也徒勞,只能自討無趣,而且我也想開了,既然人死不能復生,那活着的人就好好珍惜生命吧。”

“江流,你進步不小嘛。”

“我在努力向你看齊唄。”

子柚回來一個月,接到以前在投資部門做事時舊同事謝歡的電話:“上面大領導要帶團出國去s市考察交流,最合適的翻譯一個住院了一個生孩子去了,剩下的經驗不足無法挑大樑,我們正物色外援呢。你在那兒住了好幾年,當地兩門語言都擅長,恰好對咱們這兒的規矩習慣也瞭解,真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但是上面怕請不動目前的你,要我先探探口風呢。”

子柚被觸動了回憶,s市,那是多年前她的療傷地。傷剛療好,又添新傷,這些年再也沒回去過。她答覆說,如果不必跟團返回,那她可以考慮。很快她就接到了正式的邀請,請她配合辦理簽證手續,沒幾天,她已經到達s市。

這份工作之於她而言算是駕輕就熟,在遠離了朝九晚五的工作很久後,她終於重新找回工作中的狀態。她還認識了不少人,甚至幫天德拉到一單大業務。

考察團的任務順利結束,而子柚還可以逗留很久。她將代表團人員送上飛機,去她曾經很熟的熱狗店裡吃了早點,在機場裡逛了一小時,又猶豫是否該到機場租車行去租一輛代步車。

客人蜂擁而出,新的航班又抵達。有人上了巴士,有人招來的士,有人匆匆走向停車場,有人坐進直接開到面前的豪華車內。那些乘客裡,有的西裝筆挺,有的輕裝便捷,有的形色匆匆奔忙如螞蟻覓食,有的悠然自得似閒庭信步,他們構成這個城市色彩不同的風景。

子柚目不轉睛地看着突然出現在她不遠處的又一道風景。一輛很炫目的車在不遠處一名乘客面前停下。那人身材修長,白色休閒襯衣,淺灰褲子,沒系領帶,挽着袖口,外套隨意搭在手臂上,戴着一副大墨鏡,姿態瀟灑。而他的司機西裝筆挺,用比儀仗隊還正規的動作替他接過行李,爲他打開車門,畫面看起來很混搭。乘客彎腰上車,那輛車瞬間加,從子柚身前掠過。

子柚了半天呆,剛纔那個人,分明是周黎軒,這座飛機場是世界最大的機場之一,每天有幾萬的客流量,她卻可以這樣巧地與他碰個正着,就像她專程在這裡等他一樣,而他沒看見她。

子柚招了出租車回到她下榻的飯店。一路上,她罵了自己一百句,當他努力對自己示好時,她躲躲閃閃嫌他煩,當他或者沒看見或者裝沒看見她時,她竟然悵然若失,她可以去撞牆了。

但是他們既然已經集中到這偌大地球上的一個點,又實現了再機場機率只有幾萬分之一的相遇,那麼再度碰面也就不是件奇怪的事了。下午,子柚散步去了離飯店很近的一家美術館。當她看到周黎軒時,他正凝神看着一幅色彩淡雅的抽象畫。

子柚望向他的後背過三秒時,他回過頭看了看她,朝她微微一笑,又轉身繼續欣賞那幅畫。他的樣子與一個月前看起,似乎有一點點不一樣,但子柚說不清哪裡不一樣了。

子柚按正常順序從第一幅畫看起,當她走到那幅題目爲《消失的回憶》的油畫前,周黎軒還站在那裡,歪着頭,試着找一個新角度重新觀察這幅畫。他站在畫前,其實比那幅畫要養眼。美術館裡好幾位女士都在看他。

子柚走到他身邊時說:“嗨,真巧,你是來旅行嗎?”

“公事。”

“哦,你的手傷沒事了吧?”子柚還記得自己害他被蛇咬到。

“你認識我?”那人問。

子柚盯着他看了很久,確認她沒認錯人,“周黎軒,你的失憶症,已經變成間歇性的了?”

周黎軒笑得清淺:“我還以爲,你當真打算與我相遇也裝作不認識。”

子柚甚窘,想起自己的確說過這話,好在周黎軒還算有紳士風度,未乘勝追擊:“既然我們重新又認識了,陳小姐,可以請你一起晚餐嗎?”

在這種情形下,她只能點頭,她指指那幅他已經看了有一刻鐘的畫:“你喜歡這一幅?”

“我喜歡這個標題。我在試着找共鳴……可惜沒找到。”

周黎軒下榻的飯店離子柚的飯店只隔了兩條街,他把用餐地點選在兩家飯店中間。

“周老夫人身體好嗎?”子柚問。

“看起來還不錯,她時常提起你。”

“大概因爲我得罪過她好幾回。”

“沒有人與她頂嘴時,她會覺得很無趣。”

就這樣,他們用了四分之一的時間談論周老夫人,用了四分之一的時間談論從周黎軒的二叔因爲身體原因提前退休引起的關於他的病的保養方法問題,用了四分之一的時間談論了李由以及葡萄酒的釀造方法,剩下的四分之一時間,他們談了談當地的天氣,話題都很安全。

晚餐結束後,周黎軒步行將子柚送回她的飯店,他們穿過具有悠久歷史的古老小巷,周黎軒身後有高大的保鏢如影隨形。

“祖母的禮物,像影子一樣甩不掉。”周黎軒問:“你準備在這裡待幾天?”

“不一定,也許三四天,也許一星期。”

“工作?”

“工作結束了,我在旅行。”

“我會在這裡一星期,但前幾天很忙,如果你離開,能提前告訴我一下嗎?上次你離開我連-再見-都沒說。”

“好。”

“一定?”周黎軒懷疑地問。

“我的誠信有那麼差嗎?”你需要我寫個字據。

周黎軒可能真的忙,因爲他連續三天都沒出現,也沒打電話。

子柚天天閒逛,她一個人在博物館裡一待大半天,她一個人坐在湖邊用麪包餵鴨子,她白天很累,晚上睡得早,睡眠變得很好。

這一晚她是睡夢正酣的時候被火警鈴聲鬧醒的,這家頗具歷史的飯店,在這個晚上生了火災,全部客人都被緊急疏散。

子柚帶的東西不多,她在睡衣外披上外套,提了小小的箱子,隨着人流一起跑出來。

火勢不算太嚴重,控制得不錯,她住的那一層也沒波及到,應該很快就能回去了。當她坐在椅子上打着哈欠這樣想着的時候,正是周黎軒奇蹟般地趕到她身邊的時候,他來接她去自己下榻的那家飯店,他說自己的助手已經替她訂了房。

“大家都在睡覺,你怎麼會消息那樣靈通?”夜半三更,子柚大腦有些遲鈍。

“我與客戶打牌,看到電視上插播新聞,就趕過來了。你沒事吧?”

“沒事,謝謝你。火已經撲滅了,我住的那一層沒事,可能很快就讓我們回去。”

“你一個人不安全,受到驚嚇的人們,很容易做出一些失理智的事情。”

“我一直都是一個人住啊。”

“你不知道嗎?這些老房子,在大火之後,很容易出現蛇蟲之類的東西,你不害怕?”

子柚在下半夜裡意識不夠清醒,立即乖乖地跟着他上了車,直到被他送到房間門口才醒悟過來:“周黎軒,你那是嚇唬我吧?”老房子的牆角里有蛇……她想起以前自己外出旅遊時,留宿時最喜歡找那些古老的建築……她冷汗直冒。

他們邊喝酒邊聊了一些東西。凌晨時分的人們,心防確實會降低不少,子柚居然會在他的引導下,對他講了一些小時候的事情,而周黎軒則聽說她想出去旅行,給她推薦了幾個城市,把那些地方的風土人情講得栩栩如生。

“你一點也不像失憶的樣子。”

“是嗎?別人也都這樣說,“他在她露出迷惑的表情時,狡猾地笑笑,“其實都是旅行雜誌上的內容。”子柚很無語。

“你也不算討厭我。”他們喝光一瓶酒的時候,周黎軒說。子柚正斟酌要如何回答,他又講:“當然也算不上喜歡。”子柚無話可說。

“你不討厭我,也不能喜歡我,是否因爲同一個原因?”

“你喝多了。”

“但是,長得與另一個人相像,不是我的錯。”

子柚變了臉色:“你調查我。”她覺得這話挺熟,想了想,原來以前也向他祖母抗議過同樣的內容,果然是親祖孫。這回換周黎軒沉默,很久後才說:“這不是剛纔那種酒。”

“這個烈一些我,我兌了水。”

“你想灌醉我?”

“我這不是跟你喝一樣的嗎?”

他們後來的交談就不怎麼愉快了,子柚差點忘記了自己到底爲何要把他請進來,只想請他快點走,卻總找不到收場的方式,最後子柚存心把酒灑到了身上,她到浴室去換衣服,磨蹭了很久纔出來,心想他也許已經走了,可是她出來卻現,他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周黎軒,你醒醒!你不能在這裡睡!”子柚推他,他嘀咕了一聲,但一動不動。

“你裝醉嗎?”她折騰了很久,也沒將他弄得清醒,周黎軒並沒有真的喝到爛醉如泥,儀態不錯,沒有吐,也不說醉話,甚至偶爾會應他一句話。但是,她沒有辦法讓他清醒地回他自己的房間,她也不知道他住哪個房間,而讓他蜷在哪裡又不是辦法,子柚除了一身汗,把他拖到牀上去。

周黎軒的體溫很高,連頭都有一點熱。子柚觀察了很久,他的確不像是裝的,他的朋友說得不假,他果然喝了混酒以後會有反應,剛纔她是真的想把他灌醉,套出一些秘密來,但是她仍然與過去的幾次一樣一無所獲,他忽而像那人,忽而又不像,都怪她以前與江離城真正的相處並不多,又幾乎沒見過自然狀態下的他。

子柚忽熱感到很累,覺得一切無所謂,她去擰了條溼毛巾給他蓋到頭上,見他一直舔着很乾的脣,找了一瓶水給他打開,推推他要他起來喝下。他像孩子一樣閉着眼睛就着她的手去喝。子柚手抖了一下,灑了自己一身,她將瓶子硬塞到他手裡讓他自己喝,然後找了條幹毛巾弄乾了自己,她除了睡衣,已經沒別的衣服可以換了。

等她再去看周黎軒,他又安靜地躺下,撫着額,皺着眉,而剛纔給他的那瓶水,被他灑得到處都是,褲子上,還有牀單上。

子柚站在牀邊冷眼看了看他,終究不忍心。又去探了探他的額頭,比剛纔還要熱一些,而他弄溼的襯衣和褲子,緊緊貼着他的皮膚。

她深吸了幾口氣,把他的襯衣慢慢脫下來。最初她只單純不想讓他燒更厲害,但碰觸到他的電光火石間,她想起前一夜的那個夢,以及她記憶中的東西,竟然開始微微抖。

她對那具身體,並沒有太多的記憶,黑暗中,他們倆連擁抱都很少。可她還是依稀覺得這具身體,比她印象中的瘦,有點蒼白,而且,她還隱約記得,他的後背雖然沒有半顆痣,卻有幾處淺淺的疤痕,偶爾她攀住他時,可以摸得到。而這具身體上,一片光潔滑膩,分明是從小就倍受呵護。

子柚抖得更厲害一些。她坐在那兒呆了很久,看着面前這個大男人趴在牀上,將臉埋進枕頭,一副不設防的樣子,幾乎忘了自己要做什麼。很久以後她才記起,她打算替周黎軒把溼掉的衣服脫掉,免得他燒加重。她把他翻過來,剛解開他的腰帶,就有一隻手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與她緊緊地貼在一起。他的眼睛看起來很亮,只是焦距對不太準,他微微眯起眼睛,用另一隻手撫上她的臉,鼻子,嘴脣,脖子,然後是她的胸口。用力地捏住,子柚吃痛地掙扎,但完全掙脫不開,她低頭朝他的胸口狠狠地咬去。周黎軒鬆開了手,但一個翻身便把她壓在身下,不等她踹口氣,他也用力地吮向她的脖頸深處,吮到她疼痛輕呼。

子柚放棄掙扎。她沒有力氣了,而且她驚覺,平時別人近身都會讓她有反胃感覺,比如今天被雷特拉住手,她就很想吐,以前她也用了很久的時間才適應了遲諾的親吻,可是現在她被他壓住又非禮,除了驚慌與氣憤外,卻並沒有排斥。她心中亂糟糟,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時不知所措,而壓住她的那個人,卻再也沒有動靜,只將熱乎乎的脣貼在她的脖子上。

子柚用力推開他,從牀上爬起來,這回她的手不再抖,利落地褪去他的長褲,找到他那處很私密的地方。這個男人很配合地沉沉地睡着,脣角微抿,睫毛長長。那修長勻稱健美的身體,在燈光下泛着玉一般的光澤,但是任子柚從頭看到腳,都只見到細膩光潔的肌理,沒現半個粉色的胎記。

子柚頭暈眼花。撐着牀慢慢站起來,呼吸困難,大腦空白。

她給牀上的男人蓋上被單,把他從脖子到腳蓋得嚴嚴實實。她去了洗手間,酒意突然也在上涌,胃很難受,但是她吐了半天,什麼也沒。以前,她每當緊張憤怒壓抑時都會有想要嘔吐的感覺。而現在,她分不清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緒。

她出去把周黎軒的衣服拿進來,找到吹風機,接上電源,給他慢慢地吹乾,襯衣的胸口處,那一絲血跡很明顯,她塗上肥皂,輕輕地將那血漬洗掉,突然便想起那一個晚上,她也曾這樣用肥皂一點點地消失痕跡。她有些茫然,好像那些事情,已經生在千年之前,只在古老的已經風化的岩石上留下印記,被風一吹,就會消失不見。

從前天開始,在她心中已經認定眼前這人就是江離城,或者在很早以前,她就已經懷疑這人是江離城,所以她纔會對他惡形惡狀。現在,她終於知道了那個答案,她也終於知道,原來在內心深處,她是這樣希望江離城還活着。當她確認那個周黎軒並不是江離城時,在她心中,彷彿江離城又死了一回。那是一種奇特的感覺,像有一把柔軟的刀子,仔細地劃過心口,連血都不流,只有鈍鈍的痛感蔓延。那樣的痛,讓她感到辜負,感到罪惡,感到失意與徹底的解脫,以及更多難以言說的情緒,讓她連心臟都糾結成一團。

子柚脫光衣服,在浴室裡用冷水洗澡,她仰頭讓冷水衝在眼睛上,以免自己會流淚,這樣纔好,她可以沒有什麼心理障礙地回到真正屬於她的地方了。那裡儘管沒有親人,但有生她養她的土地,有她熟悉的一切。

她在浴室裡停留了很久,慢騰騰地出去,替周黎軒把褲子重新穿回去。她只穿了一半,便頹然地收了手,坐回椅子上,那張一模一樣的臉,連睡着的神情都那樣像,她現在竟然失了面對她的勇氣。

她將自己縮成一團,蜷進沙,把頭埋進胳膊,就那樣沉沉地睡過去了。

子柚先是被斷斷續續的蜂鳴聲從夢境中喚回。她睜開眼,窗外天色已亮,而她只睡了兩個小時,那手機鈴聲不屬於她,循着聲音找了很久,卻是周黎軒的手機,在桌上一遍遍固執地震動着。而手機的主人仍躺在牀上睡着,用胳膊擋着眼睛,露着大半的上身,身下的牀單與身上的被單都皺成一團。

液晶屏上顯示着“麗卡“的名字。那蜂鳴音令她頭痛加劇,而那個名字則讓她心情更差。當麗卡再度打過電話來時,子柚索性按了拒聽鍵。看看時間還很早,她去洗漱,又用冷水洗了很久的臉,把襯衣都濺溼了。她接連兩晚沒睡好,眼睛有一點腫,黑眼圈明顯,氣色十分差。

她洗臉時就隱約聽到門鈴聲,當時她正在洗頭,沒去理會,門鈴響了幾陣,停下了。

當開鎖聲響起的時候,子柚只能抽一條毛巾包住頭,出了浴室。浴室離門口很近,昨夜她忘了把門反鎖,也來不及重新去鎖,只能冷靜地站在玄關處,看着站在門口的麗卡與度假別墅的管理員。

“對不起,小姐……”管理員是彬彬有禮的中年大叔,在大清早撞見女士溼溼衣地出來,露出尷尬神色。

“有事情嗎?”

“我們在門口撿到這個。”管理員用紙巾包着一把小刀,刀尖上有一點點隱約的血跡,“我們擔心您遇到危險。”

“我沒事,謝謝。”子柚沒有表情地回答。

“那你見到周先生了嗎?”麗卡急切又咄咄逼人地問。

子柚擡眼輕輕瞥了她一眼,麗卡又說:“昨天你跟他一起離開後,他就一直沒再回來,今天早晨他房裡沒人,房間沒鎖,電話也沒人接,你不知道他去了哪兒?”

麗卡說的“與她一起離開“大約是指第一回他送她去找沐澄。子柚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對那中年男士客氣地說:“可否讓我與這位小姐單獨說句話?”管理員禮貌地告辭離開。在他走之前,子柚說:“我的水果刀。”他愣了一下,子柚說:“這點血,當然不會死人。”那人尷尬地遞了過去,行了禮退出去,還幫她掩上門。

子柚一步步倒退着走,手裡還捏着那把小刀,麗卡謹慎地看着她,站在原地不動。

“你不跟過來?你不是想找他?”

麗卡一臉狐疑地盯着她手中那把刀:“你想做什麼?”

“你怕我房間裡也藏着有趣的遊戲?”子柚微笑着退出她的視線。

麗卡終於跟了上去,一拐進房間,視線就落在仰躺在牀上的周黎軒身上。他腰下蓋得嚴實,上身裸露,胸口有可疑的紅痕,身下的牀單凌亂。她的臉色變了又變。

子柚輕聲地說:“能否幫我個忙,把他弄出去?”

麗卡的脣微微抖,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如果你願意相信的話,其實呢,什麼也沒生過。”子柚欣賞了一會兒她的表情,不緊不慢地說。

麗卡的目光從她的臉,她的眼睛,滑到她的胸口,起初她還算鎮定,但是好像看到了什麼,突然便扭頭離開,將門摔出砰的一聲響。

子柚對着鏡子看清了剛纔令麗卡更加失態的原因。她之前洗完澡套了襯衣,因爲她的襯衣不透明,昨天呼吸不暢。所以她沒穿胸衣。她本不是豐滿的人,寬髖鬆鬆看不出什麼,但現在她的襯衣溼了,將她的胸線清晰地勾勒出來,比穿着睡衣還曖昧。怪不得剛纔那中年大叔的眼睛一直不看她。但是更讓麗卡受打擊的應該是這個。在她敞着兩顆釦子,恰在胸口之上的位置,有一個異常明顯的紅色吻痕。

子柚對着鏡中的自己笑了一下,突然心情好了一些,她脫掉溼襯衣,穿上胸衣,又套上另一件外套。她把領口拉高,遮住吻痕,又去找了個冰袋捂着眼睛。

“真的什麼事情都沒生過?”當她完成一切時,背後傳來幽幽的聲音,子柚手一抖,那個冰袋就掉到了桌子上。她從鏡子裡看到剛纔的醉美男已經從牀上坐了起來。

“你何時醒的?”這話的另一種問法是,你剛纔沒看見我換衣服吧?她話已出口,纔想到,他分明聽到她對麗卡說的那句話了,可見他醒得有多早,她實在是反應遲鈍。

“有一會兒了。”周黎軒誠實地說。

“那你應該早點出聲。”她轉過身來朝向他。

“我本想打招呼的。但是你正在換衣服,我只好繼續裝睡。”子柚還來不及變臉色,那人又不依不饒地問了一句:“真的什麼也沒生?”

“你以爲呢?”子柚冷冷地問。

“你的樣子,實在不像-什麼也沒生。”他從牀上下來,走近了幾步,指指她的臉,又將目光在她的胸口掃了一下,表情意味深長。

子柚知道,她此刻神情憔悴,萎靡不振,的確很像被蹂躪過,而且,雖然她新換的衣服將胸口捂得嚴實,但剛纔換衣服時,他可能已經看到她脖子之下胸口之上的吻痕了。何況他的胸口也有一處明顯的咬痕。

“別介意,我不需要你爲我負責。”

“也就是說,“周黎軒說,“你也不打算爲我負責?”

子柚的響應是轉身出去,用力關上門,然後到沐澄房間去補眠。